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等人在见到泽尔文之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都不禁松了口气,显然他们都认为他必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柏莎带着一丝虚伪的笑容问道,“看样子你还没有去过花园,我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庆贺的美酒和舒适的房间,真是太可惜了。”
泽尔文回以一个同样虚与委蛇的微笑:“没关系,我可以把那个房间留给您。”
说着他的目光从房间扫过,银色的盔甲遮住了侍卫的面容,但从他们紧握着盾牌和长剑的姿势中可以察觉出这些士兵的紧张,显然他们的想法与安德鲁等人一样。
一个强大的敌人未必有多么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夜色中究竟有多少强大的敌人。
“现在放下武器离开的人,我会当做今天从没出现在这儿过。”泽尔文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却冷冽,带着不可言说的威势。那些盔甲后的目光微动,有人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他们显露出迟疑,但并没有人退出房间。
柏莎发出一声冷笑:“你还是和四年前一样天真,泽尔文,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提前回来,这一切就理所当然地属于你了吧?你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难道想凭藉着一句话,就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可你怎么知道我是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泽尔文态度散漫地回答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碰巧提前回到杜德,又恰好在今夜来到了这里吗?”
这也正是令柏莎想不通的地方,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
泽尔文再一次看向她身后的那些手持武器的侍卫,再一次冷声重复道:“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可以选择现在离开,或者顶着‘谋反者’的名号死去。到时候,我会把你们的尸体绑在马上,骑着马在城里巡游,让所有在路边围观的人指认你们的名字。”
他所描述的场景让许多人感到不寒而栗,关键是他们相信他会这么做的,就像他对科里亚蒂和唐恩那伙人做的那样。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已经见识过了这位殿下是如何对待背叛者的。
泽尔文的话无疑使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柏莎不愿承认,她的确感到了一丝焦虑以及恨得咬牙,就好像每一次在她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总能横亘在路中央拦住她的去路。
“我看谁会真的蠢到相信他的话!”柏莎厉声道,“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这四周真有埋伏,你们以为他还会在这儿拖延时间?”
她的话点醒了一些人,倒是泽尔文听她喝破并不作声,只露出一丝冷笑,随后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寂静的房间里,这一声响指如此突兀,以至于许多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惊慌。紧接着,一声尖利的烟火声破空而起,随即泽尔文身后的阳台上,漆黑的夜空中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果然还有埋伏!
这时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外面有多少人?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包围了?
鸢尾公馆位于城市中心,那声突如其来的焰火无疑惊动了很多人。
从安德鲁等人的表现来看,泽尔文断定柏莎并没有完全掌控整个宫廷。柏莎将公爵身边的亲卫留在了蔷薇花园,但公馆也有自己的护卫。为了不叫人发现自己将扎克罗带出花园这件事情,柏莎不可能短时间内在公馆换掉大批人手,否则一定会引来其他人的怀疑。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一点点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给人一种正有千军万马涌向这间别墅的错觉。
这声烟火引信终于击溃了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并不是人人都能扛得住谋逆罪名下的压力,而泽尔文的出现就像一根突然被点着的引线。“光当”一声,有人最先扔下了手里的武器,慌不择路地冲向屋外。紧接着,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迅速传播开来,接二连三地有人扔掉了手里的长剑,陆续溃逃。
领头的侍卫长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试图稳住身旁的同伴,不过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成效不大。于是他抽剑砍断了一个逃兵的脖子,鲜血不但没有喝止住濒临崩溃的手下,反而激发了其他人更深的恐慌,队形被冲散了。
安德鲁等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紧紧地围在公爵身边。泽尔文则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就瞄准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就地打了个滚,将他撞翻在地,随后抢走了他手上的佩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泽尔文一得手毫不犹豫,立即调转剑尖指向柏莎。公爵夫人身旁的几个侍卫立即持盾挡在她的身前,同时训练有素地将泽尔文放入包围圈,将柏莎隔绝在包围圈外。
可惜泽尔文比他们想像中要难缠的多,这几年时间里,他一定苦练了剑术,尽管徒劳无功,他依旧目标明确地试图突破人墙一次次朝柏莎刺去。
他快速而果断的攻击逼迫侍卫们一次次调整队形,柏莎贴着墙壁挪动身体,明知道凭他一个人并不足以伤害到自己,但是在闪着寒光的剑尖一次次逼近时,依旧感到一阵胆寒。
“别动。”突然,她的身后贴上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有人贴近她的身后低声道。
柏莎浑身一颤,瞬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和泽尔文已经交换了位置,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竟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逼退到了阳台。
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而她面前的人墙后,泽尔文也终于不再试图进攻,他垂下了手里的剑,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抬眼露出一丝如愿以偿的微笑。
柏莎脸色苍白,似乎想要看清站在身后的人是谁,不过她刚微微转动脖子,就感觉到抵在身后的匕首紧了紧。
“别动,”温芙躲在阳台上,黑暗隐去了她的面容,她再一次低声提醒道,“我不保证这把刀会不会刺穿你的心脏。”
“你不会这样做的。”柏莎听出她的声音,想要尽量让自己表现地镇定些,“杀了我你也出不去。”
温芙沉默片刻,她忽然低声笑道:“上一个被我用刀刺穿心脏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夫人,我想你不会想要试试看的。”
柏莎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极了,她觉得对方是在吓唬自己,不过她不敢赌。
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泽尔文命令房间里剩下的人退出去,柏莎作为人质,其他人只能听命。等到公馆的护卫队冲上楼,看见眼前的一幕简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晚胜负已分。
泽尔文叫人将柏莎带走关押起来,又命人立即去花园调派人手,接替叛军。
柏莎喝退了那些准备上来押送她的护卫,抬起头表示可以自己走。即使自知今晚大势已去,她依旧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当她经过泽尔文的身边时,她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今晚真的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泽尔文对她的感情依然十分复杂。他曾经真心地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尽管她从没有给过他一个母亲应有的关爱。于是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回答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已经输了。”
柏莎闻言却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既然如此,我祝你尽情享受今晚的胜利,我们走着瞧。”
泽尔文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被人带出了这个房间,很快其他人也都离开了。温芙从阳台上走出来,她手里的匕首是泽尔文给她的,那枚在关键时刻放出的引信也是。时间仓促,泽尔文不确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宫廷里的局势,于是在潜入公馆之前他只准备了这些,必要时刻需要有人放出信号,他留在城内的亲卫如果看到焰火会赶来支援。
那一个晚上,泽尔文都和他的父亲待在一起。没人知道这对父子之间说了什么,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从房间里走出来,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左手上多出来的那枚王戒。
泽尔文宣布了公爵去世的消息。
公馆传出哭声,那是闻讯赶来的人们在向这位杜德伟大的领主做出最后的告别。
几天后,城中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黛莉没能参加葬礼,她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同样没能出席葬礼的还有公爵夫人,这无疑引来许多人的猜测。夜色中的焰火,继承人的提前回归,最终在公馆离世的公爵,以及消失在众人眼前的公爵夫人……这足够热爱文学的杜德人民编排出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来。
泽尔文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他低调地搬回了蔷薇花园。几天后,当温芙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扎克罗的旧书房里,看着那幅被藏在内室里的画。
第62章
温芙当然还记得这幅画,这是她进入蔷薇花园的开始。
时隔四年,她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这幅画上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小缺陷,她那时候还没有进行过大量的临摹和油画练习,如果让现在的自己重新来画,一定会完成得更加完美。但即使是十九岁的温芙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上有现在的她所没有的东西,那是十五岁的温芙才有的——最质朴的笔触和对刚刚离世的老师最深的怀念。
最近这段时间,泽尔文时常一个人待在这里,独自看着这幅画出神。他已经想不起四年前在地下墓室见到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命运就像同他开了个玩笑,它给了他一次与他的母亲相见的机会,同时又在那之前就带走了她。
于是他时常坐在书房看着画像出神,仿佛在等待着画面上的女人回头对他露出微笑。可惜那只是一幅画,画面中的洛拉永远那样侧坐在画布前,凝视着面前的画架。
温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很好。”泽尔文说,“构图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
温芙愣了愣,直到他回头,唇间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才意识到这是她当初教过他的话。
温芙失笑:“你还记得?”
“你对我说过的很多话我都记得。”泽尔文看着她说。
他靠在椅背上,又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很久没有出声。
“他满意这幅画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
温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他的父亲。
“我不知道,”温芙实事求是地说,“大约是满意的。”
泽尔文:“你为什么不画她的正面呢?”
“公爵与洛拉分开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但我在丁香镇认识她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年了。”温芙再一次诚实地说,“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她,公爵想要复刻的也不是我的回忆。”
但那就足够了,足够他们透过这幅画想起那张记忆中的脸,可是泽尔文不行。
他看着画上的女人只感到陌生,那是他血脉上的母亲,可即便如此,光凭着一幅画,他悲哀地发现他无法对她产生多么深刻的感情。多么讽刺,他一生都在渴求他的母亲爱他,但他名义上的母亲只将他视作耻辱,想要抹杀他的存在;而他血缘上的母亲很早就抛下了他,至死没有与他相见。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如果我没有来到蔷薇花园会怎么样?”泽尔文忽然自言自语地问道。
温芙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你可能会成为镇上最受姑娘们欢迎的男孩。”
泽尔文笑了笑:“包括那个每周都会来我家学画,并且夺走我母亲对我所有关注的讨厌学生吗?”
温芙也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当然,”她说,“但她不会让你发现的。”
泽尔文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泽尔文转过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银灰色的瞳孔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但温芙那双乌黑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他,又接着说道:“可你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叛逆,开始打架、逃学、赌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贫穷的折磨下保持高贵的人格。乡下没有秘密,你会受不了那些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你私生子的身份,而开始怨恨你的母亲。”
“您不会想要变成那样的,”温芙说,“您的骄傲来自您的出生,而不是您得到了多少爱,不是吗?”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泽尔文眼底的风暴渐渐消失了,他低声问道:“那么你呢,你的骄傲来自于什么?”
那晚山坡上那个冲动的吻所带来的一切不愉快仿佛都已经被遗忘了。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温芙恍惚间觉得这样也不错,如果她继续为艾尔吉诺工作,偶尔到花园里来,那么在长廊上遇见这位杜德的新任公爵,他们之间或许还可以有一些生疏但还算友好的寒暄。
但这种恍惚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她就重新抬起头自嘲道:“或许来自于我一无所有,因此总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她一开始来到杜德是为了报复打伤哥哥的博格,后来搬进蔷薇花园是为了调查洛拉的死因,再后来留在鸢尾公馆是为了完成老公爵夫人的心愿。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许下的每一个承诺,她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这儿了。
“我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温芙轻声说。
泽尔文终于意识到,今天她出现在这里原来是为了告别。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是她离开杜德的决心并没有发生动摇。
泽尔文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幼稚,于是片刻后,他看着她冷淡地说:“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我想不会有第四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