因此报过姓名之后,宫婢上前,领着向萸到邻屋作画。
这一画,她就没有停下来过,不吃不喝、竭尽全力把图画好,她认定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期间太后数度派人过来查看,发现她没有停止的意思,便也没有打扰。
就这样、整整十二个时辰,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图画。
这是她第一次画人像,在这之前她为了赚钱,在各豪门里作画,画的几乎都是风景,高山、大川、亭台楼阁……一幅画公定价五十两,如果觉得她画得不错,赏赐不拘多少。
一天天的,活儿越接越多,向萸本以为这样继续下去,自己早晚能够赚出名号、赚出一幢豪宅,也赚足爹爹的退休金,没想到计画永远追不上变化。
向萸爬下阶梯,退后几步、上下细看,检查还有哪里需要补强。
比起过去画的,这幅不算大,比例是真人大小,这也是她可以这么快完稿的主因。
她画的是太后,呃……加了美颜和滤镜的太后,也就是都看得出来是谁,但美上了好几个层次。
画中小轩窗里的人正在梳妆,清浅的笑容漾在太后脸上,屋外芭蕉叶随风轻摇,阳光透过窗桥照在她的脸上,无比的温柔婉约,无比的美丽端庄,也无比地让人别不开眼。
可以了,她对自己说。
正准备转身寻人禀报太后画作完成时,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远处太后领着齐沐瑱走过来。
齐沐瑱一早就进宫了,皇帝还在上早朝呢,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宫女的画技是不是像她说得那么“擅长”。
太后被他的迫不及待给惹笑了,刻意忽略他的心急,硬是留他吃过早膳、聊上一段,才肯应了他的心意。
这会儿心花怒放的他,扶着太后慢慢往里走,边走边说话,太后认真听他说,难掩的笑意在眼角扩散。
看着齐沐瑱,她其实有点难过,当年就不该过度贤德,如果坚持让乖巧听话的沐瑱入宫,也许现在就不会这样闹心了吧?
说到底也不能怪她,当年娇娇嫩嫩的小沐谦也是懂事得很,让他往东就不会往西,让他坐下他绝不会站立,谁晓得长大之后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是因为尝到权力的滋味?是后宫总把人教坏?是他的天性如此?还是说……那个人的儿子天生就是要与她作对?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抉择已经做出,事到如今能做的只有尽力修补错误。
走得近了,齐沐瑱看见向萸低着头,规矩地立在一旁。
不自觉地扬起微笑,依旧是说不清的熟悉与欢喜,好像只要眼角余光瞄见她,心情就会瞬间雀跃。
很奇怪,但也很喜欢,片刻的思忖间,他已扶着太后进屋。
当目光对上墙壁画作,屋里瞬间静默无声,连呼吸得重了,都彷佛是种亵渎,十几个人、十几道目光全数凝结在画作上。
从来没人见过这样的画法,好像把活生生的人给嵌进墙壁里似的,画中人的一颦一笑都真实得让人惊呼,看那轻扬的头发,衣服不经意间勾勒出的弧度,手背上的毛细孔……
太后再也别不开眼,看着朱唇粉面、玉软花柔的女子,看着她翦翦秋瞳里映着的谦逊敦厚,恍惚间,她看见进宫前的自己——那个乾净清澈的自己。
突然间觉得无法喘气,太后抚着胸口,眼底凝聚了湿气。
“好,画得太好了,你的画是谁传授的?可否为我引荐。”齐沐瑱激动地朝她走近,嘴角咧着大大的笑意,满眼欣喜。
四目相对间,她忍不住扬起笑颜,他是开朗王子吗?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笑着就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开心,也许是因为笑容会感染,也许是因为他全身上下自带太阳光环,他这样的人很有魅力,让人无法不喜欢。
“回世子爷,师父姓柳名旭和,已于去年仙逝。”她说的是教授的姓名。
“柳旭和?没听过他的名字啊,有这么一手好画技,当闻名于天下。”
“师父身子羸弱,很少出门见人,也没有什么画作流传世间。”
“原来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他回到太后身边,盈盈笑道:“太后娘娘,可不可以把这个小宫女赏给侄儿?”
这话让向萸心脏猛地跳快几下,如坠深渊!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进宫,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机会,她一天一夜不睡觉拼命画图,不是为了找到一个托付终生的男人。
她不想徒劳而返,但对方身分高贵,轻飘飘几句话就可定下她的终生……怎么办?要如何脱困?她转动脑筋,试着找出合理的拒绝说词——如果太后点头的话。
太后看一眼兴奋的齐沐瑱,摇头。“这可不行,昨儿个我已经让人把她分派到德兴宫伺候,等她画完图就立刻送过去,”
倏地,坠入深渊的她被弹性带一把拉到天堂。德兴宫?那是渣帝住的宫殿呐,太后娘娘居然要她去伺候皇帝?
向萸强抑满腔激动,这是要芝麻来了个大西瓜?老天未免对自己太好了,原本求的是留驻永福宫,再慢慢想办法靠近渣帝,没想到……这会儿她好想跪在地上,重重磕头,真心实意对太后大喊: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幸而理智尚存,她知道什么动作都不能有,现在必须紧咬牙关,把头压得更低,不透露出任何情绪。
齐沐瑱抗议了。“太后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讨厌宫女,何必嘛,这样一来又要同皇上闹得不开心。”
齐沐瑱没把话讲明,但在场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包括向萸。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断背山,太后娘娘为让他留下子嗣,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光看后宫嫔妃的数量和颜值,就晓得太后为这件事操碎了心。
但她再努力也无法按着牛头逼喝水,于是皇帝年过二十,别说有个能打酱油的儿子,就连只辑螂也不见嫔妃怀上,好不容易来个薛紫嫣,偏偏又落得那样的下场,莫怪太后愁白了头发。
“就算闹心也没办法,否则日后黄泉之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先帝。”
“要不换一个?侄儿去找十来个美女交换向萸?”
“你都能找到十来个美女,干么非要她?”太后笑着瞥他一眼。
“可侄儿找不到一个像她这么会画画的呀。”他满脸恳求。
“你啊,跟你爹一个模样。”
“娘娘答应了?”
“没有,向萸是本宫特地挑选的,别人都行,独独她不可以。”
特地挑选?什么意思?莫非太后知道她的身分?这句话勾得向萸心脏怦怦狂跳,她握紧双拳,额头冒出冷汗。
“她的八字特殊,恰恰与皇上相合,本宫可是派了人到处寻找,大费周章才找到的。”
呼……二度历经冰火九重天,她一点一点吐掉胸口郁气,安慰着自己:没事,能过关的。
“又来,上次的薛紫嫣也是这样,可她终究没诞下皇嗣啊。”齐沐瑱极力争取。
“但她确实怀上龙嗣了,要不是小人作妖,唉……功亏一篑,这次要是再有好消息,本宫就把人接过来亲自照顾,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太后目光灼灼,笑得向萸头皮发麻。
她竟然要被当成薛紫嫣Number two?所以她要伺候皇上什么?日常生活加上床间运动吗?
咬紧下唇,向萸瞳孔紧缩、心脏狂跳,小脸惨白、双唇无色,她又想跪地了,但这次不是喊千岁而是喊:娘娘饶命!
可惜不能够的,小小宫女怎能拒绝大大皇帝?所有人都认定的殊荣,为什么她要求饶?这一求,她又会曝露出什么?
再说了,丢掉这次机会,下一次在哪里?也许这是她唯一的一次。为替爹爹报仇,她连性命都可以割舍,薄薄的一层处女膜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缓下神色,保持镇定。
太后没有遗漏她任何细微的表情,眼看她从害怕惶恐、不知所措,到镇定、平静,太后笑了,是个聪明孩子呢。
她啊,就喜欢聪明的,如果皇后、贵妃有她的聪明,现在哪里还需要那么累?
眼观鼻、鼻观心,向萸站在皇帝跟前,让他打量个够。
皇帝长得还可以,如果不是先看过齐沐瑱,他的分数应该还可以再高个三、五十分,但是现在……给个及格边缘的分数,已经是她宅心仁厚。
认真一点形容吧,他就是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就算在聚光灯下停驻,你也不会发现他的那一型,换句话说,就是太过路人甲乙丙。
她控制着呼吸,静静等待暴风雨来临。
毕竟皇帝觉得女人很恶心,毕竟薛紫嫣的事件刚过去不久,毕竟她的长相只是清秀而已,毕竟她是太后硬塞过来的女人,毕竟他是暴虐无道大昏君……总之,他有千百个理由可以狂虐自己,而她需要做的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他放松戒心,视她为身边人,她才有机会动手。
杀皇帝这种事需要时间酝酿,必须一蹴而就,因为她只会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来吧,向萸已经打定主意,全盘承受他的暴力。
鞭子、铁链、烙铁……她在脑中把满清十大酷刑都想过一遍,她甚至开始估算着自己对疼痛的接受度时,没想到皇帝开口了,还说了句让她怀疑自己听觉神经的话。
“小顺子,给她挑个房间,等休息够了再带她过来。”
“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说好的暴虐呢?不是罔顾性命喜欢打杀宫人?
不是性格变态,喜欢剥人皮当游戏?怎么会这么体贴,还让她休息够了再过来?
向萸猛地抬头,没有对上他的眉眼,却对上五根漂亮修长的手指头,上面端着一盏微温的茶水,以及微温的口吻。
“还好吗?喝口水会好一点。”
怎么办?这茶水不会有毒吧?要不要喝?也许这是一种试探……
犹豫再三,最后她还是仰头把水喝了,但喝得太猛她又咳了,这回咳得越发剧烈。
以后再有人添水给她止咳,她会认定这是谋杀。
而在微温的茶水和口吻之后,她又收到微温的掌心,一下两下三下……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怎么一回事?比起体能暴力更上一层楼的精神凌虐吗?
抬眼对上他,就见他在笑,好像从她进屋之后,他的笑容就没有停止过。
都说相由心生,那个不管百姓死活,只会饮酒作乐、耽于男色的皇帝,就算没有脑满肠肥、鲔鱼肚横生,至少也要双眼浮肿、一脸的肾虚样吧,但是没有,他的五官虽然平凡却很正常。
听说心胸狭隘、暴虐狠戾的人,应该类骨高耸,带着一双三角眼,眼白多于眼瞳,目光邪气、视线凌厉,但是他的眼睛很清澈,乾净得像没受过污染的泉水,他的眼神温和,带着微温感,像秋天午后的阳光。
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怎么眼见与耳闻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又不是孩子了,怎么会喝个水也呛着?”
这个口气是……宠溺?
夭寿,这是最新杀人法?向萸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把所有她能够想到的阴谋全部转过一遍,试着归类他的举止属于哪个项目。
她归类不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门边,退到她觉得安全的范围。
齐沐谦看着她的动作,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扬扬眉毛,大步一跨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将额头凑近,低声问道:“你害怕朕?”
“不、不害怕。”
“不害怕怎么会抖成这样?”
始终站在一旁的小顺子把眼珠转到另一个方向、努力压下不断想上升的嘴角,皇上这是在……调戏小姑娘?
要怎么回答?向萸脑袋当机中。
“不要害怕朕,朕不会害你的。”说完他退开两步,回到案桌旁。
这会儿她终于可以顺利呼吸了!
齐沐谦一个眼神暗示,身子板瘦小,一脸机灵的小顺子带笑上前,准备领向萸下去之前,先把怀里的布袋放在御桌上。
“皇上,快打开看看。”
再度怀疑听觉神经,向萸转头看向小顺子,他居然用这么随兴的口气和皇帝说话?
向萸刚进宫不久,受的礼仪教育是最最基础的,但光凭基础,她也晓得这样对皇上说话,杖毙都不算一回事。
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应声了,不但应声,还带着期待的表情,边解开袋子边问:“是什么好东西?”
不、不会吧,这么亲民吗?
“是野栗子,奴才的娘带来的。”宫女太监每个月有一天可以面见家人,只要亲属在月底前做好登记,就能在初五时到宫门前见上一面。“奴才的娘知道皇上喜欢这一味,昨儿个特地到山上找来,今天一人早就烤好送来。”
“替朕谢谢你母亲。”
“是,向姑娘随奴才来。”
姑娘?她不是来当奴才的吗?是太后把她的“用途”预先告知过?既然如此,渣帝不是应该更愤怒?齐沐瑱明明说安排女人会让皇帝与太后之间闹意见不是?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监的娘居然晓得皇帝喜欢吃栗子?皇帝不是每道菜不能吃超过三口吗?还有,一个暴戾恣睢的主子,怎会赢得奴才的真意相待?因为小顺子在他面前比较特殊吗?
迷糊了,不过她不认为会有人愿意为自己解惑,于是她什么话都没说就跟着小顺子下去。
两人先后离开,齐沐谦的眼珠微动,视线紧紧跟随她的背影,胸口波涛起伏,某些东西快速划过眼底,他必须依赖深呼吸才能阻止情绪外露,不过……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是泄漏了两分心意。
“向姑娘,还有三处屋子是空的,你喜欢住大一点还是小一点,有一处旁边种满昙花,有一处邻近小池塘,池塘里种了荷花……”小顺子哇啦哇啦说个不停。
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但脑袋却逐渐清晰,一个长期生活在暴力阴影底下的人,应该小心翼翼、沉抑阴郁,不会有这么轻松的态度与表情,所以谣言有误?
“姑娘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我去跟赵伯讲一声,他是咱们德兴宫的厨子,他的手艺啊,我敢说绝对不输御膳房那群眼高手低的,赵伯每天都在钻研新菜品,有一次他煮了道酸菜鱼,天呐,酸得让人倒牙,皇上吃一口就喷了出来……”
要气得杀人了对吧?向萸心想。
“大家都看好戏似的,等着他受罚,没想到皇上不但不罚,还夸奖他有想法,从那之后他可得意啦,尽情的搞,他说厨房就是他的战场,好吃难吃的菜通通上桌,你没遇上那段时期,每天吃饭都得胆战心惊,不过也因为这样,他的厨艺越来越好,所以向姑娘想吃什么,别客气尽管说,要是能考倒赵伯,我们记你一大功。”
“你们这里的奴才可以挑选住处吃食的吗?”
“住处不行,但皇上不亏待下人,喜欢吃啥讲一声就可以。”
不亏待下人?怎么可能,她听到的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如果赵伯的事情不是捏造,那么他确实不是个苛刻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