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陪着笑,此次世子殿下出行,陛下颇为重视,一应护卫都不敢马虎。
韫棠与宁逸尘打过招呼,上了第二辆马车。
采桃陪在韫棠身侧,见马车内的小几上新沏了一壶茶,又备了数种点心,都是小姐素日里爱吃的。
“到千福寺还早,小姐不如先睡一会儿。”
一旁的矮柜中备了薄毯和软枕,可以说是一应俱全。
韫棠昨日睡得晚,看着马车外景色不断变换,的确有些困倦。
薄毯上的熏香是她喜欢的味道,车驾一路平稳,韫棠渐渐滑入梦乡。
除了在京郊驿站停过两刻钟外,余下光景车夫都在赶路,于正午前赶到了南山脚下。
一千零八道石阶顺着山势绵延而上,掩映于丛林之中。
这座山说高算不上高,坐了半日马车正好松松筋骨。
韫棠与宁逸尘已在驿站简单用过午饭,便一齐上山。
山中景色宜人,阳光自树影间洒落,随风变化出无数形态。几丛野菊花开得正盛,比之花匠精心栽培的名贵花色多了几分野趣。
“昨日你送来的女官条陈,我看过甚好,已经让人先行送回西南给我母妃。”
韫棠失笑:“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趁着这两年府上太平,我母妃是想赶紧料理了这桩心事。”
景王妃治下得心应手,以整顿王府女官为名,实则是想将后宅权力进一步收归手中。如若不然,等景王府后院中再有人冒了头,腾出手来反而麻烦。
“我只想了个大概,真要推行起来恐怕还会有不少麻烦。”
“见招拆招就是,届时还得再来书信请教你。”
“好啊。”韫棠不假思索应下,她自己同样好奇新修改的女官制度在景王府会如何。
景王府上下规模远远不及宫中,女官制度施行时更好层层控制,可以说是最适宜的地方。
“西南地富庶,百姓中读书的女子也不少。”
韫棠点点头:“只要简单识得字,那么管理事务就不在话下,不必像士子那般一年年苦读。”
二人一路说着,日头最盛时,千福寺古朴的寺门隐隐在望。
寺中的钟声浑厚绵长,惊起几处飞鸟。
走上最后一级石阶,门口候着的小沙弥合十向他们行礼。
“二位施主里边请。”
千福寺已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战火纷飞之中,几度损毁重建。
大靖建国之初,太祖下令重修千福寺,尊崇佛教,奠定千福寺在本朝的地位。先帝在时,又加盖两处大殿,为佛像重塑金身。
千福寺历来香火不断,承载着远近百姓最虔诚的祈愿。
宁逸尘惊奇地看着院中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干须得三四人合抱。黄叶落满地,有小沙弥在此洒扫。
穿过梧桐树下,两重门内,就是寺内宝殿。
中秋前后,寺内香客络绎不绝。
因是景王世子亲至,大靖彰显待客之道,千福寺特意为世子殿下辟出半个时辰的空隙。
接过三炷清香,韫棠在宝炉点燃。
青烟袅袅,满殿神佛面前,韫棠一愿海晏河清,再无战事;二愿家人平安康泰,称心遂意;三愿……姻缘顺遂,少生波澜。
她虔诚拜上三拜,小心翼翼将清香插入香炉之中。
宁逸尘也许好了心愿,他们没有在此搅扰千福寺太久,寻了条僻静小道。
后山中随处可见百年古树,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意境。
二人一时不着急回城中,沿着小径慢慢下山。
这一片寺中种了金桂,桂花的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山间的风吹过,洋洋洒洒一场桂花雨。
宁逸尘轻轻拂去肩头落花,望着立在桂花树下的女子。
他还记得初见韫棠时的情形。
她一身青绿色的官服,立在服制相近的一众女官之中,却第一眼吸引了他的目光。
彼时他是入京接受天子正式册封的景王世子,从景王府到京都,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他很快知晓了她的名字,尚仪局六品司赞,姜韫棠。
沉闷的官服,掩不去她半分倾城颜色。
此行步步危局,有这样的美人在侧,倒让他笑言聊作安慰。
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这不仅是美人,还极为聪慧。
一应司赞司相干事宜她皆处理得尽然有序,饶是他都挑剔不出半分毛病,丝毫看不出眼前的女子才受任六品司赞不到三月。
他胸有成竹,临时改了计划。
由大靖宫中女官发现景王世子中毒一事,事态才会难以遮掩,顺理成章更不惹人怀疑。
如他所料,韫棠很快发现端倪。
由他露出破绽,到韫棠上报,再到宫中彻查,前后不过小半日。
在先帝的助力下,他一举将李侧妃及李家势力连根拔起,彻底坐稳世子尊位。
母妃顺势将王府权力全部收归手中,没有给李侧妃任何喘息之机。
这一仗打得着实漂亮,他踌躇志满。
唯一的意外,却是韫棠竟看穿了他的局。
对上那双清亮动人的眼眸,原本想好的说辞被他抛去脑后。
他坦然承认了利用,向她致歉。
倾城的美人一愣,旋即应好。
同样不解的还有竹淮:“殿下,您就不怕姜大人她——”
“不会。”
是非利害,他既敢在韫棠面前坦言,自然有他的把握。
果不其然,此事翻篇,他从未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回到西南之后,景王府中母妃已然料理妥当。
“你年岁也不小了,此番去京城,可有遇见什么心仪的姑娘?”
大靖历来不成文的规矩,景王府的正妃必须出自京城。
他迟迟无心姻缘大事,母妃也未催促他,亦是想等他加封世子王冠,请得帝王亲自赐婚,荣耀无比。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母妃试探着问起此事,他道:“不知道宫中的姜司赞,母妃可曾识得?”
他当真说出了人选,母妃喜出望外。
没有几日,母妃就打听了消息回来。
姜氏的大小姐,父亲为二品户部尚书,祖父与外祖皆一品荣休,姜家累任高官者无数,是真真正正清流文臣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
身份足以匹配,又是宫中六品女官,撑得起景王妃的尊荣。
母亲很是满意这个人选,只不过他初登世子位,父王那儿对他多有忌惮考量。迫不及待与京城结亲,只怕会让父王猜疑。
再加上先帝病重,京中夺嫡纷争,暂不宜提赐婚之事。
储位争夺尚未明朗,母妃知道世家大族不会轻易为后辈许下姻缘,所以不必急于一时。
至于他对韫棠,有喜欢,有欣赏,更觉得她适合做自己的世子妃。
他想让她与自己并肩而立。
阔别一年再见到韫棠,一年的时光,足以让他认清,确信自己对她动了心。
只可惜啊,看起来是有缘无份。
他毫不怀疑,如果没有陛下在先,韫棠会成为他的世子妃。
他们能够琴瑟和鸣,恩爱白头。
不过万事皆有因果,强求不得。
好在未情根深种,尚可及时抽离。
他们依旧可做友人。
“时候不早了,回去罢?”他笑道。
“好啊。”
……
“小姐,府中给您送了明日宴会的衣裳。”
韫棠提前打过招呼,中秋前直接从宫中赴宴,省些麻烦,席散后再同家人一道回府。
采梨和采桃展开衣裳,烟紫一色配上精致繁复的刺绣,挑不出什么错处,却不是小姐喜欢的式样。
韫棠换上衣裙,大体合身,袖摆处稍稍长了些。
衣裳绣成看出费了一番心思,只是不大适合小姐。
采梨微微蹙眉,是人撑起了衣裳,衣裳并没有给小姐增色。
而且烟紫色偏素偏暗,尤其是夜宴,甚少有人择选。
明日就是中秋家宴,若要修改也来不及。
韫棠道:“便如此罢,无妨。”
采梨与采桃将衣裙挂起,确保没有皱痕:“是,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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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后位
“祖母,母亲。”
同家中女眷在承明殿外相遇,正是按了既定的时辰。
安氏姿态一如既往地亲和,韫棠上前与她一左一右伴在祖母身侧。
姜老夫人轻轻拍了拍韫棠的手,眸中露出一点笑来。
虽说中秋宫宴定于晚间,但姜家的姑娘们也是清早起身梳洗装扮,至午后出门,不敢有半点马虎。
韫棠见家中几位妹妹衣裙皆偏淡雅,大约是顾忌姜恒樟风波才平息不久,不便引人注目。
这一点上,安氏考虑得很是妥当。
离开宴尚有些时辰,她们便先去附近的花厅休憩。
赴宴的宾客来了不少,多是嘉会节上的熟悉面孔,聚在一处也有许多话可说。
姜妙棠难得地没有出去寻相识的小姐作伴,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二姐身旁。
她原本与兵部侍郎家的林小姐玩得不错,又有六部几位低阶官员的小姐围着她们。
林三姑娘门第样貌都逊她一筹,一直被她稳稳压一头。
可是林三姑娘嫡亲的哥哥新立了战功,前途无限。父亲也有望接任兵部尚书之职,林家上下喜气洋洋。反观自己兄长这边,功名半点沾不上也就罢了,偏偏还惹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
其他几位小姐见风使舵,都去捧林三姑娘,私下里又将她兄长的事当作笑料来谈。
姜妙棠生着闷气,这几日干脆不与她们往来,眼不见为净。
家中也烦心,父亲新纳了几房妾室,尤其是白姨娘已经身怀有孕。
虽说父亲待母亲如常,掌家大权还在母亲手中,几位姨娘对母亲亦恭顺,掀不起风浪,可她看得出母亲时常为此忧心。
白姨娘生的若是女儿,只怕要来分她和二姐的宠爱;若生的是个儿子,那可就愈发棘手。
二姐是个温吞的性子,不争不强,没几年又要出阁。如今许多话母亲会越过二姐,直接同她倾诉。
姜妙棠自觉要做母亲的左膀右臂,为母亲分忧。
家中二哥的伤势好转不少,母亲已经开始督着他读书。
她在一旁用心帮着,不为别的,二哥成器,才能为她和母亲争回一口气。
……
嘉会节珠玉在前,今夜的中秋宫宴倒没什么看头。
前些年先帝缠绵病榻,几位皇子争斗得厉害,宫廷的中秋节都是草草而办。今岁提了些规制,只是完全不能与嘉会节相较罢了。
照例热闹的丝竹管弦,唯有乐坊新排演的几支舞曲有些看头。
菜式多大同小异,简单换了样式罢了。
不过席上新酿的桂花酒值得一提,芳香甜醉。
桂花酒并不烈,因而姜老夫人与安氏还是允准家中的姑娘们饮上一二盏。
贵客如云,席上姜家的位置靠中段,体面又不易惹是非,是个相对自在的所在。
韫棠与二妹姜婉棠共坐一席,上方是祖母与安氏的席位,后边另外三个妹妹坐一席。
宴席的几十道菜式韫棠熟知于心,歌舞在前,人也轻松。
传菜的侍女依次送上汤羹,在她们席上先奉予韫棠。
琉璃碗盏中盛着碧莹莹的汤羹,清亮鲜香。名字也好听,唤作碧涧羹。
姜婉棠的目光被这碗汤羹吸引,到底是宫中手艺,非外间寻常可见。
宾客人数众多,许多侍女是临时从旁的宫室抽调而来。
韫棠面前的碧涧羹被稳稳放下,只是那侍女手中托盘却随着其动作倾斜,余下的那盏碧涧羹滑落,温热的羹汤洒出大半在盘中。
韫棠眼疾手快替她扶住盘盏,烟紫色的袖摆展开,划出一道翩然风景。
姜婉棠愣愣地看着倒向自己的盘盏,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二位小姐恕罪。”
那侍女手忙脚乱,也是初次做这样的事,回去只怕少不了责罚。
“无妨。”
只是袖摆上沾了些汤渍,韫棠没有多为难她。
安氏早就发觉这侍女毛手毛脚,奈何是在宫中,不便呵斥。
韫棠柔声吩咐侍女退下,侧首对看来的姜老夫人道:“祖母,我去换身衣裳。”
她在宫中有备用的衣裙,不是什么大事。
姜老夫人便吩咐采梨陪着韫棠出去。席上的那碗碧涧羹,韫棠先让与了二妹。
她安静离席,中秋宫宴难免乏味,歌舞也是在尚官局中参看过数遍的,眼下倒正好有了借口出去透透气。
席上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御座上的裴晗低声对高全交代了几句。
殿门外,一位眼熟的侍女欠身对韫棠一礼:“姜大小姐安好。奴婢乃昭阳宫一等掌事宫女桑珠,在此带您后殿去更衣。”
韫棠记得她,上回从天香居中回宫,那间殿宇中她正是主事宫女。
“有劳。”
后殿专供帝王宴会时休憩,眼下空着,有侍从在外看守。
桑珠做事极为周到,已经吩咐了侍女去取新的衣裙。
韫棠在屏风后宽下外裳,不多时,新的一套衣裙送来。
湘妃色牡丹纹流云裙,甚至配了相衬的头面。
桑珠问过韫棠之意,让人收了被汤羹弄脏的衣裙,带回姜府清洗。
换完衣裳,韫棠见小厅中新备了茶水点心,还添了两卷话本。
另一位侍女宁珠道:“姜小姐可在此稍作歇息。”
在后殿更衣省了不少时间,韫棠的确不想如此快回到席上。
既有了正当的名目,在此处躲个清静也无不可。
韫棠翻开一页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奉旨偷闲。
新簪上的明珠步摇垂饰恰好到耳畔,桑珠赞道:“这身衣裳正衬姜小姐。”
采梨点头,小姐原先那套烟紫色的衣裙绣工也用心,只是同这套完全无法相较。
就是……稍稍张扬了些,但不算逾制。
将薄薄的话本读完,韫棠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方动身回席间。
宴席已至尾声,她落座前先与祖母致意。
姜老夫人目光在她周身看过,只作不知,并未多问。
倒是姜妙棠望着韫棠裙摆上精致的牡丹刺绣,道:“长姐这件衣裙可真好看,是锦绣坊新做的?”
“比第一套还出彩呢。”姜芷棠忍不住接了话。
十三四岁的两个姑娘不由羡艳,姐妹之中长姐的用度永远是头一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