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惊恐地抬头,果不其然,某人正双手抱胸,歪着头对她似笑非笑。
一个激灵从头至脚,秦昭所有的困顿都无了,她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残虐的暴风压境。
“哎哟,真是没眼看——原来我们家昭昭,还记得她被骗着来着军营,吃不好、睡不好不说,连自家妹子都不知被拐哪去了的,可怜的、完全不被放在心上的长兄呀?”
桑冉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秦昭觉得她正一点一点接近死亡——天杀的,把墨家得罪了,是真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的。
……
桑冉牵着秦昭,往他的营帐方向走去。
他边走边气,气不过了就扭头用手戳戳她的额头。这死妮子说好来军营陪他享福的,最后却被人卖了还数钱。
一通改天换地,秦军强了,但他和妹子搞研发的快乐却没有了。
自知理亏的秦昭不辩解,勤恳地迈动脚跟上。桑冉要出气时,她就闭眼当木头,任由他戳戳点点。
哪能再反抗啊,秦昭只希望自家义兄的火气快点过去——她又不是什么具有统筹才能的人,做事情只有个大致计划,一般都是碰到什么、发现什么就解决什么。
虽然说好了来军营是实地考察秦国军械,找出不足后淘汰落后的,给能用的做升级改造。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一进军营里,哪哪都是事儿L,解决来解决去,把正主倒是给落下了。
“桑桑,别气。我已经忙完了,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
“别介,冉可不敢要你的时间,我还怕被人找麻烦呢。你这死妮子,我让你跟我去打大雁都不去的,就不怕有一天被大雁啄了眼、埋了身!”
桑冉一顿呛,不指名道姓,倒是让秦昭又纳闷了。
“谁敢找桑桑麻烦,我先给你把人打回去。话说回来,哥,你干嘛要跟大雁过不去呢?这可是国二呢,打死一只五年起步哦。”
“少跟我贫嘴,什么国二五年的,昭昭啊,你可长点心吧你!就你现在这状态,还不如咱俩呆在王宫里和公文大眼瞪小眼呢。”
桑冉的营帐是打开的。说是营帐,倒不如说是个工作间。台上摆着众多的图纸,一些他正在改造的制式武器和军用器械模型。
秦昭扫了扫台面,见桑冉没有阻止,试探着拿起一把弩仔仔细细瞧了瞧。
“可以呀,桑桑,我就跟你提了嘴蹶开弩和瞄准精度,你就把干蹬和望山弄出来了……阿兄的聪明才智非一般人所及。这模型是啥,你把绞车连弩都——”
桑冉挑挑眉,似乎对秦昭的夸奖和惊讶很受用。
他看她在工作台上发掘宝藏,时不时拍手称快,灵感来时就抓着他的图纸就地改图记录,心里的怨气渐渐就消了。
他这妹子性子单纯,桑冉不怪秦昭总是忘记他,毕竟他可做不到那些个混蛋的厚脸皮,况且她想做的事也是他感兴趣的,独自提前去摸底做背调并非一件不能忍受的事。
“昭昭,停一停,冉有事跟你说。”
“是在军械间碰壁了么?咱们能用的资源很少?”
“要不是我知道你近来在忙些啥,就要怀疑你背着我做事讨我欢心了——你说得没错,秦国的穷苦总能刷新我的下限。你能想象里面有多少不能修复的破损兵器么?问题是它们就这样被发给了将士们日常训练,甚至要上战场!”
在桑冉的认知里,拿那样的破铜烂铁去战场,就是在搏命。
他似乎理解了六国眼中的“虎狼”“蛮秦”是怎样的意义了,秦人最趁手的最后一样兵器,就是他们自己的身躯。
秦昭知道,桑冉的表述带有夸张成分。虽然用于战争的军械肯定不能保证全新,但绝不至于用破铜烂铁形容。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些受损的兵器都被尽可能地修复过,但受制于器械零件和工匠技艺,它们最终呈现的效果在桑冉挑剔的眼里就是不堪受用。
“桑桑,秦国资源虽算不上匮乏,却也颇受掣肘。老秦人都是苦出身,勤俭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军械这样的东西,除非用到全然无用,他们不会丢弃的——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那么多新可以用。”
桑冉等着秦昭的下文,他有预感,她又要说些非同凡响的东西了。
“流水精工作业怎么样?没有资源我们就磨人工——把每一个可以拆卸的零件做得误差在极小,维修替换会更方便,甚至损坏的物件多次组合,我们就能组一把全新的。”
再吹毛求疵的人,对这样的提议也无法挑剔。
桑冉靠在工作台上笑了。
“昭昭,此事,非冉一人之力可为之。”
第58章 秦·征伐
“此事,非冉一人之力可为之。”
月行载着它的主人在远离军营的路上驰骋。秦昭望着前方桑冉挥鞭引路的背影,脑中不停地浮现出他在营帐里说的话。
从魏国到秦国,从初识到如今深交,秦昭不停地翻转和桑冉相关的记忆,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拒绝她。
或许这话的本意不是拒绝,而是桑冉他在以能力不足推脱。
皇天在上,这可是桑冉——是最自信的墨家门徒,是连秦昭喊出“秦扫六合”的期愿都能“可试之”的同行者,是无论造物还是公务都无所不能的桑冉啊!
这样的桑冉竟然退缩了,说自己一个人不行……秦昭的脑子瞬间就短路了。
精工流水作业难道是比“秦扫六合”更高难度的事吗?况且秦昭也不是只提理念,不给解决思路的人。在一起共事这么久,为什么这次桑冉连听都不听她的后文,就一句话堵死了她呢?
虽然桑冉说得也没错。
依照秦昭的设想,她要变动的是整个秦国的军工制造业——不是去制造一件优良的兵器,而是批量复制、产出一系列优良的军械。
这不是有一个桑冉再加一个秦昭就能解决的问题,不像推行农业改革那样简单,能支撑起这个计划的,必是海量的工匠投入。
非一人之力,非一时之事。
出来策马吹吹风,秦昭想通了梗在心间的郁结:秦国的底子虽然不算坏,受制于历史的客观条件,却也没法满足她过于飞扬的宏图。
如此说来,确实是她天真了些。
一口气不能吃成个胖子,现下可是“奋六世之余烈”的起步,完成原始积累和蓄势或许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一定是秦昭自个藏不住情绪,在营帐内将心思都摆在脸上了,桑冉见她困窘低落才提议出来跑两圈散散心。
一路无言,他信任她的慧心,果然在颠颠簸簸的摇晃里自我开解了。
——桑桑果然是超可靠的义兄呢。
秦昭笑了笑,恢复精神打马赶上他。桑冉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图,她想问问他是否另有欲达之地,毕竟看脚程,他们离开军营已经有快五里地了。见身后的人赶上来,桑冉勾勾唇角,不等秦昭开口,又加一鞭,马匹当即又提了速。
秦昭的大眼睛里又再次装满疑惑。
“等等,桑桑,你是在闹脾气,还是我又哪里让你不快了?”
“没有的事,昭昭。怎么,跟兄长跑跑马都不敢?怕冉将你变卖么?”
“我就算心甘情愿被你卖,桑桑你都舍不得卖我吧?”
“哈,哪有的事——没眼看的女弟,让冉心惊肉跳的妹子,还是趁早卖掉得好。”
秦昭见他面色深沉,愣着试探道:“真、舍得啊?”
桑冉也不做解释,伸手戳戳她的脸,张口就答:“喏,不听话的女弟,冉引你离营,就是想把你卖个好价钱啊。”
马匹一个跳跃,跨过一从矮枝,速度渐渐满了下来。
两边开始有树冒出,不一会儿L,依照桑冉的领路,秦昭随他拐进了桑树林里。
算算距离,不多不少,离军营刚巧正十里。
怎么装得凶神恶煞,秦昭一点没从桑冉身上瞧出恶意。眼前此番景象,倒还真有几分拐带的味道。
秦昭屏息以待,想看看桑冉如此动作,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呆瓜,小呆瓜——来了,来了——”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吓了秦昭一跳,她迅速张望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透上的桑枝晃了晃,一团黑影猛地向他们冲过来。
桑冉撇撇嘴,挡在秦昭前面,一伸手,就拦下了那团黑影。
在他虚虚握住的右手里,她看到一只鸟头钻出来,浑身动弹不得,只有明黄的喙张张合合。
“救命!小呆瓜抓鸟了,救命——”
是只会说人语的八哥。
看桑冉嫌弃又克制怒气的神态,他认识这只鸟。如果“小呆瓜”就是在叫桑冉的话,那八哥的主人和他的关系绝非一般。
是桑桑的熟人旧友呢。
秦昭这下一点紧张感都没了,开始愉悦第欣赏眼前的世界名画:无所不能的桑大人被鸟狐假虎威欺负的模样实在太珍贵了。
“闭嘴,木头。某人够了啊,再不出来我可把它拆了!”
“救命,小呆瓜杀鸟了,救命——”
“再叫一声,信不信冉立马拔了你的毛。”
“。”
黑鸟张张明黄的喙,一声鸟叫都没跑出嘴。
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得适时闭嘴的八哥才好命。秦昭越发好奇它的主人,能养出这么活泼的八哥,一路又被桑冉藏得严严实实,接下来的会面怎能让人不心生期待。
“我说冉啊,为什么要跟只鸟过不去?木头还小,你可不是当年的垂髫小儿L了。”
身后的树枝被踩踏出声,秦昭猛地转身,隐蔽已久的人终于现身。
来人端着手蹲在高枝上,嬉笑晏晏地望着桑冉。八哥一见他就有了底气,竟在桑冉手里挣扎起来。
“放开木头吧,小师弟要见的是我嘛。”
笑若狐面的青年从树上一跃而下,闲庭信步地靠近他们。
“哈,许久不见,我得送点礼才说得过去啊,大、师、兄。”
桑冉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人,随手将鸟一扔,如同劲弩离弦箭,照着那张脸就是一拳过去。
“打起来,打起来!看好戏,看好戏!”
脱困的八哥挥挥翅膀,竟停在秦昭肩头,开始卖力地拱火加油喝彩。
“……”
眼前是拳来脚去扭打在一团的俩人,身上还有只聒噪转播的八哥,只有秦昭在状况百出的当前一头雾水。
她歪歪头,有些后悔进了树林。如此深情厚谊的交流,实在没有她存在的必要。
“哎呀,小师弟如此热情,是想念师兄了吗?只是这见面礼……着实有些潦草了。”
“潦草?用拳头招呼你,已经是堪比国礼待遇了,大师兄。”
“国礼?那你把师父放哪呢?不懂尊师尊长,小师弟是要吃苦头的呀。”
“可闭嘴吧你,还没见面就放你那破鸟喊我‘小呆瓜’,同门爱被你丢狗肚子里去是吧?”
……
等到俩人充分进行完友好交流,八哥早就喊累了,蹲在秦昭肩上正打瞌睡。近距离欣赏完一场武术竞技,她对墨家同门打招呼的方式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入秦边境那场刺杀里,秦昭后来才明白桑冉只身离去,是为了解决藏在林中的刺客。回想当时会和时桑冉的轻松,他的身手应当是非常出色的。但在刚结束的同门切磋里,尽管双方并非以命相博,“大师兄”明显是更游刃有余的那个。
——或者用“逗小师弟玩”来形容会更贴切些。
十里开外,距离被拿捏。军中警戒对这位不知名的大师兄似乎形同虚设。
秦昭脑猜不到桑冉的用意,这个节点带她来见一位武力非凡的墨家门徒,能带出些什么变化?
想做的事“非一人之力可为之”,即使多一个墨家大师兄,也不可能增加成事的变量——除非大半个墨家来投秦了。
等等,墨家归秦?!
秦昭猛地抬头,顾不上冒犯了与否,死死盯着正在拂袖微笑的狐面青年。
青年察觉到她的视线,笑容越发深邃灿烂,令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想想来战国这些时日,历史线不说被秦昭搅得面目全非,至少它拐了个弯、变了个动。
恰好商鞅变法大方向上是契合秦墨理念的,加上有《吕氏春秋》的历史记载作证,至少秦惠文王时期,墨家巨子是在秦国的。
秦惠文王,那是嬴驷——
她都把秦国提前引向奔向大秦的通途上了,墨家归秦提前些,也不算太夸张?
秦昭盯着狐面男子的眼神越发热切了,呼吸被拉长。
那可是墨家——不是一两个人,是好多好多的高级工程师和科研工作者,是可以改变一个时代科研水平的实干派大宝藏!
这都不激动的话,非人哉。
青年点点正在喘气的桑冉,收获了他不耐烦的瞪视后,示意他看看被落在一旁的人。
桑冉回头,这才发觉他一上头让秦昭等了许久,倒把正事给忘了。
“昭昭,抱歉,某些人太招烦,没忍住……”
桑冉挠挠头,面露纠结,似乎接下来的话令他羞于启齿。挣扎半晌后,他干脆把男人一把推到秦昭跟前,开诚布公。
“这是我大师兄,墨家巨子的亲传,你们自己谈。昭昭,若有能使唤他的机会,一定不要客气!”
男人睨了眼不忘给他挖坑的师弟,不扭捏推脱,大方地向秦昭行了士相见礼。
“在下墨家门徒腹?,向淑女问好。不知淑女对秦墨一脉归秦如何看?”
腹??大义灭亲?
秦昭脑中瞬间又把《吕氏春秋·去私》复习了一遍。
桑桑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墨家大师兄,那是墨家下一任巨子!
“淑女?淑女?”
“啥时候来?包吃包住的话,你们能拖家带口全来吗?”
桑冉叹气扶额,没眼见秦昭这副嬴渠梁上身、求贤若渴的肉麻模样。
腹?被秦昭握住行礼的手,听她毫不见外噼里啪啦地说话,倒是被这热情的架势唬住了。
他见她藏不住想立刻拖人去干活的神情架势,终于放声大笑。
与先前的疏离狐面不同,这次是真诚的、开怀的、豪迈的笑声。
*
“淑女如此爽快,不问缘由就敢扬言接收我的议案,我们小师弟这次眼光倒是极好,能寻到如此对脾性的友人。”
“淑女放心。腹?既在此处,其余两脉暂且不表,至少墨家相里氏一支,有巨子授意,意愿全数归秦。”
“奈何小师弟能力有限,来秦诸多时日,却无甚建树,只能劳烦淑女为腹?做引荐。”
“巨子年迈,已同旧友在来秦途中。腹?先行就事,待巨子至秦,必亲自拜会秦国国君。”
“腹?心有疑虑,还请淑女为我解惑:淑女越过君主拍板许我墨家归秦,是秦国不在意君臣间的僭越,还是已有十足把握令国君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