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玥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其实能察觉顾长庚在夏焰面前有点不一样，他惯常不苟言笑，做人一板一眼又对别的事情漠不关心，冷漠得像一面冰川湖。可是在夏焰面前好像特别松弛，好几次她看见他忍不住对着她笑，眼神总离不开她，追光灯似的。
更神奇的是，那天她哥居然把她买的糖全薅走了。而这些糖，她发现最后出现在夏焰手里。
就像那平静得一成不变的冰川湖被烈焰呵了一口气，竟结出了晶莹剔透的绚烂冰花，在阳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芒。
她笑了下：有意思。
“小顾师傅，李阿婆来了。”外头石仔领进来一位老人家，顾玥便迎了上去。
而石仔一屁股坐在夏焰旁边，对着她脚下又无声说了个：嗨。
“石仔，”夏焰见过他几次，没有之前怵了，反而好奇地问：“你是……都能看见吗？”
“看缘分。”
“好神奇，你从小就知道你有这个……技能吗？”
“嗯……有啥神奇的，在我们那村里，大家都不喜欢我……”石仔咯咯咬着棒棒糖，歪着脑袋，“然后我石头叔就把我带出来这城里读书，叮嘱我尽量不要被人发现。”
“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表露出来呢？”
“不知道诶，当时感觉这只狗狗很爱你，可是你却不知道它就在身边……”
夏焰有点感动，又追问他：“那除了狗狗，你有没有看见我身边还有别人……例如一个男人？”
“没有。”
没有吗？
石仔见她有点疑惑，又补了一句：“可能离开的人对你没有什么牵挂和放心不下吧。”
是吗。
所以阿北不在了，初二却一直跟着她。
“哈哈哈，那不是再好不过了，”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一个阿婆，笑声爽朗，“不好意思哈，我李阿婆最喜欢听八卦。照我说啊，没有死鬼缠着你，各自各潇洒，多好！”
“李阿婆，这么快就挑好啦？”石仔咧着嘴笑，“这回给张伯带啥？”
“哎哟哟，你们年轻人喜欢玩的那个叫什么，什么‘死命催’，我也不懂，是我家那老头子的孙子说的，诶我心想就给他整点这新潮的，让他在那边也不能落伍啊！”
“哈哈哈，是Switch啦！”石仔笑得一口水要喷出来。
“啊啊啊对对对，就是那玩意儿！姑娘你是死了男人吗？没关系的，一个人不也好好的，乐得清闲！要么就再找一个，也很好！你看我，跟着老张三十几年，他嘎嘣去了，我每年初一十五给他烧香，生忌死忌也不落，就够了。可是平时的日子该唱歌唱歌，该跳舞跳舞，该嫁人嫁人，不是也整挺好！哈哈哈！”
夏焰被那阿婆的笑声感染，苦笑了一下：“阿婆你真的很洒脱。”
她自认在很多事情上都足够头脑清楚，杀伐果断。她也想重新开始，可是总有声音在对她讲：夏焰，不要告别，不要忘记，不要背叛。
每次这样，她就觉得自己在对抗全世界。
“啊哟哟，好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笑起来这么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重新开始就对不起他？大错特错了咧！”李阿婆突然激动起来，哐哐在夏焰头顶给了两个爆栗：“每个人呐，都是光溜溜一个人来，光溜溜一个人走，在这世上你不亏欠谁，也不必被这个那个声音影响。那个什么词来着，石仔，就是什么什么抢劫，噢不是，那个绑着你的什么什么……”
“是道德绑架啦阿婆！”石仔咬着棍子答。
“对，不要被绑架啦。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书读得太多，都读傻了！记住阿婆的话：茶要泡开，人要想开。除了筷子，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李阿婆见夏焰还在发呆，伸手将她的马尾往两边一扯，束得她“嘶”的倒吸一口气，头皮发麻，整个人像被提起来似的：“精神点啊！既然他都没跟着你了，证明他都开始新的轮回了，你苦哈哈的干啥咧！”
“可是狗狗有跟着她诶阿婆，”石仔也跟着八卦起来。
“狗娃怎么一样呢，狗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那肯定是它觉得主人过得不够好嘛！”
阿婆的声音实在是大，顾玥全数听得仔细，心里想的却是：啊，老顾惨了。
她看夏焰着实有点尴尬，连忙前去解围：“李阿婆你不赶回去吃午饭哦，到时你家老头又打锣那样满街找人了！”
“回了回了！”李阿婆转身拿东西，又回头对夏焰讲：“你啊，脑子里多装点别的东西！”
夏焰一愣，摸了摸还在紧绷的后脑，不好意思地笑笑挥了挥手：“谢谢阿婆。”
她正准备也离开，却见涂陡踢着拖鞋进来了，远远就在那嚷嚷：“石仔，你石头叔临时有事让我中午领你回家吃饭！”
“哦！”石仔两眼放光，“红烧排骨！”
“没有，只有咖喱牛腩。”那拖鞋佬没好气地应了句。
“行！”
“夏焰你怎么在这？”涂陡挑着眉问。
夏焰还在想阿婆那最后一句话，看见来人突然想起一个图。
她大脑的分区图。
自从那一次在顾长庚电脑里看到这个图，她就一直没有再得到过答案。
“土豆哥，我们同步数据后有个大脑记忆分区分析图，就长得很像热力图的那个，你知道吗？”
“废话，我能不知道吗？”
“那，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区是什么吗？然后蓝色又是什么意思？”
她掏出手机翻出来收藏夹里一张照片，是那天她拍下来的，因为顾长庚当时很快就把屏幕切走了，拍得有点蒙。
“这你的脑啊？”涂陡皱皱眉，“哟妹妹你感情经历很空白啊，怎么跟我们老顾这么像。”
“啊？什么意思……”
“没啥，挺好，证明你不怎么为情所困，”他指着刚才夏焰问的区域，说：“老顾没跟你解释吗？虽然我们整天用爱心代表爱情，它实则产生于脑部而非心脏。人脑中的腹侧被盖区、伏隔核、腹侧苍白球和中缝核这4小块区域形成“爱情环”。而记忆分区的热力图，越是冷色代表相关的记忆浓度越少。”
夏焰在这个“爱情环”区域的颜色，是浅到要见白的淡蓝色。
也就是说，她压根没有多刻骨铭心的爱情记忆。
她蓦然瞪大眼睛，整个人差点弹起来：“这不可能！”
她和阿北的记忆浓度，怎么可能是最少的？
“我记得顾长庚说过，非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的精确度是比不上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的，所以有没有可能在系统读取我记忆的时候有所遗漏呢？”夏焰一副完全无法接受的模样，整个人处于紧绷的状态。
她见涂陡没有什么回应，又补了一句：“我在跟你说事实。”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事实记忆和认知记忆是有偏差的呢？你所以为的‘事实’有可能只是你的‘认知’，而不是真的。”涂陡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在激动什么：“我在跟你说科学。”
夏焰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不对。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第48章 -6】
欧阳辰不在的第一天，夏焰原以为自己会非常忙。没想到那小子提前都安排交代好了，团队像自动波一样处理着各种即将出街的宣传物料和稿子，给到夏焰看的几乎都能马上过稿，一些杂七杂八的幺蛾子也提前被预判到，按照Plan A Plan B有条不紊地进行，并及时向上反馈。一些不重要不紧急的事也被叮嘱了，可以等他休假回来再处理，不要事无巨细去叨扰夏焰。
中午的时候她给欧阳辰发了个微信，感叹道：“有你真好啊。”
可是一直到快收工了，他都没有回复。
临近下班，还是横生了变故。
夏焰团队的小P拿着台电脑忧心忡忡地跑过来她办公室：“焰姐，我们官博下突然在傍晚出来一个高赞评论，虽然目前还没有引起特别大的舆论反响，你看看我们要不要怎么控评。”
夏焰凑过去屏幕看。
「18：45没有脚的荆棘鸟：
我只想待在星球里，在现实中死去。
点赞951，渔人码头等人共431条回复>」
夏焰皱了皱眉头，这个评论出现了不到半小时，已近千赞。她点开那431条回复，一条条细看。
「Horae真的很美好，不想出来了」
「要男朋友顶个锤子用，自给自足的爱情才是大女主剧本」
「星球里的他好棒，现实中男友太挫了我要把他踹了吗？在线等」
……
「抑郁症啊？去吃药啊姐妹」
「要死快点，别只嚷嚷」
「死亡直播吗？发个时间啊喂」
……
「大家清醒点啊，这只是个游戏」
「就是因为太清醒了，才会对现实失望透顶」
「不如睡去，睡去……」
……
夏焰神情愈发凝重，在她刷完之后，下面的回复又多了五六十条。
她觉得不太对劲，让小P先密切关注原po，然后跟章尧和林漫紧急拉了个视频会议。
“老板，鉴于这种情况，我有三个建议，”夏焰一遇到紧急情况，说话就会飞快，像一把扫射的重机枪，“第一，游戏小助理出面控评，引导正面方向；第二，Horae的交互界面以及接下来的博主宣发都要增加正面引导，让大家分清楚虚拟与现实，不要过度沉溺游戏而忘记真实的美好；第三，延长内测，视事态发展再决定公测发布时间。”
林漫一边听一边也上网搜，看着那条高赞评论也觉得有点事发突然。她顺着夏焰的话说：“我也赞成内测延长。另外，我觉得我们要开始评估，游戏里要不要引进预防自杀的心理救援组织介入。”
章尧在那头冷着脸，没什么表情。若不是看见他的手指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夏焰还以为视频会议的画面卡住了。
她唤了他一声：“章总？你有在听吗？”
“删掉。”他回了一句。
夏焰愣了一下：什么意思，删评论吗？
“你俩别忘了你们是做什么的。我们Zeta是家游戏公司，不是社会公益组织。我们做好本职就好了，其他的根本不在我们管辖范围内，要管也管不着。难道卖刀的也要找博主去教大家千万别用刀去割脉啊，卖垃圾袋的也要去找个心理救援组织介入，以防抑郁症的拿它去把自己弄窒息吗？你们是不是有点幼稚。”
夏焰努力做着自己的表情管理，继续说服：“我们的本职工作包括了让玩家玩得开心和带来正面情绪，以及避免这个项目上线即夭折。没错，卖刀卖垃圾袋不用这么做，但我们是一款恋爱游戏，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人为情所困会有抑郁轻生的念头，他们会把现实的情绪带过来游戏里，采取一些防范措施总会保险一点，我也是为了项目能走得长远。”
“碍眼的评论删掉，然后发几个帖子做做舆论引导就好了，公测时间不变，至于你们说的什么心理救援组织，上了公测之后有必要再搞吧，别浪费精力做些无谓的事情。”
夏焰握了握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你俩现在首要工作是力保上线，然后迭代进度往前冲。互联网7秒记忆，你把这些东西刷走就好，没人会在意。”章尧显得很不耐烦，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匆匆说：“我要进下一个会了，挂了。”
他的那一块摄像头黑掉，电脑屏幕里只剩下林漫和夏焰。
夏焰看着屏幕里自己的影像，那乌黑的眼睛仿佛在对着她叩问：你在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林漫叹了口气：“我过来找你。”
夏焰木然地关掉视频会议，打开微博，刷新了一下。
那条高赞评论连同所有的回复，消失了。
她“腾”地火就上了头，快步上前打开办公室的门对着外面的格子间怒问：“谁让你们删的评？！”
她才下了视频会议，连决定都还没最后做，就已经有人行动了。
“焰……焰姐，”小P慌慌张张在座位上站起来，举着手机说：“是章总刚才在工作群里直接下达的指令……”
夏焰立刻打开工作群聊，果然在十分钟前，章尧说了一句话：“删评，拉黑禁言。”
他没有通过她来向团队传达指令，在与她开会的当口就直接通告了决定。
他不再信任她了。
“嗯，我们知道了，大家辛苦了先去忙吧……”林漫火急火燎从自己的办公室赶到夏焰门前，一边安抚着这个片区此刻处于惊诧情绪的团队，一边推着夏焰进办公室。
“你冷静点，你对着团队嚷也没用啊，”林漫把她摁椅子上，“大家都是领工资干活的，谁敢得罪CEO啊？”
“是啊，谁敢啊……我列了三个建议，你给了一个，全否了……”夏焰眉心紧皱。
就在这时，门被敲了几下。
她还没开口，就有人撞进来了。
是涂陡，后面跟着顾长庚。
“你们居然删帖拉黑啊，你们怎么敢啊？吃相太难看了啊！”涂陡一关门就开炮，“你知不知道之前T-Game就是栽过一回，各种手段不让玩家发声，结果本来只是小雨点，突然变成了雷暴，各大工会集结炮轰T-Game玩不起，到最后要他们总裁出来向玩家道歉，并且专门设置了对接工会的意见反馈和回复通道才稍微平息些，但元气大伤啊。”
顾长庚看见脸如墨汁的夏焰，知道这非她所愿，拍了拍涂陡的肩膀让他别说了。
涂陡也识趣，不再叨叨，话锋一转又问：“你们阿K去哪了？今天上午还在，下午就找不着人了，刚才想问他你们技术上有没有什么设置功能降级，就是遇到特殊情况，高阶玩法自动封锁。”
林漫愣了一下：“阿K不在吗？这个降级有的，我待会发你。”
顾长庚看夏焰安静不讲话，便对她说：“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能见招拆招。公测时间能推迟吗？我建议抓紧在交互上加引导，甚至游戏中读取到敏感词后要对用户加以心理疏导。”
林漫见他俩像是心意相通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些夏焰都说了，被章总喷回来了。”
夏焰缓缓站起来，看着他说：“顾长庚，我不想再做缩头乌龟了。”
“好，”他点点头，又说：“那个账号不仅被拉黑禁言，刚才发现他已经销号了，我觉得挺奇怪的，按理说犯不着。樊星已经找人去追踪那个号的历史记录，她有工作伙伴是心理机构的，看看要不要介入引导。”
又转头对林漫说：“敏感词抓取这个我们来做，但后续的交互引导你们要给个方向，能做多少是多少，这属于体验优化，也不用每个细节都拿给你们章总过目吧？”
林漫点点头：“没错，这个可以做的。”
夏焰也冷静下来，提出运营组可以做的下一步行动：“舆论风向我们来，就算不动大V，刷水还是可以做的，整体方向就是大家要分清楚游戏和现实，别迷失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