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芙在公馆重新见到扎克罗时,很高兴地看到他的气色比起春天的时候有了好转。晚餐的时候,公馆的庭院里生起篝火,客人们坐在庭院里聊天。他们已经一个夏天没有举行过这样热闹的聚会了。
公爵聊起他这个夏天在基拉里山打猎的经历,诗人读了他这段时间新写的长诗,音乐家为众人演奏了一段小提琴……
厨房准备了烤好的牛羊肉,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点。温芙坐在角落,拿到了一条小羊腿,乔希里端着盘子走过时看见她皱着眉头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食物。于是他在她身旁坐下,好心地替她将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
不得不说,大多数接触过乔希里与泽尔文的人中,人们通常都会更喜欢乔希里并不是毫无道理。他更像他的父亲,亲切、和善,也并不傲慢,但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温芙。因为以她的成长经验来说,像乔希里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毫无理由的对一个人释放出善意,这既没有必要又浪费时间,除非这个人对他有什么价值。
果然,当他将盘子还给她以后,又坐在一旁随口和她聊了几句。他提起了长廊上的壁画,当得知她画了里昂之后,表现出了适当的惊讶:“我以为他们会让你画泽尔文。”
他说完这句话后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但温芙看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泽尔文。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塔西亚小姐这次来到杜德的原因……”乔希里欲言又止,“事实上,三年前父亲就认为她是成为泽尔文新娘的最佳人选。”
温芙想起那天在港口安德烈说的话,这个消息叫人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泽尔文已经二十一岁了,作为继承人,他的婚事早就应该被提上议程。
乔希里显然将她的沉默当成了失意:“你呢?你对泽尔文还抱有当初的那份心情吗?”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乔希里看着自己的目光中会隐隐带着同情,她自己都快忘了在议会厅的舞会上,她当众说过什么了。
“您知道的……”温芙犹豫了一下,显出一点黯然神伤的模样,“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说来你已经完全放下他了?”乔希里试探道。
温芙:“与其说放下,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望的仰慕。”
乔希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来,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说:“您的爱令人敬佩。”
温芙不知道乔希里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些,不过她并没有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今晚的这个小插曲,她很快接到了自己的第二份正式委托。和第一份委托相比,这份委托的报酬就要显得丰厚许多——公爵夫人请她替刚来花园的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温芙无法拒绝这份委托,因为严格来说,她是艾尔吉诺出钱培养的画家,她在鸢尾公馆的画室学习了三年,现在到了她该回报投资人的时候了。
第46章
温芙下午按照约定来到花房,她打算在这里为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盛夏已经过去,但花房的气温比外面要暖和一些。因此当室外的草坪已经泛黄,花房依然还有几朵玫瑰正在开放,温芙打算以此为背景画一幅《花房中的少女》。
可是当她来到花房时,却发现塔西亚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纱裙,仪态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而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侧坐在桌边架着腿,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书。
不得不说,在满室鲜花的映衬下,眼前的男女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温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泽尔文最先注意到她的到来,紧接着塔西亚也抬起头,当看见温芙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意外:“公爵夫人请来为我画画的人是你?”
温芙没有否认,她也同样好奇公爵夫人的用意。她找了一个位置专心摆好了画架,开始前她看着面前的两人谨慎地确认了一遍:“请问这幅画上要有几个人?”
塔西亚在此之前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飞快地瞥了眼身旁的泽尔文,突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泽尔文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应公爵的要求。扎克罗从三年前就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自从塔西亚来到杜德之后,他便试图极力撮合这对年轻人。
“有什么不一样吗?”泽尔文看着温芙问道。
温芙斟酌了一下:“一般来说,一幅画上人物越多,耗时越长,所以……”
泽尔文:“酬金越贵?”
温芙一顿,默认了他的说法。
安静的花房里,塔西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番话的意思,身旁的男子已经发出一声细微的嗤笑。温芙坐在画架后假装没听见,泽尔文低下头,抬手将膝盖上的书页轻轻翻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必了。”
刚冒出头的期待覆灭了,塔西亚有些哀怨地看了眼坐在画架后的女孩。
温芙埋头准备开始她今天的工作。
当模特是一件累人的活,这需要你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塔西亚很快就开始感到疲惫。
这间略带几分闷热的花房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可是另外两个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没人感到这一个小时有多么漫长。
塔西亚终于忍不住转动了一下有些沉重的脖子,装作不经意地朝一旁看去,这才发现泽尔文的注意力并不在那本被他带来打发时间的书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长久停留在画家的身上。
这宁静的午后,空气中隐约浮动的玫瑰香气叫人沉浸于一场夏日的梦境。悄悄爬上花架的藤蔓枝叶繁茂,日光透过叶片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叫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塔西亚注意到了他的走神,这叫她一颗心忽而感到不安起来。
“您在看什么?”塔西亚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的声音打破了花房的宁静,温芙从画架后抬起头,泽尔文也终于回过神,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头扫了眼许久没有翻动过的书页,过了一会儿才随口回答道:“一首无聊的长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午睡刚醒,神思中还带着一丝昏沉。他一目十行地将书翻至下一页,欲盖弥彰地说:“它赞美伊文的玫瑰如国王权杖上镶嵌的宝石那样耀眼。”
塔西亚当然不关心那首诗,她按捺着一颗不安的心,只是循着他话往下说:“真可惜我没有去过伊文,那地方的玫瑰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或许只是颜色有些特别。”
“是什么样的颜色?”塔西亚心不在焉地问。
泽尔文沉默了一会儿,他脑海里现在想不起任何一朵玫瑰的颜色,于是只好随口敷衍道:“大概像这本书的封面,又或者和您发间的缎带差不多。”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始终沉默坐在对面的温芙朝他投来了不易察觉的一瞥。
泽尔文迎上了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温芙像是克制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她甚至停下了手里的笔,指着塔西亚发间的缎带说道:“那是正红色。”随即,又指着他膝盖上的书,严肃地说:“这是深红色。”
她像是试图教会他分辨这些红色之间的不同,诚恳地指出他的错误:“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
很好。泽尔文迎视着她的目光心想:现在自己在她眼里不但是个毫不懂画的傻瓜,还是个分不清颜色的瞎子了。
“我觉得都差不多。”泽尔文嘴硬道,“谁会在乎一朵玫瑰是什么颜色?”
他居然说没人会在乎玫瑰花是什么颜色。温芙不赞同地说:“您难道会带着一束白玫瑰去向您心爱的姑娘告白吗?”
泽尔文神情一僵,口气生硬地说:“我不会去向哪个姑娘告白,更不会带着一束玫瑰花。”
他未来的妻子或许会有一整座花园的玫瑰,可不出意外的话,她收到的唯一一束来自他的玫瑰大约是婚礼上的手捧花,而除去筹备婚礼的仆人之外,没有人会在意那束玫瑰花是什么颜色。
但温芙听完这句话后,立即遗憾地看向塔西亚:“您也这么想吗?塔西亚小姐。”
塔西亚简直不知道这场对话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不过这句话里对方像是将她默认为那位将要收到花的姑娘,又使她一时间冲淡了不少先前的郁闷。
“我想与收到什么颜色的花相比,送花的那个人更加重要。”塔西亚略带羞涩地回答道。
“您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小姐。”温芙说,“愿您早日收到爱情的花束,即使那不是一束玫瑰。”
这场莫名其妙开始的对话,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塔西亚因为她的这句祝福而流露出了欢欣的笑容。一旁的泽尔文神情变化不定,半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随后的时间里,花房再没有一句交谈。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绘画的时间结束,等泽尔文与塔西亚一同离开花房之后,温芙有意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注意到椅子上被落下的那本深红色封面的诗集。
温芙迟疑了一下,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她翻开那本诗集的封面,没等她仔细读一读里面的内容,花架后却忽然传来声音:“你在干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她蓦地转过身,就看见去而复返的男人靠在花架旁,眉梢微挑地看着她。
温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心虚的,想想他也在马车上未经同意翻看过自己的画册,一时间也镇定下来。她将那本诗集递给他:“我想这是您落下的书。”
“我知道,”泽尔文缓缓朝她走近了几步,从她手里接过那本诗集,“我故意落下的。”
温芙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坦然,一时接不上话。
她这会儿倒是显得沉静又稳重,也没了刚才那点儿耍小聪明的模样。
泽尔文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温芙:“您想听我说什么?”
泽尔文的语气微微带刺:“我以为三年里你学了不少漂亮话,知道怎么哄人开心了。”
温芙知道他说的是刚才花房里的事情,她态度良好地解释道:“塔西亚小姐是我重要的客人,在这幅画完成之前,我不希望得罪她。”
泽尔文淡淡地说:“我母亲找你来的目的,恐怕不是这样。”
听他说到“我母亲”三个字时,温芙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
泽尔文与洛拉其实并不太像,他甚至也不太像公爵,或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相较于他的父母,他眉眼的形状看起来总叫人感觉更加锋利,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慢。这一点上,他倒是更像他的祖母安娜和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
温芙当然知道公爵夫人找她来为塔西亚画画或许不怀好意,不过她并不在意那些:“我只做画家该做的事。”
“那你应该知道讨好她没用,你该讨好我。”泽尔文冲口而出。
温芙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以至于泽尔文紧抿着唇角,绷直了脊背。
“您希望我帮您做些什么吗?”温芙平静地说,“如果您愿意继续帮我追查杀害洛拉的凶手,那么三年前我对您的承诺依然有效。”
泽尔文没想到她还记得三年前的约定。
花房静谧的午后,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一次没有再追问她原因,时隔三年,他再一次朝她伸出手。
于是,温芙恍然间又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她想起那天她握住他的手时,少年倨傲的神情因错愕而流露出瞬间的慌乱,那似乎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唇角也因此抿出一丝微弱的笑意。片刻之后,温芙伸出手,当她的指尖滑过对方的掌心,这一次却被他反手握住。
温芙蓦地抬眼,泽尔文忽然倾身朝她低下头。
他的视线在她的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伊文的玫瑰或许差不多就该是这种颜色。
而温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她几乎生出一种他将亲吻自己的错觉。这使她在霎那间僵住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