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日老是做梦,梦到她在帮抱梅收尸。
听说抱梅是为了她夫人想不开才撞墙自尽,她在梦里,听到裴少韫嘶哑的声音。
“她是个忠心耿耿的人,你去好生安葬她,棺椁记得挑最好的。我听夫人说她没有家人,你寻个人每年给她烧香,再去寺庙上个长生牌。”
梦中的她遵循裴少韫的吩咐。
但每年烧香上香的人,都是她去上香。
梦里真真假假,令她不敢回想,见面前生龙活虎的抱梅问她怎么了。
青衣郑重其事,“我一定会保护小娘子。”
抱梅瞪大眼睛,气鼓鼓道,“原来你之前是不用心保护小娘子?”
“不是,我……”
见她们又要吵起来,江絮雾看够了热闹,打断她们的争执。
今日恰逢梅花盛开,院子里香气袭人,闲暇时分有东风拂面。
江絮雾披上了香色琵琶披风,挽着十字髻,香娇玉嫩,颇为像一幅美人出游图。
抱梅赞叹,“就我家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难怪张媒婆死心塌地非要来给小娘子做媒。”
“不过说来奇怪,前段时日,听说张媒婆金盆洗手,不会是我们家小娘子打破她的名声,她就不当媒婆了吗?”
抱梅喃喃自语,跟在她身后。
江絮雾觉得稀奇,毕竟张媒婆的毅力有目共睹,不过总归不是她操心的事。
她上了车舆,来到永安楼,宋一早恭候多时,迎她们上楼。
这次跟几年前不一样,江絮雾进雅间,身后的抱梅和青衣都没有被拦下。
江絮雾进入雅间,看到他端茶茗茶,一袭螺青长衫,芝兰玉树,与半白的头发,截然不同
“阿絮。”
裴少韫为她斟茶倒水,骨节分明的手,隐隐约约有茧子,不比当年,如今多了沉淀的沧桑。
江絮雾垂下眼帘,身后的抱梅花和青衣伫立在墙角。
裴少韫面对昔日的属下,变成了江絮雾的人的毫不意外,也并未有过多关注,眼皮子上扬,藏了道不明的欲念,随后半垂下,轻笑道:“阿絮是为了银子的事情吗?”
“我不缺银子。”
江絮雾这几年铺子又开了几间,外加阿兄时不时怕她没钱,基本每月都要来送钱,她都成为钱袋子,富裕的这辈子坐吃山空都没问题,更别提裴少韫又送了银子。
她以为这次商议,裴少韫会难缠。
出乎意料,他轻笑了一下,温声道,“好。”
江絮雾有些诧异望着他,见他漫不经心道:“我能约小娘子在富康桥走几下吗?”
富康桥离这很近,桥身长,狭小,平日车舆都不能通过,见他只是想约自己,江絮雾应下来。
两人来到富康桥,身后跟着抱梅和青衣她们。
抱梅戳了一下宋一手臂,“你们大人到底打什么主意?”改邪归正?有点难以想象。
她心中担忧,故此问宋一。
宋一摇摇头,这些年再见到大人,他其实也看不透。
他之前还以为大人放下,有次无意闯入大人的寝内,见到上面全都是小娘子的画像,他心惊胆战,这发觉大人一直没忘记小娘子,只是藏了本性。
宋一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抱梅以为他要动手,吓得躲在青衣身侧。
江絮雾不清楚身后发生何事,她难得跟裴少韫心平气和,走在富康桥上,两人容貌出众,走在一起,般配得令路过的百姓们都瞧了几眼。
杨柳微微,冬日的梅花生得傲然,江絮雾见到有妇人摘梅花,想起梅花可以晒干碾碎,混入香料,再加沉香一两……
她忽想起香料方子,却听身侧的人问起,“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怡然自得。”江絮雾浅笑。
“我猜也是。”
两人一说一问,也有兴致,待到日落西山,她们才分别道别。
裴少韫见她身侧的抱梅跟防贼,无动于衷,直到江絮雾背对着他,上了车舆,他才外露几分不可言喻的晦暗。
宋一捉摸不透大人的心思,却也不敢贸然过问。
几日后江絮雾乘坐车舆,去了江辞睢的住宅。
据说江家分家,各自分出来,江父将外室全部接回去,江母碍于两孩子在隐忍。
江辞睢对江家没有感情,单独置入一宅院,住外头。
江絮雾正好不用见江家人,少了寒暄,多了自在,在他这里住上几天,过了除夕后,京州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元宵节的那日灯火通明,江絮雾与兄长一起出来逛花灯,猜谜语。
谁知人多,江絮雾跟兄长走散,就差要被人挤出去,一只有劲的手隔着布帛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来到他兄长的附近,转身走了。
江絮雾见眼前的人戴着白面具,可半白的头发出卖了他。
她想喊一下裴少韫,想问他怎么也在这里,灯火阑珊,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
江絮雾泛起古怪的情绪,正想压下去,身后传来阿兄的声音。
“阿妹。”
江絮雾嫣然一笑,将这一幕忘记在心中。 几日后,她回到长州,在城内的铺子里想挑几匹绸缎,谁知遇到了不长眼的一群纨绔子弟。
万幸身边跟着青衣,纨绔子弟悻悻而归,来到花楼买醉,还请了舞娘和烟花女子来作伴,有人左拥右抱,喝得醉醺醺,提起刚刚一茬。
“那小娘子是哪家的?”
“哟,赵公子你刚来长州,有所不知道,这名小娘子是从京州来的,据说只有一个兄长,其余的我们不知道。”
几名纨绔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打嗝。
赵海明闻言,不屑一顾,“原来是小门小户的小娘子,本少爷背后可是有刑部的人。”
区区小娘子,他偏偏就看上了。
赵海明喝完酒,醉醺醺地被小厮护卫抬回去,半道上,车舆停留在人迹罕至的巷子口。
“发生什么了?”赵海明脸颊红晕,双眼迷离,奋力掀开布帘,想要痛斥车夫怎么不动,可真的掀开布帘后。
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令他犹如被人掐住脖颈,动弹不得。
“走夜路走久了,眼睛也看不见了,留着也没有用,还是割下来好。”
赵海明惊悚睁大眼睛,痛苦哀嚎,“啊啊啊――”
从屋檐路过的黑猫被尖叫吓得到处逃窜。
几日后,江絮雾再次去铺子购置胭脂水粉,见到对面的医馆,曾经调戏她的纨绔子弟们一个个要么断手断脚,要么身受重伤走出来,其中一个眼睛蒙着白沙布都没有。
见到江絮雾吓得跪地求饶,“我再也不玩女人了,求求你放过我。”
随后赵海明被人抬走。
江絮雾看得皱眉,而后听到长州这群作威作福,欺善怕恶的纨绔子弟一夜之间,全部搬离了长州。
百姓们拍手叫好,掌柜还跟江絮雾说过,“那群人都是下三滥的畜生,东街的曹婆婆烧饼铺里的曹大其女,被那群不要脸的看上,亵玩致死,曹大痛不欲生,愤怒报官,可他们有钱有势,只管拿钱办事,如今这群人遭了报应,还搬出了长州,也算是好事一桩。”
江絮雾路过曹家铺子门口,见到有一中年壮汉泪流满面地烧香祭拜,“如如,爹不甘心啊!”
她看得忧心,吩咐抱梅借着买饼的名义,送点银子给他们一家。
抱梅照做,之后江絮雾听说,那群纨绔子弟搬去其他地方,曹大为了其女卖掉了家产,追上那伙人,亲手手刃仇人,犯下了七条人命。
“不过京州有一官员怜惜其人,父母情深,保住了他一条命,收监看押,择日发配送到沧州修建城墙。”
江絮雾坐在雅间喝茶,听下方说书人说起此事,正搁下茶盏,听到了官员竟是裴少韫。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
江絮雾思忖,听了一会他们的吹捧裴少韫,她心道无趣,折返回院子。
几日后,长州下起大雨。
一连下七日,天色黑压压,江絮雾心生不安,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抱梅闻言,“小娘子,要不我们去烧香拜佛。”
“好。”
择日不如撞日,江絮雾携着抱梅等人乘坐车舆,怀揣解忧。
天有不测风云,在她们去往寺庙的路上,长州的护城堤塌陷,山上黄泥塌陷,一时之间,人人到处逃窜。
江絮雾她们正巧在城外,青衣敏锐察觉不对,掀开布帘,瞧了一眼外头的情况,面色一变,“快――小娘子――”
话音落下,却来不及。
-
“疼――”
江絮雾额头很疼,她记得自己是遇到了山洪,后来……
她猛然睁开双眼,发觉她身处陌生之地,四面空荡荡,唯有山鸟屏风,再看身上的衣衫全部换掉,被褥是上好的绸缎,正当她聚精会神,猜测这里是哪里,抱梅和青衣她们怎么样了。
却见熟悉的身影,从外走进来,步履轻慢,“阿絮。”男人高大,见她苏醒,来到她的跟前,将汤药搁置在案几上,狭长的眉眼流露关切之心。
“你――”
江絮雾想要起身,却察觉双腿不对劲,掀开被褥,发现双腿被包扎。
“你受了重伤,大夫说你不宜走动。”
“跟在你身边的青衣和抱梅,我已经吩咐手底下的人去找了。至于阿絮你运气好,是被曹家人发现救了你。”
裴少韫看出疑惑,温声解释道。
“曹家人?是之前开曹家铺子的人吗?”
江絮雾心想很有缘分,转眼又想起抱梅她们的事,忍不住催促他。
裴少韫一一应下,随后帮她喂药。
江絮雾想自己来,裴少韫道:“ 你手还没有好全,我来吧。”
经过他的提醒,江絮雾这才察觉右手有点僵硬,正想上手摸一下。
裴少韫已经将并蒂莲花勺子递在她的唇边。
江絮雾下意识张嘴,一下又一下,渐渐地她回过神,发觉两人很近,而且裴少韫俊朗的面容配上一大半的白发,实在是太违和。
江絮雾问道:“你这是什么病?会让你的头发变白。”
裴少韫轻描淡写笑道:“心病。”
江絮雾蹙眉,没有追问下去,任由他继续喂药,半响,她才问。
“你身上戴的香囊是梨花味,我调的?”
“从你铺子买的,安神。”裴少韫泰然自若道。
江絮雾没有问下去的,反倒是裴少韫先问了一句,“你跟沈长安还有可能吗?”
江絮雾诧异看他,裴少韫修长的手转动勺子,半垂下眼,“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
江絮雾这几年跟沈长安还是有断断续续书信来往,知晓他公务繁忙,也就甚少打搅他。
眼下听裴少韫说起他,江絮雾不知怎么回应。
裴少韫见她呆愣,拾起案几的娟帕,帮她擦拭唇角的药渍,举止温柔,令她不适应道:“好了。”
他见好就收,“既然你喝完药,你歇息一下。”裴少韫看起来真心实意,说罢就走了出去。
江絮雾心叹,他好像跟之前不一样,殊不知,走出去的裴少韫捏紧帮她擦拭的娟帕,手背青筋蜿蜒四起。
“阿絮。”眼底是明晃晃的晦暗深沉。
-
之后的几天除却每日沐浴更衣有婆子伺候,其余喂药都是裴少韫来喂药。
久而久之,她熟悉裴少韫的接近,双腿也渐渐好转,好几次江絮雾都可以扶着床边动的。
裴少韫也将抱梅她们的消息,告知了江絮雾。
“她们并无多大碍,只是抱梅伤到了腿,青衣在照顾她。”
江絮雾得知她们并无大碍,心下彻底放下一块巨石。
“你的阿兄知道你出事,正在马不停蹄赶来。”裴少韫温声道,“所以明日我会把你送回去。”
裴少韫刻意压下她出事的消息,想要跟她多相处几日。
但还是瞒不过江辞睢。他一想到江辞睢,止不住厌恶。
他没有流露厌恶。
江絮雾还以为他真的变了很多,对他的防备也少之又少。
今夜如黛色,裴少韫照例要去处理这次长州堤坝的事情。
正巧江絮雾睡不着,起身想试试脚能不能走动,试了几下,她从床边走到门槛,除却走得僵硬,其他并无大碍。
她又闲来无事,想到处走走,见四下无人,她就走了出去。
夜阑人静,她披着锦花绫披风,见院子盛开了梅花,四面环绕回廊,屋檐下点着六角灯。
她想趁着夜色赏梅花,往石阶走下去,碰巧见到一扇半掩的门。
晚风吹动门,“嘎吱嘎吱――。”刺耳得很,江絮雾心生好奇,轻轻一推,见里头全都是悬挂的画卷,由于她看不清,便想着走近看一眼。
江絮雾走近时,看到密密麻麻的画卷上,都是同一个女人,女人面容与她相差无几,但这不是骇人,更骇人的便是有几幅竟然是她上辈子病入膏肓的一幕。
她疑心泛起,尘封已久的回忆涌上心头。
身后陡然传来男人温柔的轻笑。
“阿絮,你看到了吗?”
江絮雾用力攥紧了衣袖,心底升起来毛骨悚然。
第92章 结局二
“这些画是什么意思?”
江絮雾忽略心底的恐惧, 直面对他。
裴少韫深感不对,拢起笑意,低声道:“我喜欢你, 自是想画你。”
“那这个呢?”
江絮雾指着画卷上,躺在病榻上病入膏肓的女子。
“这是什么意思?”
见她神情激动, 眼中氤氲, 万般惆怅和绝望涌入她面容。
“这几幅画是我梦到的,你怎么很伤心, 难不成你也梦到了。”
裴少韫胸口一疼,攥紧她的手,眼神难得迫切,还透露一些害怕。
“裴少韫,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梦其实是真的。”
江絮雾看清他的害怕急切,迫不及待将一切撕碎在他的面前, 她亲眼见到不可一世的裴少韫, 不可置信, 见他没有了理智, 坚决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絮雾其实并不知道他梦到多少上辈子的事情,如今却从他面前能猜到, 裴少韫一定是梦到了全部。
江絮雾没由来愤怒, 一直以为不会在乎的过往,再度翻腾, 犹如被缝合的绣花香囊, 被恶狠狠撕开。
布帛的撕裂, 针线扯开。
她很疼啊!
“裴少韫,怎么不可能, 难不成你不觉得这梦很真实吗?”
见他一言不发,江絮雾又哭又笑,眼泪落下,他手忙脚乱用粗糙的指腹帮她擦拭,但无济于事。
他亲眼看到江絮雾对他露出强烈的恨意,裴少韫胸口闷疼,四肢百骸似乎被灌入了冷水,疼得他颤颤巍巍,想要伸手,让她不要这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