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温宁安寻找措辞,“剧团用人标准高,我可能不适合。”
“怎么会,我和他们招聘经理是哥们儿。”
温宁安父母经商,自幼耳濡目染,对“走关系”的门道一清二楚。所谓“走关系”,靠的不是关系深浅的人际网络,而是背后的等价交换逻辑。
面试那天的待遇足以证明,剧院招聘经理无法从郭主管处得到等额回报,所以给面试机会,但不保证录取,双方都有台阶。
“没事的,剧院有硬性要求,谢谢主管费心。”温宁安年纪小,规矩还是懂的,“打点应酬,花销少不了,我给您收款账号打了笔招待费,如果不够抵消支出,请务必告诉我。”
“你这小姑娘,怎么那么见外啊。”
郭主管说着,拿出手机,将前几日一笔可观的转账还给温宁安,“你不说我还没注意,跟我还客气啊。”
温宁安不信他没看到,只以为是客套推拒。
“郭主管,一定要收下,否则我真的很不好意思。”
“哎,宁安,你这让我为难了啊,”男人佯装不悦,“我怎么能收小姑娘的钱。”
“要收的,是我该谢谢郭主管。”
“郭主管郭主管,瞧你多生分,我们也就差个十几年,喊声哥也可以。”
温宁安低头又要转账,郭主管连忙阻止:“行行行,怕你了,钱我肯定不收,晚上请我吃顿饭?”
“吃饭?”
“对啊,今天不是什么平安夜么,吃个便餐,这事儿就算过了,好吧?”
温宁安觉得不合适,她情愿给钱。
郭主管道:“我也就请那招聘经理吃过一顿饭,从家里给他拿两瓶酒。你请我吃顿好的,就当抵消。”
温宁安犹豫一瞬,“吃饭也行,那郭主管您选餐厅,叫上太太和儿子一起吧。”
“哦,可以,你可要破费了哦。”
温宁安放下心,“应该的。”
下午的排班到五点,温宁安先回家看望伊布。萨摩耶恢复往日的活泼劲儿,在主人身上拱来拱去。
温宁安拿一个电动按摩仪,给伊布做马杀鸡,郭主管这时发来信息,关于他挑选的餐厅。
餐厅叫Lameloise,法餐,有着装要求,人均消费一千五左右。温宁安算了下,她本计划给主管打一万块,而这顿法餐花销只预计六千,完全能承受。
温宁安对Lameloise不陌生,从前母亲带她去过好几回。
时间很紧,她挑选偏正式的连衣裙,搭一件羊绒长大衣,动身去餐厅。
餐厅临江坐落,微醺暗淡的灯光,深色桃木桌椅,铺奶油白台布,汤底盘中央的金属餐巾圈是个玫瑰图案。
“郭主管,您太太和儿子还没到吗?”
温宁安脱下大衣,交给服务生。
“哦,他们啊,有事不过来了,就我们吃。”
温宁安抬眸看他一眼,没有发作,复又拿起菜单,“您想吃什么?”
“我点过了。”
郭主管打个响指,服务生带一位穿马甲的小提琴手上前。这是餐厅额外付费的服务,温宁安和母亲来用餐,见过好几回,大多用于求婚或纪念日。
小提琴手演奏的是简单的生日快乐歌,曲声典雅悠扬,其他桌顾客看过来,投以友善的笑。
而温宁安如坐针毡。
“宁安,我看过员工登记资料,今天是你生日对吧?”
“就是普通小生日,我平时不过的。”
明市习俗,逢数字“9”算大生日,比如19岁,29岁,39岁,越年长,“9”字越重要。而其余的,一律称为可有可无的小生日。
“别管大小,都该庆祝嘛。”郭主管笑两声,“给你准备生日惊喜,也不知是否冒昧。”
温宁安没有直接回答,“您为员工操心了。”
“我可只为你啊。”这话太直白,他找补道,“你充卡业绩好,理应受表扬。”
温宁安不知如何接话,到这节骨眼,若再看不懂郭主管的暧昧意图,那真是傻白甜了。
法餐是经典的三道式上菜,前菜奶油蘑菇汤,温宁安握调羹,飞速喝完,然后问边上服务生,能否快点给上主菜。
服务生明显愣住,“好,可以。”
温宁安朝郭主管解释,“我饿了。”
“你很少来这种餐厅吧,其实西餐食材都是溢价,吃法餐呢,最重要的是氛围,”郭主管指着桌上的叉子,“比如这把,是吃沙拉的,大一点的,用来吃主餐。”
温宁安点头,表示受教,然后催服务生,“麻烦快一点,我很饿。”
服务生:......
“好的。”
“宁安,你这不行啊,我得多带你试试高档餐厅,下回吃意大利菜怎样?”
“不必下回,就这一顿。”
温宁安向来和气,偶尔遇到难缠顾客,也不急赤白脸,所以乍然听到她严肃淡漠的声音,郭主管有讶异。如此不留余地的、高高在上的回拒,还以为哪家大小姐来的。
转念一想,不就是个做戏剧演员梦的高中学历收银员么,有什么稀奇。
他道:“悖宁安,不会真以为我让你买单吧?逗你玩的。”
“郭主管,这顿就是该我付钱。”
郭主管看她那副倔强的架势,“你这性格,到底是小姑娘......”
一餐饭吃得不温不火,温宁安大多时间沉默,郭主管问一句,她答一句。渐渐地,对面男人也觉无趣。
法餐吃出了麦当劳的效率,温宁安不带停歇地吃掉最后一道甜品,熔岩巧克力蛋糕。
郭主管一包火,心里骂她不懂人情世故,“宁安,不乐意和我吃饭啊?”
温宁安摇头否认,“不是,我太饿了。”
郭主管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是最新款苹果手机,“小年轻都爱追最新款,这是生日礼物,你收下。”
“我不能收。”
郭主管直接将盒子推到她面前,温宁安有些烦,放下甜品勺,给他推回去。
郭主管直接按住她的手,“听我的,收下,就当这个月的额外绩效。”
温宁安立刻把手抽回去,幅度大,肘部打翻香槟杯,液体洇湿连衣裙下摆。
服务员欲上前帮忙,温宁安抢先一步立起,“抱歉,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餐厅洗手间也是同风格的典雅装修,自来水温度适宜,温宁安涂洗手液,反复冲洗。
-
“昭序,你在看什么?”
Lameloise角落临窗那桌,秦昭序陪友人吃饭。友人姓周,是他大学同学,从北城来明市出差。
友人顺他目光望去,餐厅中央的桌子,小提琴手正演奏生日快乐歌。仔细一瞧,“哇,这两人年龄差有点大啊。”
秦昭序没接话。
温宁安一进入餐厅,秦昭序就注意到她。女孩脱下大衣,身段惹眼窈窕,像是一副约会打扮。
秦昭序每回见温宁安,哪怕情况狼狈,她的仪态始终保持端庄得体,教养规矩这些玩意儿,似乎刻在她的骨子里。
难得看她吃得如此......狼吞虎咽,挺有趣。
两桌离得远,听不清在聊什么,直到看见温宁安故意用手肘打翻香槟杯,秦昭序忽然觉得,也不是很有趣。
“泽杭,抱歉,我有点事先离开。”
“哈?”周泽杭大惊,“在北城被我俩兄弟放鸽子,怎么到了明市还要被鸽。”
“下次再赔你一顿。”
-
温宁安擦干手,湿巾抹去口红,与镜中自己对视。糟糕的二十一岁,真想不顾一切离开。
但她需要超市的工作,毕竟一份高时薪兼职不好找。
洗手间与餐厅,相隔一条狭长廊道。
法式布光浪漫高级,打在两侧墙壁印象主义风格的铜框油画,搭配瓦楞石膏线和人字拼接地板,仿佛电影里好事发生的空镜铺垫。
可惜生活不是拍电影。
温宁安深呼吸,收拾好心情,一抬眸,蓦地顿住脚步。
两米外,身形峻拔的秦昭序立在等候区,一手勾外套,一手抄兜。
好巧,他在等谁?
哒,哒,秦昭序步伐沉稳从容,走到她面前,直勾勾地打量。
-“你也在这里吃饭?”
-“想离开吗?”
两人同时开口问对方。
第7章 蝴蝶翻涌
温宁安回头看一眼,空无一人,然而依然不太确定,“是在问我吗?”
秦昭序莞尔,“温宁安,我在问你。”
温宁安仿佛被从天而降的生日礼物砸中,过于出乎意料,以至于第一反应是逃避。
“秦先生,我和同事约了吃饭,提前走不合适。”温宁安机械地蹦出说辞。
秦昭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点头表示理解,“是我唐突,抱歉。”披好外套,绕过温宁安,径直走向电梯厅。
不禁叫人怀疑,刚才的问询只是心血来潮。
温宁安脑袋空空,站在原地发愣。
服务生出门看到她,笑道:“女士,刚才有位先生给你们那桌买了单,需要开票和停车券吗?”
“有位先生?”
“是啊,他一下子付了两桌的费用呢。”
“女士?”见温宁安若有所思,服务生担心收了不该收的钱,略显犹豫地问,“对今天的用餐还满意吗?”
“嗯,满意。”
服务生松了口气,“满意就好,那位先生站一直站这里等你,他......”左右望望,“咦,刚才还在,一会功夫就不见人影。”
温宁安低头看服务生手中的黑色牛皮票据夹,信用卡账单签名处,“秦昭序”三个字和他本人一样,强势分明地吸引人注意。
手握紧拳头,指骨节泛白,仿佛在下某种决定,“应该下楼了,我去找他。”
语气舒缓自然。
服务生微妙地感知,眼前顾客心情忽然转好,兼带一点要做坏事的蠢蠢欲动,像极了他大学表妹逃课前的表情。
电梯厅前已经无人,温宁安疯狂按向下的电梯键,她祈祷秦昭序在楼下耽搁时间接个电话、抽支烟,或遇到熟人聊几句,那么她一定能追上,并告诉他――
叮,电梯门开。
温宁安一阵风似的闯入电梯。
求求你求求你,请务必下降再快些。
可天不遂人愿,电梯并非Lameloise餐厅专属,还连接其他酒店和商业楼层,电梯门不断开合,人越来越多,温宁安退让到角落。
如果能追上秦昭序,就告诉他......告诉他......
到达一楼,人群鱼贯走出梯厢。
温宁安从开始的坚定变为犹疑,真的能追上吗?向前的脚步稍一停顿。
管他呢,试试看。
随即任性地跑出去。
大楼巨型旋转门,将室内室外分隔季节。楼里是春天,单穿薄绒连衣裙也不觉冷,楼外是真正的明市寒冬,冷峭寒风从领口直直灌入,温宁安恍然记起,外套还在餐厅。
门口长大衣的保安迎来送往,温宁安眼睛专注搜寻路虎车踪迹,没注意身边往来人员,她朝大楼外保安门闸跑去,没往外几步,就被一条手臂从正面拦腰搂住。
温宁安速度快,猛然遭截停没站稳,一个趔趄,又被那人双手轻巧地抱稳。
不用抬头,熟悉的气息足以她辨认身份。
秦昭序本想放开温宁安,可外头温度这样低,她只穿一件,未免胡闹。于是维持半拥抱的姿势,调转方向,把人放在挡风的墙壁后。
温宁安仰起脸,告诉他,“刚才回答不作数,我其实想离开,很想。”
老一辈看人,总爱讲相由心生。
温宁安才二十一岁,整个人有种尚未完全成熟的明艳,然而漂亮到锋利的五官,已经隐隐携带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秦昭序的角度望去,最能直接接触她气质中柔和的部分。是那种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不经风雨,被爱护珍视,以至于对世俗万物没有强烈渴求欲念的平淡天真。
他笑了笑,“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我......”咳咳,温宁安才吐一个字,骤然被咽下的冷冽空气呛到,嗓子发干,“我能后悔一次吗?”
秦昭序定定看她,“进楼里等,我把车开来。”
“不要,我就站这里,你快去快回。”
秦昭序抬起一条手臂,指尖夹着的细管烟还剩小半,随手部动作,前段积攒未落的烟灰扑簌飘下,“总得让我抽完这根吧?”
“ 啊,幸好你在抽烟,否则我肯定追不上。”
“说反了。”秦昭序任烟头燃烧,却不吸,“是我在碰运气,赌你会下楼,等待间隙顺便抽根烟而已。”
温宁安哑然。
她没谈过恋爱,但有不少追求者,明市到伦敦,遇到过许多追求花样。她以为自己对所有撩拨手段都有免疫,然后此刻怦然紧促的心跳仿佛在说:这次很危险。
秦昭序拿出手机拨电话,不到三分钟,餐厅经理亲自将温宁安的外套送下楼。
餐厅经理显然对温宁安有印象,刚才和一男的吃饭,这会儿又和秦昭序亲近,厉害啊。
温宁安穿外套,秦昭序帮她系围巾,蒙住小半脸,转头对餐厅经理道:“麻烦你了,谢谢。”
餐厅经理收起不经意的打量,“秦总,应该的,没什么事我先上去。”
秦昭序的车就停不远处的地面车位,他开到庭前,温宁安钻入副驾。车内暖气尚未充足,她下巴埋在围巾里,给郭主管编辑信息:
“郭主管,今晚餐费已买好单。我衣服沾到污渍,需要回去处理,先走一步。”
郭主管没回复,温宁安便也没再管。
秦昭序漫不经心地手搭方向盘:“向同事汇报完毕了?”
“他是超市主管,我之前找他,”温宁安下意识停顿,隐去俊秋剧团面试的事情,“帮过一个忙。”
秦昭序并没就此发表意见。
俊秋集团由西港艺术基金会赞助,按理说,西港集团总经理一句话,比任何关系都好用。但温宁安有种奇怪的坚持,她不想和秦昭序的相处中,参杂利益往来。
起码当下,距离她二十一岁生日结束还有四小时,她想留一点好的回忆。
“秦昭序,我们去哪里?”
“怎么不喊秦先生。”
“你喜欢听‘秦先生’的称呼?”
“不喜欢,以后就叫我名字。”秦昭序很轻地笑一声,“带你离开,当然要负责到底,帮你过生日,好不好?”
温宁安摘下围巾,没再问目的地。
无端地,她想起一件往事。
大约是在高一暑假,温家别墅的地下影音室,她和母亲一起看那部1953年上映的经典影片《罗马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