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也闻到了,她带有子璎身上那股熟悉的药香,她的眼神和子璎一样清澈洁净,可心却往下沉,她终究不是她……
“阿羲找我吗?”瞿翊打破沉默。
“没事。”他转身准备下车,然在下车之际,鬼使神差地,他突然转过头多看了两眼。视线落在矮几上的棋盘,那不是围棋,心跳瞬间变强加快,他强忍满腔激昂,把目光移到她的耳垂上,没穿耳洞、五子棋……
说不出的混乱,说不出的激动,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服自己。
“阿羲?”瞿翊又唤。
“没事。”他用力吸气,逃难似地推开门,纵身回到马背上。
望向紧闭的车门,瞿翊轻叹。“阿羲发现了。”
“不会的。”子璎咬牙。她与过去判若两人,他绝对认不出来,也不允许他认出来。
“非要这样做吗?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了,况且也不是只有赐婚一个难题。”她捡起掉落的白棋,落子。
“你的意思是?”
“要回京了,你觉得慕容羲在镇国公的劝说压制下,还能坚决反对赐婚的立场吗?”
这点他不确定,但瞿翊知道,阿羲一直希望能得到镇国公的认同。
与之对视,瞿翊苦笑,她总是把事情看得太透澈明白,才会如此自伤。“也许不能。”
“不管走哪一条路,我的出现都会让事情回到原点,不如就我自己走我自己的路吧。”她坚定的再次落子。
见她如此,瞿翊握紧拳头,难以压制的想望蠢蠢欲动,眼看京城将近,再不说就失去机会,只是阿羲的痛苦让他不敢自私,然她的坚定……自己会有机会吗?
“夏姑娘……”瞿翊鼓起勇气。“若姑娘无心阿羲,可愿伴我入主东宫?”
子璎愣住。总觉得拗不过剧本的她应该要点头的,但是很难……她很难在心底装下两个男人。
在她还能自主的时候,终究都是想努力一把的。
“后宫那一亩三分地,从来不是我心之所向。”
果然,她心有大志,和母亲一样。“首先,后宫不只一亩三分地;再者,我能允诺与你荣华富贵、尊荣无忧。”
“比起荣华富贵,我更向往自由快乐,我想主宰自己,不愿为人主宰。”
“没有权势支持,人人都必须被主宰。”
“这话没毛病,但只要我够渺小,就没有人想要主宰我。”
“真不再考虑?我能给的,远比你想像的更多。”他真的很想说服她。
“相处这么久了,还没看透我的本质?我从不在别人手上获得,我习惯用双手争取所欲。”她坚持坚定坚毅,不愿被说服。
瞿翊苦笑,好吧,终归是他贪求了。退回原点,他知道再强迫下去,他们连朋友都当不成。
“方家的宅子、仆人都还在,进京后,我让墨雨送你过去,我与父皇欠你的救命之恩,那宅子就当是补偿。”这样的话他就知道她在哪里,可以护着她。
“不必,我在京城有自己的宅院。”他的妥协让子璎松口气,毕竟日后荣登高位的他,确实有能力主宰她的决定。
“不给我报恩的机会?”
“给,但我收黄金白银。”
无奈苦笑,瞿翊说:“好吧,我会给足真金白银。我们接续刚才被阿羲打断的话题。”
“好的。”
“早上我收到寇老的飞鸽传书。”
“怎么说?”
“你父兄扯进二皇子谋害圣上、篡夺皇位一事,怕是无法善了,如今全家被收监入狱,连遭休弃的归家之女也牵连在内。回去后你可以将母亲冤死的证据上呈,父皇自会为你母亲主持公道。”
二皇子不甘封王离京,买通太监下毒,并联合朝堂臣官与董家残余势力企图篡位。蓝云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将药丸送到京城,皇帝用过药后,毒解身癒,开始大力清洗朝堂,于是京城又上演一番腥风血雨。
秋学阳算是倒楣的,若是在二皇子辉煌时期,以他的身分根本无法牵扯得上,但二皇子颓势已现大臣倒台,于是轮到他上位,本以为是从龙之功,没想到竟成灭家之祸。
“多谢。”
“这是你该得的,继续下棋吧。”
“好。”落子声再度响起,只不过看似平静的两人,心底都不平静。
第十二章 你还要我吗
只消一眼……
看着跪在瞿翊身后的慕容羲,皇帝瞪大眼睛无法置信,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花了很大力气,手指才顺利指向他。“把头抬起来。”
慕容羲遵旨,他抬起脸与皇帝四目相对。
这个皇帝他很喜欢,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而是因为他和瞿翊长得很像,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让他忘记礼仪下意识朝皇帝一笑。
这一笑,皇帝更懵了,他怔怔地看着慕容羲,表情无比诡异,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震惊。
顿时御书房里的气氛凝结,人人噤若寒蝉落针可闻,尤其是站在旁边的镇国公,打从看见儿子那刻起,他的心情就没平静过。
“快来人。”皇帝突如其来大喊。
“奴才在。”太监连忙跪到御前。
“立刻请淑妃来见。”
“是。”太监领命,躬身往外退。
皇后被赐死于冷宫,现在的后宫只有两个嫔妾,和一个入宫不久的淑妃。
在皇帝简短的几句话后,屋里又陷入吓人的静默,气氛极其压抑,连站在旁边的寇芹尧和夏琢也感受到非同寻常。
镇国公更是冷汗直流,还以为这次进宫要被嘉奖,可皇帝态度不太对劲。
瞿翊与慕容羲对看一眼,不知该怎样打破沉默,瞿盈盈也深受惊吓,她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心慌地扯扯瞿翊衣袖,让他试着救场。
瞿翊点点头正要开口,却不料皇帝抢快一步。
“镇国公。”
“微臣在。”一被点名,镇国公心惊胆战,往前走两步,脑子里乱成一团。难道阿羲不是立功而是又闯祸了?
本以为把他送回故宅终老一生,从此父子不再相见就没事,这安排虽然无情,却也算对得起齐诗,没想到这小子竟得奇遇,立下功劳。
听闻此事时,他本打算立刻把人接回来,妻子却说:“秋子璎懂得医术,阴错阳差救下四皇子,阿羲又与老家村民打成一片,找到量产丰富的农作物,在灾情严重时拯救受灾百姓。”
“如今正是鸿运当头,不如让他留下,老老实实地在四皇子身边伺候,日后四皇子登基,看在今日共患难情分上,他才有机会得到重用。否则以他那不学无术、处处招祸的性子,离开老家四皇子还能记他多久?恐怕只记得他又惹了什么祸吧。”
妻子一番话让他歇下念头,没想到……定是又闯祸了,就不该听妇人之言。
见皇帝目光微闪,镇国公身心一抖,暗道:死了,皇帝这是要算大帐啊。
砰!皇帝抓起纸镇,重重往御桌一拍,吓得众人胆寒。
皇帝沉眉,口气不善。“你这儿子哪里来的?从实招来。”
斥喝声在镇国公耳里嗡嗡作响。这话是什么意思?儿子不就是上床,天雷勾动地火,运气缘分恰恰接到一起……就出来的啊?
这问题让慕容端满头雾水,但身为当官多年的老油条,他很擅长忖度皇帝的态度,心里清楚这答案肯定对皇帝至关紧要,若不悉心作答,怕是会连累全家。
他在脑中整理过一番后才回答,“皇上可记得,二十年前朝廷曾查办过一宗渎职案,三名内务部官员被抄家,男子午门受戮,女子发卖或没入官妓。”
“当初被抄家的官员齐赞虞,他的女儿齐诗被卖到青楼,那时臣年轻气盛,砸重金买下她的初夜,一夜春风后本欲返家与妻子商议,将人接回府中,却没想到有人比臣早一步将她从青楼里救出。”
“三年后臣再遇齐诗,得知她已为臣生下一子。臣自是不能让骨肉流落在外,便将母子俩接回府中。”
“好得很呐,原来是躲进镇国公府,难怪朕命人四处搜捕,都快把京城土地翻遍了也找不到人。来人!宣齐诗进宫,朕要看看她有什么脸面对昔日恩人。”
皇帝问完儿子又问齐诗,难道儿子是她和皇帝生的?慕容端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同时也恍然大悟,难怪那夜过后他要带她离开青楼,齐诗打死不肯,原来有更高的枝极等她攀,至于三年后,她愿意随自己回府……是被董皇后逼迫得走投无路了?
小时候阿羲模样好,聪明机灵学什么都快,这让他对阿羲偏疼几分,怎知府中却传出谣言,说阿羲不是他的儿子,他气得找妻子理论。
妻子呼天抢地指天发誓,说若是她传的谣言就让她断子绝孙、五雷轰顶。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也只能偃旗息鼓压下流言了事,谁知妻子不依不饶非要找到黑手,不料一査二査竟查到齐诗身上,他还当是妻子的手段,没想到竟然是……
不管怎样他还是对谣言上了心,阿羲确实长得不像自己也不像齐诗,从那之后他渐渐冷落阿羲,除非他又惹祸、不得不抓起来狠狠教训,否则他连看都懒得多看阿羲一眼。这下惨了,他打的是皇帝的血脉,是天潢贵胄,是龙嗣啊……妇人误他……
慕容端猜出来了,却不得不装死,让自己置身事外。“齐诗已经亡故多年,敢问皇上她做错什么事?”
“她偷走我的儿子。”声音自外传入,众人纷纷转头。
淑妃进屋,身材窈窕、身姿笔挺,气势十足半点也不输皇后。
她裹了一身的花团锦簇,窄袖银红色深衣,袍子上金丝银线绣满团花,领间袍角衣袖无不遍布锦绣,腰间挂着五彩荷包。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紫金兰形花戒,头上插着金丝凤簪,胸前嘤珞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一派的富贵,只是脸上覆着一层纱,让人看不清面貌。
她举止端庄,但两条腿在裙下早已抖得几乎撑不住身体,尤其在看清楚慕容羲那刻,泪水瞬间淌下。
她的骏儿真的回来了?
太监来报时,她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娘,您没死?”瞿翊惊呼,双膝往前爬。
那是巨大的惊喜啊,瞿翊快乐得合不拢嘴,他还以为相依为命的母亲已经死去,而中毒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他怨恨那张龙椅粉碎他的家庭,一度失去求生意志,没想到……
“娘……”他克制住落泪的冲动,重重地对母亲磕三个头。
瞿翊的叫唤,拉回淑妃的神智,她轻抚儿子的头,心疼呐。
失去骏儿后,她片刻都不让翊儿离开视线,生怕一觉醒来,翊儿又丢了。她始终不愿让儿子去争取龙椅,她只求儿子一世平安。
直到那场劫难彻底将她打醒,她终于明白不争不抢也换不来平安。
于是她放弃自由之身进宫,处处与皇后作对,逼得皇后跳脚,她有意无意放出消息,说翊儿非但没中毒,还在暗中经营各处势力,待他日归返京城入主东宫。
商场多年,什么尔虞我诈没见过?后宫女子哪斗得倒她?她刻意把生意做往北方,误导董家翊儿在边关,引得一批批影卫离京寻访,削弱董家在京城的人手。
因为慕容羲,静王鼎力相助,他的万花楼提供消息无数,让她得到许多兴风作浪的素材,几个皇子被她逼得焦头烂额,导致皇后动作频频,董家曝露破绽无数。
在她的帮助下,皇帝顺利收拾董家,铲除心中多年疙瘩。
她本以为翊儿能健康返京,已是了此生所愿,没想到翊儿居然能把骏儿带回来,谢天谢地,她感激上苍垂怜。
“娘,您怎么得救的?”
“让翊儿担心了,那日客栈大火,幸得皇上派影卫暗中保护,娘才能躲过此劫。”
“父皇竟是半句都未透露。”他不满地望向皇帝。
皇帝揉揉鼻子,轻咳两声。“是你母妃的主意,她想你心无旁惊留在合溪村治病。”
至于京城的诡谲风云,就让他们当爹娘的来处理,他们打定主意留给儿子一个干净清明的后宫朝廷。“先不谈这个,来说说你弟弟。”
“弟弟?”瞿翊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向慕容羲,这意思是……
数道目光聚集,慕容羲彷佛被下了定身咒,他像个泥塑娃娃般一动不动。
眼珠逐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镇国公身上,自己傻傻地看着喊了二十年的父亲……他真不是慕容家的儿子?
所以满府上下传遍的不是谣言?他不是慕容家子嗣、也不是母亲所出?
难怪母亲对他阴阳怪气,难怪父亲见他如鲠在喉,原来他真是镇国公府的一根刺。
错怪了,还以为自己所有不幸都出自国公夫人的手段,是她散播谣言,是她的枕边风吹得自己不受父亲待见,是她处处从中作梗,不允许自己的风头越过哥哥们,却原来……错了。
谣言是真,不平等对待全是他该受的?
心乱如麻,认知瞬间被推翻,原来他的不满怨慰弄错了对象,原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他的自暴自弃来成全,他被讨厌不是因为过度优秀,而是因为——他本就与他们不是一家人。
“父皇的意思是,阿羲是骏儿?”
“翊儿,四岁时你弟弟被偷走,还记得吗?”皇帝问。
“记得。”弟弟丢掉,母亲大病,病好之后便以纱掩面,多年下来他都不记得母亲容貌了。
“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镇国公憋不住了,听起来他好像又猜错了。
“本宫来为镇国公解答吧。当年我是商户之女,做生意时曾被高门淑媛欺辱,齐诗挺身助我,从此我记取她的恩惠,逢年过节便往齐府送礼。但她是官宦之女,自然看不起商家妇,因此我并未强求与之结交。”
“直到齐家获罪,得到消息时我在外营商,只能托人传信给她,说我定会救她于水火,哪知镇国公早了本宫一步。带她回府后,我曾问她,是否愿意进镇国公府?如果她点头,我便想办法周全。”
“但是她告诉我镇国公夫人严厉尖刻、自私偏狭,如果她进国公府必会尸骨无存,所以她决定留在方家,于是我待她如姊妹,谁知她竟对皇上芳心暗许,表明态度愿与我为姊妹共侍帝君。”
“可我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夫人,有什么资格答应?为此她恨极了我,说我无才无德、粗鄙无礼,不堪常伴君侧,她才配为皇帝的解语花。我以为她魔怔了,只能寻来大夫为她治病,可怎么都没想到,她竟对我下药、毁我容貌,并趁着满府上下混乱之际,抱走我的小儿子……”
说到这里,她已是泪眼迷离,还以为此生再不得见,没想到……
淑妃走到慕容羲身前,缓缓屈身跪地,捧起他的脸细细轻抚。“骏儿,对不起,娘把你弄丢了。”
那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知怎么形容,不是好也不是差,但慕容羲下意识后仰,避开她的碰触。
“你有证据吗?也许我是她从旁处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