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会感染,她笑、他也笑,他笑、她跟着笑。在这个被驱逐出境,原该挫折哀愁倍感凄凉的夜晚,他们笑着展开人生新阶段。
这一刻两人清楚意识到,不管高不高兴,是不是命运摆布,他们都成了生命共同体,她好他才会好,他不好她也跑不掉。
两分善意浮上,笑声阻隔愁绪,并肩坐在灶前,看着熊熊火焰,用缺了角的旧碗装起热水,一口永昌斋点心、一口水,甜甜的滋味弭平心头不安。
“秋婉宁嫁给郑仪不会有好日子过。”慕容羲突如其来迸出一句。
子璎微愣,他也知道郑仪和柳氏小表妹暗度陈仓?她本以为这已是惊人消息,没想到他的八卦比惊人更惊人。
慕容羲揉揉鼻子。“郑仪更喜欢男人,这件事郑府上下没人知道,大家都以为他心系柳舒媛。柳氏出身商户,武昌侯老夫人重体面,不让柳舒媛当正室,因此心急想找个合适的姑娘进门。”
这是安慰她?“三害公子”人品不差啊。
再加分,三分,不五分,奖励他愿意学生火,也奖励他懂得安慰人。
本以为他的顽劣天性要遇见人生导师才能幡然大悟,在这之前她只有当老妈子的命,没想到孺子可教。
子璎笑着加入水果杂志行列。“我不知道郑仪喜欢男人,却晓得柳舒媛已经身怀六甲,郑仪着急娶妻,不是因为年岁大,而是柳氏的肚子已经藏不下。为名声,武昌侯府不得不尽快定下婚事,若非如此,除了秋家郑仪能有更好的选择。”
娘在时亲事没顺利谈成,并非郑仪看不上她,而是她抵死不嫁。
她并不讨厌郑仪,但认定郑仪心里有个白月光,她这颗月饼凑上前干么,庆中秋吗?如今……不简单啊,白月光竟是雄性动物,那柳氏肚皮里那个怎么来的?不简单啊,看来天下表妹都是危险配备。
表妹加上白月光,秋婉宁这门亲事结得很热闹呐!
“武昌侯府早已没落,只剩下家风端正的好名声,若郑仪好男风的消息传出,侯府牌匾可以当柴烧了,若是被嗜血的御史闻到血腥气一状往上告,人品受质疑,武昌侯和郑仪的前程就都毁啦。”
“到时父亲想依靠郑家人脉、仕途再上一层楼?希望破灭罗。”子璎失笑。
就说吧,离了自己和娘亲,父亲前途堪虑。
“你不嫁郑仪却选择我,就是因为知道柳舒媛的事?”
选择他?想太多,他可是京城有名的闯祸精暴力男,她怎会替自己招惹麻烦?她更想招赘婿替秋家传宗接代,可惜事与愿违,秋家的枝叶早已分枝繁盛。
见她苦笑不语,他能猜出她的想法。“你怎知柳舒媛身怀六甲?”
“我与母亲上门为老夫人看病,柳舒媛借口不适,让我到屋里给她号脉,却话里话外暗示她与郑仪情深似海。”
果然,柳舒媛不是个好相与的。慕容羲轻哼。“你信?”
“信的。虽时日尚浅,但我摸到滑脉。”
“你知道为了我和郑家谁能娶到你,坊间还开了赌局。”
“知道的。”武昌侯府为保名声,镇国公府为把孽子送出京城,两府同时向秋家抛出橄榄枝,赌坊开盘,赌子璎花落谁家。
“我赌你选郑仪,投注五千两,输掉所有积蓄。”
抿唇轻笑,她也赌了,一赔六。眼看关茹娘作风,她得替自己盘算,有内线消息,她当然要典卖首饰头面,投入赌注。
“慕容羲,商量一件事好吗?”
“说看看。”
“你不想娶我,我对你也无心,这样的男女当不了一世夫妻,不如当朋友吧,当互为勉励、互相帮助的朋友——我助你回京,你与我和离。”
和离?果然……
就算镇国公府位高权重、秋家人微位卑,就算他俊美无俦、她又胖又丑,她也不愿意嫁给自己,也对,对女子而言他就是个粪坑,谁跳谁倒楣,好处捞不到只会惹来满身臭。
他自惭形秽,却骄傲地抬高下巴,假装正合自己心意。“好得很,幸好你想和离,如果你不肯,我还得想方设法写休书咧,就照你说的办,兄弟。”
他一掌拍上她的肩,眉在笑、眼在笑,却不明所以地让她感觉心酸,子璎不理解自己的感觉,帅哥的笑靥本该宇宙无敌,为何她会如此?
“兄弟有通财之义,你养我吧……”
他叨叨絮絮不停说着,她却酸得泪水卡喉,吸吸鼻子,她玩笑道:“我养你,会不会想太多?男主外女主内,我的权威领域是内宅料理,冲锋陷阵打天下是男人的主业,这养家任务由你负责。”
“我没养过家,而是从小被家族养大,而你有那么多箱笼,肯定藏富其中,咱们是以夫妻为名的兄弟,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来时各自飞,顾好你的翅膀小心飞翔,祝你一路顺风。”
“这么无情?果然最毒妇人心。”
“我还有更毒的东西,很乐意在未来的日子里,为你一一展示。”
他们一句搭着一句,脸上含笑,心底都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最终子璎忍不住了,抬手阻止对话,认真看着他的帅脸说:“慕容羲,我们接触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我觉得传言不实,我认为你是个很好、很值得被喜欢的人。”
那你又不喜欢,还没开始当夫妻呢,你已经在做全身而退的准备。他想反驳的,但更强烈的感受是……他被夸奖了?
瞬间觉得被流放不是件坏事,至少在这里,他得到人生首次的肯定赏识。
“我哪里好?”他讨拍。
“你很善良,在我差点儿掉下马车时,不怕被我的体重扯断手脚,硬是救下我;你长得俊逸清朗,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花怒放;你很有责任感,在那群纨裤挑衅时,明知双拳难敌群猴,依旧决定挺身下车、不教我受辱……目前只看到这些,但我相信以后会挖掘到你更多的优点。”
勾眉、挺胸,自信充塞心中,全身上下千千万万个毛细孔瞬间通畅,那些年的憋屈难受消弭无踪。他像只刚被夸奖很会生蛋的老母鸡般无比骄傲,吃掉最后一口点心,拍掉手心屑屑,说:“我替你把热水送到房间。”
看着他微翘的屁股、得意的笑容,子璎突然出现“未来日子不会太辛苦”的幸福感,即使洗澡时发现右大腿撞出一片青紫也没在意,只当是赶走纨裤、改变剧情的惩罚,惩罚一过,此事也就了了。
慕容羲回到房间,借着窗外月光看着焕然一新的空间,心中微暖。倾国倾城的笑靥拉上,他挺开心的,因为在困顿之际,有个人和自己同甘共苦、并肩齐行。
第二章 养家的活儿
本以为换张床会睡不着,没想到却是一觉到天亮,只是床板过硬,没有棉被垫着,今晨醒来全身痹痛。
子璎在床上挣扎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呼喝声,抬身望向窗外,看见慕容羲在院子里打拳。
不热的天,他挥汗如雨。回想书里是怎么说的?对,说他文武双全……
这评语是在他成功之后才陆续出现,之前的描述全是纨裤废物,她怀疑过,作者起初给的人设是陪跑男,只不过他的个性太鲜明,因此让他扶摇直上奔赴男主位阶,当时她还暗地吐槽,要是作者再多写上五十万字,或许他能篡位,成为新朝君王。
因此成功重不重要?当然重要。成为王、败为寇,只要成功,历史就会站在你的角度书写。
起床换衣,给自己紮个马尾,不好看但干净俐落,这时她听见屋后井边哗啦啦的冲水声,他在洗澡吗?
为避开不该看的场景,她没出屋,从箱笼里翻出为数不多的首饰,那是“嫁妆”,廉价粗糙、简陋到让人看不下去……
之前娘陆续给攒的,她全数变卖、豪赌一场,给自己在京城里留了个尾巴,慕容羲不会一辈子在此停留,她也不会,他们迟早要回到熟悉的地方。
磨磨蹭蹭打理好后出房门,她打水洗脸,昨天王氏教过她好几遍,还是只能打上小半桶,水位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不怕的,慢慢练习,早晚能练出熟手。
梳洗过后,把首饰放进包袱里往外走,昨晚虽是玩笑话,但她确实准备担起养家责任,她打定主意抱紧男主大腿,悉心当个扶龙王,借此结下善缘,好为自己的未来图谋光明。
吴嫂子告诉她,今晨有牛车在村口,两文钱就能捎一趟,虽然身上连两文都没有,但她还是想搭牛车,初来乍到独自上路心里没底儿。
刚到门边,发现慕容羲迎面而来,他手拿着白面馒头细细啃着,饿过一晚,他连王孙公子的仪态都顾不得,边走边吃,来到子璎跟前时,剥了一半给她。
乡下人几时能吃上白面馒头,他能蹭来着实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饿过一夜的他,小小馒头只能填牙缝,他却想也不想就分她半个,这行为激起她的感动,对比起“宠爱”自己,却连半块压箱银都没给的亲生父亲……再给他加五分。
见她眼眶泛红,暗忖这是饿狠啦?他连忙再掰下一块。“给。”
望着他拙拙憨憨的傻样,想笑。“馒头哪里来的?”
“隔壁大婶给的。我嘴甜脸帅,再把人夸上几句,就得了个馒头,不知道往村里逛两圈,会不会半个月的鸡鸭鱼肉全有了?”
他在逗她开心,她明白,但……他不会一路纡尊降贵的。“亏你说得出口,真真是好志气。”
“人穷志短嘛。”看见她手上的包袱。“去哪里?”
“镇上。”
他接过包袱,“一起去。”
“你身上有钱吗?”两个人得要四文。
“有……”他下意识转头,却突然想到随身小厮早就不随身,行动荷包不在旁边。他不由轻叹,怎就没想过穷家富路有备无患,应该顺手从府里掏点东西出来的,真是顺风顺水、好日子过得太久,忘记柴米烟火味儿。“我没有。没事,夫妻一体你有就好。”
“我也没有。”
“你没有,去镇上做什么?”
“变卖家当。”
“那行,我也去变卖家当。”败家事儿,他经验丰富。
“你哪来的家当变卖?”
“十亩田契。”他笑眼眯眯地拍拍胸口,里头有车夫交给他的两张薄纸。
“卖掉它,以后要靠什么吃喝?”
“眼前都没得吃喝了,还管得了以后?人生得意须尽欢。”
这话说得真欠揍!觑他一眼,她深吸口气道:“田还是先留着吧,眼下我卖的应该够用,家里放那么多钱也不好。”
“好吧,听你的。”
两人前后走着,在村口看见牛车时,她快跑上前,已经有几个妇人坐在上面,没有男人,大概是男人体力好、舍不得花钱,都走路去镇上。
子璎笑问车夫,甜甜嫩嫩的声音,让人光听都觉得嘴里含了糖块。“大叔,我身上没有铜钱,能不能到镇上兑了零钱,回头再还您三文行不?”
看他们一身打扮,说没钱都没人相信。“没事,谁没个手头不方便时,上车吧!”
“多谢大叔。”
慕容羲凑上。“我家媳妇太小气。大叔,回头我们还是搭您的车,到时我们还您二十文。”
老大叔呵呵笑开。“行,二十文我能打一斤好酒啦。”
慕容羲乐呵呵地拉子璎上车,往她身边一坐,木板很硬、车子避震度差,路上一颗小石子都能磕得骨头生疼,这时旁边坐着胖子就有福利啦,人形软垫,压上了软乎乎的,挺舒服。
“身无分文还大气,你可真行。”子璎皱皱鼻子。
“不担心,我主外、你主内,家我来养。”
靠什么养?嘴皮还是脸皮?满村子到处乱笑,笑得小媳妇、大闺女心花怒放,家里就能囤上半年分的白馒头?
“听说你爹在京里当官,多大的官啊?”妇人问。
乡下生活步调缓慢,没啥新鲜事儿,有这一桩新闻,能聊上好几天。
早上慕容羲出门闲晃,同样的问题回答过好几遍,幸好两人对过口,答案一致。
“小官啦,小到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在京城里一块招牌砸下来都能砸中几个三品大官,我爹看到人就得鞠躬哈腰,日子过得挺艰难。”
鞠躬哈腰?镇国公听到这话,会不会气到血压飙高?子璎撇撇嘴。
“可终究是个官儿,难道还有人敢欺负。”妇人一脸有趣新鲜,原来当官没她想的那么好。
“这您就不知道啦,官高一级压死人,我爹谁都不敢得罪,要不我怎会被送回老家?不就是得罪大官儿子,他们总仗势欺人,我不过说两句公道话,就喊打喊杀的,爹也是怕了,才连夜把我送走。”
这两句“公道话”的威力还真大,大到董赫得一辈子拄杖,三条腿过一生。人家能不喊打喊杀?做贼喊抓贼,她算是亲身经历一回,长见识了。
“那些大老爷儿们不都是知书达礼,温文儒雅吗?”
“您可别当读书就比常人高贵,其实有许多读书人都是满肚子歪主意,坏得很。”
此话无谬,眼前这位就是代表人物。
“听说你回来是想要念书,准备参加科考?”
“我爹是这么盼望,可看爹爹日子过得艰难,我着实没有当官的心思。”
屁啦,书上股肱大臣写的是谁?是谁汲汲营营一路往上爬,非要把镇国公府里那一窝哥哥压窒息,一个个对他逢迎拍马屁?
“别,读书好着呐,村里多少人想送孩子上学堂,可惜穷得响叮当,只能光想,你爹给了机会,你就得卯足力气好好念,以后当大官,让旁人对你鞠躬哈腰。”老太太们苦口婆心。
“听说你们那宅子风水好?”
“我爹花重金聘请高人,他说合溪村地灵人杰,我们家屋宅方位好,住在里头的人定会功成名就,我爹信得很,总说他一辈子认不了几个字,竟能和读书人同在朝廷里当官,定是风水问题。这不,立马把我们夫妻送过来。”
子璎两道眉毛皱成麻花,这么会编怎么不去写话本子?下意识转头,恰恰碰上他侧过脸,目光相对他朝她挑眉。怎样,小爷厉害吧,几句话就翻转丑闻。
“高人来过咱们厶口溪村看风水吗?我们没见过呀。”终于有个脑袋清楚的妇人提问。
咳咳,子璎喷笑,下一刻连忙掩嘴,假装被口水念到。
“真正有道行的大师能够开天眼,不必亲身到位,就看得一清二楚。”
呵呵,原来古代就有卫星定位,外星人蓬勃发展的年代啊,难怪金字塔盖得又高又雄壮。
“那么神?大师住在哪里,我也要去请他算算!”
“他住在京城,回去后给你们写地址,大师算命奇准无比,就是收费贵了点,看一次得花五万两。”
“五万?”声音突然拔高,大南寺的和尚帮人批个八字也就五十文,还以为三、五百文能成的事儿呢。
“你爹只是个小官,怎拿得出五万两?”脑袋清楚的妇人再度提问。
惹得子璎喉咙又痒,想笑,但理智阻止,拆他的台不会让情况变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甭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