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当她终于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之后,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并且外面还下起了小雨。
法院的看守已经习惯了她的工作时长,因此特意给她留了一把钥匙,这样温芙可以每天最后一个离开,也可以每天第一个到庭审厅来。
今晚当温芙走出门,刚准备离开时,突然听见里面似乎传来一声桌椅挪动的轻响。这声音消失得很快,她疑心是法院的猫顺着窗户跳进了屋子里避雨。
这附近常有野猫出入,温芙起初没有留心,她工作了一天,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只想尽快回到住处洗一个热水澡。但是等她快要走到法院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想了一遍自己离开前是否关上了大厅的窗户。
考虑到这场雨或许要下一整夜,如果没有关窗或许会影响到明天的工作,于是最后,她还是决定临时折返回去再检查一遍那里的门窗是否关严。
雨水冲刷掉了白天混杂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当温芙走进庭审厅,来到窗边检查了一遍大厅的窗户之后,却忽然间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提起放在窗台上的油灯,突然留意到窗台上沾着一滴鲜红的血珠。她的目光顿住了,过了许久才僵硬地顺着窗框往下看,果然很快她就发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那一小滩隐蔽的血迹。
有人正躲在这间大厅里——温芙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这样可怕的猜测。
漆黑而又空旷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她手里的油灯,或许那个人正藏远处的帷幕后面,或许他躲在那些堆叠的石料后面,又或许是在那些长椅后面……这些可怕的设想使她的一颗心被彻底地提了起来,温芙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先从大厅里退出去,然后出去叫醒这附近的守卫。
于是她尽量维持着与来时一样的步伐,朝着大门外走去。可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风吹灭了她手里的油灯。
霎时间,这空旷的房间里失去了它唯一的光亮,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温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好在她很熟悉这间屋子,尽管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相信自己依然能够凭藉着大致的方向找到大门。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脚步不由变得有些急切起来。
当她抬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别动。”那人声音沙哑地警告道。
温芙的动作僵持住了,她感到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尽管她努力保持冷静,试图思考如何才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好在对方好像也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他似乎伤得很重,温芙听他闷咳了几声,咳嗽带动了伤口,温芙感觉到他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为了表明自己的顺从,温芙缓缓将手从门把上放了下来。
果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之后,身后的人稍稍松开了捂住她的手。
“忘掉今晚发生的事情,”他冷声道,“出去之后别惊动任何人。”
温芙点点头。
于是对方在黑暗中松开了手。温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她伸手推开了大门,可是还没等走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那人似乎撞翻了大厅里的长椅。
温芙的脚步顿了一顿,她很犹豫自己是否要像他说的那样离开,因为她有些担心明天早上推开门后会在地上发现一具尸体,那同样会为她带来麻烦。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温芙在经过一番挣扎之后,重新点燃了手里的油灯,转身重新走进了庭审厅的大门。
黑暗中,有个人影靠坐在墙边,他一手扶着一旁的长椅,将头靠在手臂上。他腹部有伤,鲜红的血液从他按压着伤口的指缝间流出来,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温芙蹲下身,伸手拨开了男人脸上的额发,紧接着她的瞳孔一缩,霎时间愣住了——一张熟悉而又英俊的面容暴露在烛光下。
泽尔文紧闭着眼睛,略带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痛苦和疲惫,即使是在无意识的昏迷之中,仿佛也带着极大的焦虑和不安。
温芙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希里维亚,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是,在这一刻,她的确感知到了类似于命运这样的东西降临在了这间屋子里。
一场春雨下了整夜,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伤口也得到了处理。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房间摆设,他茫然地睁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却丝毫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从杜德离开之后,这一路遭遇了许多次暗杀。这些刺客或许是柏莎派来的,又或许是那些不希望他再回到杜德人派来的。总之,为了躲避刺客,他不得不和奥利普等人分头行动,他们约定最后在希里维亚汇合。
这样的分头行动,起初的确帮助他迷惑对手,隐去了行踪,躲过多次追杀。可等他来到希里维亚,上岸不久之后,很快又有刺客追了上来。
泽尔文独自一人,在与他们的交手中受伤,无奈之下翻墙躲进了一处黑漆漆的庭院。雨夜,四周漆黑一片,分不清方向,只有一间屋子里点着灯。他记得自己顺着光源翻窗进入了一间大厅,想要在那里躲一个晚上,可是好像有人发现了自己……
泽尔文还没记起那个去而复返的人影是谁,忽然有人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开着的房门,打断了他的回忆。
“看来您已经醒了。”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温和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泽尔文问道,“您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第67章
下午四点,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坐在脚手架上,对着眼前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看着一天下来几乎毫无进展的壁画,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提前结束今天的工作。
当她从大门出去时,法院看守大门的巴特先生正在门厅打瞌睡,抬起头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了眼外面还没下山的太阳,怀疑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发生了什么?”他迷迷瞪瞪地问,“你完成那幅画了?”
“没有。”温芙也知道自己今天行为的反常,她含糊地回答道,“……我要回家喂猫。”
说到喂猫,巴特先生倒是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夜里下着雨,他被温芙从房间叫醒,据说是因为有只猫从房顶顺着窗户跳进了庭审厅,惊慌中抓伤了她的脚。
半夜附近的诊所都已经关门了,温芙想请他去一趟西利伯蒂医学院,请那儿的冉宁医生来一趟。
看在那三个银币的小费上,巴特先生匆忙在夜里披着衣服出去叫了一辆马车。好在西利伯蒂医学院距离中心法院不算远,那位冉宁医生也来得很快。巴特先生打着哈欠在门厅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他扶着一个人从庭审厅走出来。
马车就停在院子里,等医生将人送上马车,随后车子绕过庭院来到大门前。巴特替他们打开门,隔着车窗只看见马车里黑漆漆的,里面的人没什么声响。
“她还好吗?”巴特问道。
冉宁冲他微笑着摆摆手:“我想她只是因为流了一点血之后被吓坏了,回家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这些可怜的女人,因为一些小伤就哭天抢地,不过是被猫抓伤了小腿,就虚弱到需要半夜叫医生的地步,真是大惊小怪。
巴特先生一边腹诽着一边目送着马车离开了中心法院。
第二天一大早,当他起床带上工具准备去庭审厅打扫时,推开门,却发现温芙已经在了。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过来。
“您这么早就来了?”巴特愣了一下,“您的脚怎么样了?”
“已经上过药了,好在不影响走路。”温芙不动声色地对他说,“昨天晚上谢谢您。”
“哦,那没什么。”巴特客气地说。他决定收回昨晚的腹诽,这位温芙小姐依然是他见过最尽职尽责的画家。
到了下午四点,听说温芙打算提前离开的时候,巴特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的脚,看起来昨晚被猫抓伤的伤口的确没有影响到她走路。
不过听说她要回家喂猫,巴特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把那只抓伤了您的猫一块带回家了吗?”
温芙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是的,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您真是太好心了。”巴特由衷地说,“但愿那是一只温顺的好猫。”
离开中心法院之后,温芙回到了她的住处。冉宁为她找的这间出租屋在一条民居林立的老街上。这儿虽然距离热闹的中心城区不远,但因为狭窄的街道两旁住了几十户人家,房屋老旧破败,因此房租相对比较便宜。
她的房东葛兰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丈夫去世之后,就把二楼的房间租了出去。温芙每天昼出夜归,几乎都不在家,大半年下来,葛兰太太对她这位安静的租客十分满意。
温芙昨晚一夜未归,今天难得在太阳落山前就回到了家,这会儿站在屋外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忐忑。她自觉这种心情有些好笑,于是自嘲似的扯了下唇角,终于插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看起来一切都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样,并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温芙放下钥匙后迟疑了一下,她走到卧室门外,过了片刻才推开门——房间的窗帘拉开着,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床铺上空无一人。
温芙握着门把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不上心情是轻松还是失落。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找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一转身就看见泽尔文站在客厅,神色不明地看着她。他顶着一头没打理过的黑发,脸色依然不是太好,显得有些苍白。身上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衣,松松垮垮塞在一条黑色绸裤里,光脚站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即使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当温芙看见他这么自然地站在自家逼仄的客厅里时,依然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
“你在厨房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温芙才问。
“我想找点吃的,”泽尔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厨房,自在得像是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温芙这才想起他一整天可能都还没有吃过东西。
她从他身边经过,泽尔文温顺地侧开身,看着她走进厨房翻了一圈,最后提着一袋垃圾从那里出来,又重新离开了这间屋子。
过了一会儿,泽尔文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翻了翻她放在柜子上的报纸,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发现她空着手回来了。
这一回,温芙显然没有再出门的打算。她脱掉外套挂在了门厅的衣架上,一边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泡了杯茶递给他,随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来没有晚饭了。
泽尔文默默接过茶杯,没有表示抗议。
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毕竟两人谁都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这几天几乎所有报纸上都是有关他的事情,泽尔文猜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杜德发生的一切。
茶几上散落的好几份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差不多的标题。泽尔文刚才随手一翻,就能看见好几个刺眼的词汇:“被放逐的公爵”、“丧家之犬”、“民众的胜利”……
即使在离开蔷薇花园的时候,他都能维持着高傲与体面,但不得不说,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难堪起来。尽管按理来说,温芙已经见过他更多跌至谷底的时刻了。
温芙:“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泽尔文反问道,他的表情冷冷的,口吻也有些生硬,这使得温芙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悄无声息的房间里气氛有些紧张。
“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温芙的声音也不禁冷了下来,“但如果昨晚受伤后被带回这里的人是我,我觉得我和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算不是谢谢,也起码会是一句问候。”
泽尔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好一会儿没出声。温芙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像是一座光所照不到的雕像,身上带着冰冷抗拒的气息。
她不禁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可是就在她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一瞬间,泽尔文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温芙低下头瞥了眼他虚虚拉住自己手腕的手指,尽管对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她的脚步还是停在了原地。
“谢谢。”泽尔文回避了她的目光,但还是照她说的那样轻声重复道,“还有……好久不见。”
温芙没说话,许久之后,泽尔文终于微微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两人谁都没出声。
外面传来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温芙像是终于回过神,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走出去打开门。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她拿着一个小锅,热情地对来开门的温芙说道:“我煮在锅里的炖菜好了,另外,我还准备了一点烙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谢谢,”门廊上传来温芙低声地回答,“我明天会把饭钱给您。”
泽尔文坐在沙发上没动,不过他现在意识到温芙刚才出去大约是找邻居要来一点她家的晚饭。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在等温芙端着锅子走进厨房的间隙,探头朝屋里张望,很快她就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