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楼下，夏焰缓缓去解安全带。
“夏焰，”他低声唤了她一句，声线有点沙哑，“你学过物理吧？”
“唔？”她怔了一下，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听过能量守恒定律吧？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
所以呢？她还是没听明白。
“所以，我每天给你一点，慢慢地去灌溉。时间长了，它就会吸收掉你身上的负能量，再一点一点将爱长出来。”
他愿意将他的爱匀给她一点，直至她的内心充盈，可以将自己滋养。
“顾长庚，为什么……是我啊？”她觉得自己在云上浮沉，手里紧紧拽着那条安全带，仿佛一松手就要跌下云层。
他摇摇头苦笑：“你问我，我哪里知道。你即使去问最先进的AI，估计也无法回答。”
爱情，真是一门玄学。
夏焰又做了一晚上的梦。
她被惊醒，大汗淋漓。
梦里阿北在问她：“所以你会忘了我、抛弃我，对吗？正如你曾经被忘记、被抛弃一样。”
她在梦里回答：“我不会，不会的。”
阿北将她逼到墙角：“夏焰，忘记一个人等于与过去告别，告别等于背叛，你会背叛我吗？”
她拼命摇着手答：“我不会，真的不会！”
半夜惊醒后，手心全是冷汗。
她慌忙捞过手机，打开Horae。
上面有Mr.Polaris给她的未读信息。
「前天9:15pm
Mr.Polaris：夏焰你在哪里，我已经上来了。」
「前天9:30pm
Mr.Polaris：夏焰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昨天1:30am
Mr.Polaris：夏焰，我知道了，我们已经过去了。」
「昨天1:45am
Mr.Polaris：我们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昨天2:00am
Mr.Polaris：你不会留在Horae的，你不属于这里。」
「昨天3:15am
Mr.Polaris：我有点难过，但不得不接受。」
……
中间有两条发出又撤回的信息，如今已经看不到了，只有灰色的提示语。
然后，是今天凌晨的两条留言。
「今天1:10am
Mr.Polaris：我想通了。」
「今天1:55am
Mr.Polaris：没关系，让我来到你的身边。」
……
夏焰的脑子突然“嗡”地一下，她仿佛觉得有只蜜蜂在里面乱撞，不顾死活地拿尾上针将她的脑子戳出无数个孔来。
太疼了啊……
她整个人抱着脑袋在床上蜷成一团，只希望那只蜜蜂能终于停下来。
过了十五分钟，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手机握在掌中，被汗水浸湿。
她木然地打开屏幕，打下回复。
「好。」
第41章 -6】
“你要装修？怎么这么突然？”林漫趴在SPA床上龇牙咧嘴，被理疗师摁得又疼又酸爽，“嗷……我这老腰……”
“嗯，我还在联系师傅。也不是大装，就是换一些家具柜子啥的，顺带就刷刷墙补个防水，”夏焰的肩颈也被按得冷汗直飚，咬着唇强忍着不要叫出声，“嘶——所以国庆后可能去你那待个两周，等，嘶——等完工了……”
“好啊，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也不用带啥过来，带几件换洗衣服就好。”
“嗯。”
“话说你有看Horae-X的进度吗？我那天找樊星了解了一下，发现他们真的在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做这件事，好多专家介入了。也许不久，就可以真的去接临床测试了。”林漫起身穿上浴袍，口干舌燥地去一旁喝茶，“有时我也在想，对比人家这项目，我们纯做游戏的算啥呢？”
理疗师已经出去了，将休息的空间留给两人。夏焰也起身披了件袍子，皱着眉揉了揉酸疼的后颈，冷气有点大，她拿过玻璃杯捂手。那金银花在茶汤里浮浮沉沉，互相轻轻撞着。
“怎么了，这么感慨，是在对比社会价值的大小吗？游戏的目的不就是提供情绪价值嘛，这也很重要啊。”
“话虽如此，总觉得我们这情绪价值来得有点缥缈，虚了吧唧的。”林漫撇撇嘴，低头看着自己的美甲，边缘被蹭掉了一些，她都忘了是在哪磨的了，“你也知道我的，AI虚拟恋爱坚定党，一直觉得这样定制的恋人不要太爽。但我最近又有种感觉，这种百依百顺的恋爱意义是什么，是为了不出错吗，为了让自己开心，为了不孤单？”
夏焰拨了一下发尾：“林漫你是糊涂了吗？我们的虚拟人有脾气有情绪，会say no也会冷战，不是百依百顺的仆人型恋人。”
“哟嗬你在挑战我这个产品经理吗？我说的百依百顺不是指乖巧听话，而是接受人类的指令在固定的模型下做出反应。可是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虚拟世界啊，我们要在现实世界升级打怪、解决一箩筐一箩筐的人生破事。但在这种情况下，虚拟恋人在哪呢？他们没办法跟我们一起共度患难，也没有办法一起成长逆袭。”
反过来，我们的肉体凡身又可以帮助虚拟恋人成长什么呢？不过就是不断投喂一个又一个的语义数据，以快速训练它的机器学习。
林漫笑笑：“虚拟世界更多像是个秘密后花园吧，是我们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夏焰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
林漫又继续讲：“好比是……我举个例子哈，就好像你那个下属欧阳辰，他那天被灌酒喝多了我送他回去，这种职场上……”
“啊？你送喝醉的欧阳辰回家？”夏焰抓到了重点。
“不是……我就是随手举个例子。”林漫慌忙摆手。
“所以你整个晚上待在他家？”夏焰挑着眉追问，一副不满的模样：你也真能忍啊现在才告诉我。
“你不要放错重点，我就是举个例子！话说我是怕他喝吐血了没人看着，我咋给你交代啊！”
“好好好，你的例子已经原地打了好几个转了，你说你说……”夏焰不再打断她。
“就是……”她已经忘了自己说哪儿了，咳了一下从头说起，“就好比欧阳辰遭遇职场灌酒这件事，有的人能看开而有的人不能，那这个时候他其实特别需要恋人给他充电打气，把负能量释放，把这个坎过掉然后重新出发。这个可能不是单纯聊个天说句‘欧巴加油哦’就能实现的，因为虚拟人根本不可能有切身的同理心。”
“那所以，你是怎么做的？”
“我……我做啥呀做，我又不是他恋人，”林漫脸一红，觉得今天这坑是过不去了，“我真的就是举个例子。”
她反手锤了锤腰，别过脸去。
她想起前晚欧阳辰在车里不管不顾的告白，想起扶他回家时一路的哼哼唧唧，想起放心不下所以自己主动留下来看着他，又想起一大清晨他醒来看到她在厨房熬粥时那惊愕的表情。
想起来了，她的指甲就是在煮粥时被锅盖嗑了一下，指甲油被蹭秃了些。
他看着她，慢慢地说：“我昨晚喝的时候就在想，我多喝一点少喝一点，其实对项目帮助都不大，我知道的，对方明摆着就是欺负人。可是只要我多喝一点，你就能少喝一点。我只要这样想着，就觉得昨晚能出现在那里，真是太好了。”
然后他吃着她做的小米粥，定定地看着她说：“真好，我觉得我充满电了。”
林漫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其实没有想过，自己对于另一个人，还有这样的意义。
在她为数不长的爱情经验里，更多的是荷尔蒙作祟带来的上头感，她所憧憬的两人彼此扶持携手前进的故事还没来得及发生，就嘎然而止了。
彼此相爱像是土壤，同频共振才是不断滋养的肥料。
“虚拟人没有跟我一起真实经历过我的人生，就连说出来的安慰和鼓励，都显得假。”林漫摊了摊手，望着夏焰：“所以虚拟爱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想到原来我们的工作是这样啊，是在给大众制造‘幻像’，就觉得好气哦。”
夏焰沉默了，她想不到可以怎么回。
Mr.Polaris说：他要来到她的身边。他说他能做到的，这也是‘幻像’对吗？
“夏焰，我们都应该放下自己的一些……妄念吧。”林漫托着腮看着她道。
她握着杯子，茶汤已冷。
突然，手机响了。
是章尧。
“不是吧，这大周末的……”林漫嘟囔着。
夏焰笑笑：“不工作才是妄念吧。”
她接起电话，才听第一句，眉头便皱起来：“章总，我跟林漫在一起，我开免提吧。”
免提打开，章尧的声音传过来：“王总这边决定投资Horae，但想要两周后发布内测，再两周后发布公测。”
她俩对视了一眼，暗叫不好。
王总，那就是第三家，那个希望Zeta大胆一点、不要那么保守、又薅了一村人去劈酒的王总。
夏焰突然觉得胃里又开始反酸了。
两周后，那就是提前了一个月。虽然内测人数不多，但好歹也是万人级别，很多还是特别邀请的行内游戏博主大V，影响力极大。
可以说，内测定生死。
“老板，这不太可能。”夏焰沉着气回，“先不说宣发来不来得及，目前的开发进度也赶不上啊。”
“是啊，目前还在进行UAT阶段，”林漫在一旁帮着搭腔，“光这个加上debug就得1-2周，然后紧接着就是各种压测、封装、打包、提审……”
“我不是来征求你们意见的，我是来通知你们的。”章尧的语气生硬，没有回旋的余地，“时间不够就去压开发、压Mars他们啊，不然要你们产品经理干什么，整体流程提速啊！”
林漫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老板，压不了了，”夏焰觉得一肚子火，章尧自己是开发出身的，难道他不知道UAT和debug不是靠堆人就能快起来的吗，怎么压？“大家伙儿一路都在赶，团队的身体和精神上已经是极限了。”
更何况，接下来是国庆假期啊。
“通知所有人，取消休假，”章尧继续开火，“你作为项目总负责人，不会变通吗？上不了全场景，就先内测一城。总之无论如何，先上线官宣内测，避免夜长梦多。”
夏焰更气不打一处：“我们费了这么多劲做了七大场景，内测只上一个？Horae都是根据用户游戏进度来推场景的，先上哪个呢？这跟最初的设定不一致啊老板！”
她实在无法理解，都到最后关头了，赶这一个月是做什么。
夜长梦多？什么夜长梦多？
她鲜有会对章尧的要求说不，但这一次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心里非常不安，她真的不想再屈服了。
“夏焰……”章尧突然语气软下来，哄着她：“你想想办法，这么多次的难关我们都过去了，你一直都是那颗例无虚发的子弹。”
“章总，我不想再做那颗子弹了，这一次，我真的办不到。”
林漫在一旁瞪大了眼，她第一次看到这样逆反的夏焰，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发都在拼了命地抗拒。
章尧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半晌，他咬着牙说：“夏焰，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林漫慌了，开始拉她的袖子叫她先别说了。
可是来不及了。
“那你就动我吧，”夏焰扬了扬下巴，眼里淬着火光，“我不做这项目负责人了。”
第42章 -7】
夏焰撂挑子了，章尧冷着脸把活甩给了林漫，直接盖了电话。
对于这种紧急任务，分秒必争，林漫知道等不到明天了。她硬着头皮在工作群里将提前发布内测的消息讲了，需要立马召集团队研究对策。
但她没有讲夏焰的事，想着给她一点时间，看是否还有回旋余地。
开发团队的反应最大，其次是涂陡。但哀嚎归哀嚎，大家还是在周日的下午迅速集结在Zeta的会议室里，商讨对策。
“你们CEO是不是脑子里有水，能抽个池塘出来不？”涂陡一见面就开始叨叨，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说顾玥，我们赶紧地发个函给Zeta的财务，已发生的工作量结算一下，咱不陪这爷玩儿了成吗？”
顾玥听罢，掏出手机开始划拉。
“喂，你不是真的发吧？”一旁的欧阳辰连忙伸出长臂按下她的手机。
“挪开，我点个外卖，”顾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个口无遮拦一个照单全收，这屋的男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今晚估计得到半夜才散。”
顾长庚环顾一屋，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眉头皱起。
“她去哪里了？”他发微信问会议桌那头的林漫。
林漫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示意他出去聊。
在会议室外的走廊，她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原以为顾长庚表现得更加担心了，却见他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来，甚至嘴角微微出现笑意。
林漫不解：“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
“她能做自己，情绪都发泄出来，这不是很好吗？”他一直担心的就是她被压到走投无路都不反抗，一味自己承受还要觉得对别人亏欠。
敲我膝盖，我就踢你。
就像弹簧会反弹，证明韧劲还在。真连弹都不弹了，那就是根毫无生命力的废钢丝了。
“所以她人呢？”
“她其实也是气头上嘴硬，要真的撒手不管，就不会跟过来了，”林漫指了指上面，“如果我没猜错，这会儿估计在楼顶天台。”
Zeta所在的写字楼，天台上满眼都是绿植，生机勃勃，边上还专门辟了一小方凉亭，雅致得很。天台围栏的不是石砖，却是透明的钢化玻璃，周围的城市景色一览无遗毫无遮挡。
设计者的初衷是想要视野更开阔吧，可是在这寸土寸金的CBD城区，周遭只有高耸如刀锋的商业大厦，不同颜色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光，莫名刺眼。如果你仔细看，还能在夹缝中得以远远瞥见那久负盛名的电视塔，以及若隐若现的青灰色江岸。
顾长庚看到夏焰赤脚坐在凉亭的石凳上，鞋子随意踢在一旁，隔壁躺倒两个喝空了的科罗娜玻璃瓶，手里还拎着半瓶。
阳光已经微微斜下来，凉亭前缓缓走过来的人影被拉得好长好长。
她眯着眼瞅见来人，不说话。
“空喝啊，”他低头看着她，手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五颜六色的小东西，那是他从顾玥拎着的一大袋薯片辣条中，独独挑来的，“吃糖吗？”
夏焰不禁失笑：“好幼稚，你当我是三岁小娃娃啊？”
“躲起来喝酒就不幼稚了，唔？夏三岁。”他立在她身边，微微挡住右边那栋土豪金玻璃幕墙的反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