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干脆地躺在公案上,颓废到整个人都失去颜色。
她倒是破罐子破摔了,顶着桑冉几欲起身揍人的后果,似乎要将罢工进行到底。
“我说你这个死妮子,把秦国搞得鸡飞狗跳的,都拉着我们累死累活了,你竟然想当逃兵?”
桑冉气不过,直接起身蹲在秦昭案前,伸出两根手指,猛戳这条瘫在桌上装死的鱼。
奈何这条鱼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虚假的动弹都不愿意给一个。
已经好几天没有摸到工具、被迫从实干转文职的桑冉,顿时火一下窜老高。他下手已经一点客气都不带了。
两个都是先生,嬴驷想说话,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他向后挪坐一小截,把交锋的战场让给两个幼稚的成年人。
“给我起来——‘第一次秦国人口大普查’,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是吧?说什么掌握好人口基数,更有利于军政强国建设……现在整个秦国都忙起来了,就连我这个司工都因为你被抓壮丁……昭昭啊,你这样对得起兄长不?”
“对不起。但我现在就是没有动力,桑桑。”
“你这妮子到底咋了?也没生病啊,头疼脑热没有的,怎地就从生龙活虎叫嚣着‘五年之约’的秦公乘变成暮气沉沉的昭死鱼咯?”
桑冉收回探察秦昭额头的手,确信她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转念想了想,近来也没有人给他妹子下绊子找不快的,甚至某个法家子也没来吵嘴打击人。
一直以来都动力满满的秦昭,又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就是……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有点挂心。”
“他?谁,那个兵家子?不对啊——昭昭,你这叫‘有点挂心’?”
秦昭哼哼两声,桑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顶着便宜大哥的视线,被抓到尾巴尖的秦昭不禁有些脸热。她似乎不小心就把心里的隐秘话当场说出来了,但这确实是事实,见不到孙膑,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焦躁。
或许孙膑就是秦昭的充电宝,现在的她就是电量不足了——把秦国拉向后世的种花家确实事件令人振奋的伟大事业,某种意义上确实能让她专注心神。但情感上丢失了道标锚点的秦昭,依旧会在长久的忙碌后内心产生空洞和阴郁。
看不到就意味着不确定——她不能确定他好不好,不能确定她的变动对他是好是坏,不能确定她期待并创造的新的世界是否是也能让他感到幸福和快乐的未来……虽然这种心思在强秦的洪流志向里显得浅薄又渺小。
很难说清这种心理的成因,或许是雏鸟效应,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造成的心理惯性……但事实就是它确确实实已经存在了,甚至在岁月的更迭中发酵,从来到战国时艰难适应的日子起头,到生死逃亡途中的点滴,再到落在西北边陲的日日夜夜里,渐渐浸染上些女儿心思,酝酿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秦昭死鱼打挺,烦躁地抓乱头发,扭头盯着来她跟前报告学业、顺便被白嫖劳动力校订文书的嬴驷,把小朋友盯出一身恶寒来。
怎么就不刷新了呢——
说好的办完一天工,去秦国太子那打个卡,就能碰到孙膑现身呢?她每日的小小幸福和快乐怎么能就这样没了!
桑冉翻翻白眼,已经不想去计较自家妹子这路人皆知的心思,他现在只想快点回他的司工署,闷头造出个好器物,把秦国境内的大雁全射死在天上最好。
“是呢,那个姓孙的到底跑哪去了?咱俩在这累死累活批阅公文,怎地不见他来支援支援啊?”
“就是就是,先生身为兵家,来做这些虽是大材小用,但非常时期,就该一起同甘共苦嘛。”
秦昭眼睛亮亮,立马加入控诉队伍里。
桑冉只觉得一阵心梗,自家妹子又搁这欺负人呢——感情使唤墨家巨子的天才小弟子去做文职,就不算大材小用是吧?
“那个……如果是说孙先生的话,驷儿倒是知道他最近在哪。”
突然被两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嬴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因为秦国各方面都在向强国的美好进度奔驰,近来君父倒是把心思动在了北上那片天然盐湖上。秦国的锐士需要磨练,丰年过后边境的异族蠢蠢欲动,拿这些戎狄开刀,是一举多得的事。
“所以说,那家伙现在在军队里如鱼得水呢啊?”
桑冉气极,凭什么姓孙的如此好命,他就要来这批阅文书?
“人口普查……已经顺利开展了,分析汇编可以交给卫鞅,国策交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桑桑,我们也去军队吧,我突然想到咱们还能给秦国的虎狼之师再添双翅膀!”
“哈?!我求你消停点,昭昭。”
“我们来出方案,做改进和创新——研发战略武器这个课题怎么样?我这里还有好多武备图可以用呢。”
“什么时候走?我马上收拾行李。”
桑冉大手一挥,立马将碍事的竹简抹到地上,就差扯上秦昭的衣襟,即刻拉她去军区报道了。
嬴驷目瞪口呆,只恨自个傻傻地递上翻墙的梯子。看着大声密谋要跳槽换岗位的两位先生,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依照秦先生的行动力,等意愿上报后,君父不会今晚就在大殿里拿他开刀吧?
“从军行,多好的事儿呢——驷儿笑笑,国君只会夸你乖巧懂事。”
“……”
——不啊,秦先生,君父只会抡起他的拳头揍我啊。
“我已经七天没见着他啦,你看看,诗里都说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都和你孙先生分开七年了呢,真可怕啊!”
“……”
——等等,秦先生,你教我的时候,单位可不兴这样换算的。
一旁,桑冉想到又能摸到他那些工具,止不住地兴奋搓手。灿烂微笑的秦昭拍拍学生的肩,心也随之彻底飞了。
唯有嬴驷出魂化作石雕……一切都在变好,唯有他在受伤。
第54章 秦·征伐
得知秦昭要改换职位,还要拉着另一位优秀的墨家大师,嬴渠梁是拒绝的,连上书的竹简都不愿摊开。
还没等嬴渠梁驳回秦公乘的提案,秦昭言简意赅地说明,最终目的是要去给秦国的虎狼之师添牙磨爪,写着计划的卷轴这才在秦国国君面前展开。
目光随着竹简上的字来回移动,嬴渠梁一改先前的讶异与反对,在充满诱惑力的强军计划面前,有着东出梦的秦国国君无论如何都没法忽视它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的秦国,已经走在富国的正路上了。
这意味着秦国只要沿着既定的计划实施即可,原先的领路人可以抽身去做更有意义的事。秦国这辆大马车,只要缰绳还在国君和卫鞅手里,便会一直沿着光明的车轨前进,绝不会跑偏。
良久的沉思过后,嬴渠梁收好了竹简。他最后随意地问了声“换岗变职”的点火人是谁,得知是自个亲儿子,便克制地微笑允诺秦昭的提案,让她速速离开。
如果秦昭忽略掉踏出殿外时,身后传来的那声暴呵“嬴驷”,她会真以为换岗计划一帆风顺。
驷儿该不会逃不掉来自国君的“爱意表达”吧?
不过想想,这俩是亲父子,再过分也不会出什么事。不过被训斥几句,禁足几天,最多……再吃上一顿爆炒栗子。
秦昭默默在心里给嬴驷点了根蜡:愿世上没有父债子偿,加班之仇只能转移到下一代身上;愿世上不再有人心险恶的大人,驷儿虽然很可爱,为了你的成长,该卖还是要卖,留着只能通货膨胀。
黑漆漆的大人脚下生风,只为快些逃离愧疚,奔向自由。
不等秦昭走下阶梯,便有人从身后的大殿里追出来。
“昭昭,等等。”
她没有停步。
“秦昭——”
她叹了口气,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卫鞅。
眼前的青年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肆意与张扬从他脸上消退,只留下沉稳与肃正。
或许是为了捍卫律法的严明,或许是官场需要,又或许是在一次次和氏族顽固的斡旋里留下的习惯,卫鞅已经很少在公共场合里展露笑容了。
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卫鞅正在杀死那个在士子楼、在旅馆里自由洒脱的自己——无怨无悔。
秦昭目视着越发沉稳的旧友拾级疾步而下。他不再穿风流潇洒的白衣,他换上了地地道道的秦国装束,似乎比老秦人更具秦国风骨。
不知怎地,秦昭突然很怀念——怀念卫鞅的笑容。
“鞅何时与秦公乘如此生分了?不叫你全名,你要当作没听见是吗?”
“哪有啊,卫客卿——你看,是你先对我生分的,我只是‘以君之道还之’。”
卫鞅不语,只身上前,行至秦昭身侧后放缓步伐,示意欲与卿同行。
秦昭挑挑眉,大忙人翘班与她散步,这等殊荣实属罕见。她也不矫情,干脆领着他在秦王宫里享受起悠闲时光。
“为何……要去军中?”
“嗯?”
“鞅想知晓,昭还有众多宏愿未展,何故弃朝堂奔军中?”
秦昭停步,欲作答,回眸一见卫鞅的眼神,轻巧的话倒说不出口了。
卫鞅很认真地在问询,甚至认真的神光里有那么一丝动摇和疑虑。想想从述职那日起,他俩之间就没断过的争论和辩驳,拍过桌也曾吵到面红耳赤……似乎接下招贤令之后,秦昭和卫鞅,天然地成了对立面。
他有些迟疑,她舍弃未尽之事也要离开的原因,是否与他过分不变通松口有关。
她有些唏嘘,等到她离开之后,他似乎身边不再有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不论历史还是现在,入秦的卫鞅,原来都是孤独的。
秦昭长舒一口气,她望望天,踱步到卫鞅身边,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猛地拍向了他的后背。泰山蹦于前而色不改的卫客卿,难得被女子一掌拍得踉跄魂惊。
“别想太多,鞅,什么叫‘宏愿未展’?我强秦计划里的哪件事没做成呢?”秦昭咧嘴笑道,“你还不如多多畅想下,没有我在,没人和你抬杠,是件多么愉悦的好事——”
“不是好事,我从未因与你争论而恼怒厌烦过!”卫鞅迅速回驳她,“昭这样离去,就不怕鞅一人专断独行,将秦国搅得面目全非?”
“不怕,我信你,秦国上下,我最信你不会作践我的心血——把我手上的事交于鞅手中,是最令人安心的决定——朝政有鞅把关,断无偏离之危。”
很难说清这种体验是什么。为鞅看着秦昭无比真挚的笑,忽然无法理解她一切行为的根由。他不能理解她构建了理想的完美路径却又中途改道,不能理解她比任何人都无私的学识传授,不能理解明明打破世俗的束缚身居高位后又再次俯身放弃荣耀。
经历颇多的青年,第一次无法将她和曾经相遇过的万千众生联系在一起:秦昭是个怪异的人,那种怪异却又十分和谐地在她身上完成了人的统一。
或许,这一切都和教授出秦昭的神秘人物有关,和她口中那一派恰似孩童玩笑般的“种花家”有关。
不去过多探寻友人的秘密,需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自然能够有拨云见月的那天。
卫鞅微微颔首。
他不是孙膑或是桑冉,他和秦昭之间并不存在惊心动魄的、以性命相交的过去……但他应该也能算的上秦昭的“友人”——能被无条件信任的同行者,他们之间或许有着不被怀疑的未来。
卫鞅拢起双袖,侧目轻语:“临别之际,昭可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鞅或可满足于你。”
秦昭几乎想都没想,张口便答:“鞅对我笑笑吧——如同我们初遇时那样,如何?”
青年瞠目呆滞片刻,未几,他抬起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唇齿间清朗的笑声。
“那昭昭可要备好奇珍异宝,有些东西可是千乘之国的财力都见不到的。”
风起得正好,秦昭抬头便见卫鞅藏在玄色衣衫下纵容的笑。他似乎顷刻间褪去了束缚的枷锁,白衣的卫士子又跃然眼前。
转瞬即逝,的确是无比珍贵的景象。
卫鞅入秦一生无怨无悔,对这类心思周密不透针的人而言,秦昭能做的不多,只能希望能将他成就伟业减负的担子减轻些。
“新国都的布局图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鞅心中的计划,记得把我家房舍连着先生和桑桑的一起划去块好地。唉,对了,你可要做好环卫消杀管理,公厕务必规划合理,不行我后面给你寄点图纸手稿,啊,排泄物还能用来堆肥,循环利用了属于是!”
“……我为卿送别,昭确定要与我谈及如此‘有味’的话题?”卫鞅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蜷缩。虽对某人煞风景的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此时此刻,他依旧会有微妙的、不该来送人的悔意。
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豪爽的捶背——毕竟此时再不“揍”卫鞅,秦昭可逮不着更好的时机了。
“那咱谈谈女官选拔培育制度?我手下有规培几位试点的女官,她们的文书整理校验工作可出色了。”
“昭昭,请不要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
“真是稀奇,鞅还会怕额外的工作?能者多劳嘛,你办事我放心——”
“秦昭,何时行焉?速离。”
“卫鞅,欲友尽乎?覆船!”
那一天,出秦王宫的路似乎很长,长到似乎久走不尽。
那一天,宫门隔开了两个人,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另一个人驻足目送了友人很远。
君子挚交,不必时时同行。
即使分属两道,亦是同路相伴。
*
“搭箭,引弓,放!”
咻——
箭矢离弦划出破空之声,眨眼间,箭靶传来命中的闷响。
这只秦箭牢牢钉在鲜红的中心上。
围绕着中心的红点,它是第十支命中的箭。
指上还留有箭支尾羽和惊弦的触感,秦昭放下弓,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回味着方才拉弓放箭的细节。
长久的练习后,她终于对打靶的结果感到满意。
“嘹咂咧,我的阿昭,你射箭的本事咋就越来越俊了?”
玄衣女子风火地跑过来,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晃动。她豪爽地拍着秦昭的肩,脸上的兴奋劲跟她衣襟上的红纹一般瞩目,周身的喜悦连腰间坠着的两只玉玄鸟都碰撞出歌来。
“谁能想到呢,你刚来的时候还只能捏着箭拉长弓,脱靶就跟喝水一样——你现在都能用我的角弓次次命中最远的靶了!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阿昭啊,你到底咋长的?”
女子不信邪,围着秦昭上下左右拉拉扯扯地仔细打量。秦昭也忘了这是第几次,只能无奈地纵容她直到她消停。
“阿姝,我只是比一般人更能记住成功的感觉,并把它复制出来。”
记忆的馈赠不远远只作用于头脑,只要完美达成一次,秦昭的身体就能顺着记忆,一点点把它复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