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得迟,我让他们掐着卯时入宫,再晚就进不去了。”
江蓠眨了下眼,“这么严啊。”
“陛下不经常上朝,内阁学士早上要入宫,都在这个时辰前,你以为我们事情少?从宫里出来还要去官署,陛下也要去御书房上学。”
“真不容易……我也就考试那几天起得早。”江蓠凑近他看,“你都没有黑眼圈哎。”
楚青崖顺势在她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下,“你也没了。”
往往她开心了,就容他做些亲昵的动作,他自觉刚才哄得不错,进了宫她应是能冷静回话的。
江蓠掏出把小镜子,举着照了照,“还是有的呀……”
他但笑不语。
从西极门进去,下车由太监引着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华盖殿。
天幕似砚台里注入了清水,浓墨化开,东边微微泛起鱼肚白。高悬的启明星下,巍峨宫阙森然屹立,面前一座黄琉璃瓦的大殿,四角攒尖,面阔三间,东西各有一排新筑的廊屋,东庑正是内阁值所。
江蓠纵然想四处张望,有太监宫女盯着,十分不便,更不好和楚青崖说话,只得默然跟在他身后,顶着寒风走上白玉阶。刚跨进殿门,一股芬芳扑面而来,原来地面两侧设有鎏金铜炉,兽嘴袅袅喷出香烟,把偌大的殿宇熏得温暖如春。
江蓠顺着太监的示意行礼,伏拜之时,余光扫见殿上一双缀着南珠的小金鞋,旁边还有一双青黑的靴子,被红袍下摆遮着,挨着一根桃木杖。
这应该就是内阁里排行首位的华盖殿大学士,薛延芳老先生了。
还没站起身,上面就传来一句脆生生的童音:“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两位阁老说话。”
江蓠随着太监挪动脚步,他又叫道:“哎!夫人请留步,朕说漏了。”
……这孩子还挺和蔼的。
等殿里的侍从都走了,她才抬起头,只见殿上坐着两人,七岁的小皇帝萧泽身着龙袍,脸颊肉嘟嘟的,坐着龙椅脚挨不到地,踏了只小玉凳,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满是好奇。他身边的薛阁老年逾古稀,长得和年画上的老寿星似的,留着长长一把白胡子,神态温和地端详着她。
小皇帝似是有点怵这位天天给他讲书的老先生,用目光作征询,薛延芳一点头,他便喜笑颜开地跳下宝座,踩着玉阶蹬蹬跑下来,一下子抱住楚青崖的腿:
“楚先生,你可回来了!”
楚青崖蹲下来,“臣不在的这两个月,陛下有没有好好上课?”
萧泽偷偷摊开左手掌,掌心红肿未消。
楚青崖对着他的小手吹了吹,轻声问:“是哪位先生打的?”
“就是教功夫的那个先生!”
“那陛下是错了,还是没错?”
萧泽低着头,“应该……是错了吧,我装病被发现了。”
“这样的话,臣没法和他说。先帝以前说过,教功夫的先生要对陛下严一点才好,对不对?”
“嗯……”他小声地道,“我就是想让你给我吹吹,父皇不在了,没人给我吹了。”
楚青崖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吹了几口气。
萧泽拉住他的袍子,露了半张脸出来,边瞧着江蓠边问他:
“听说先生新娶的夫人,犯了舞弊法?可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会犯法的样子呀。”
江蓠:“……”
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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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发疯,没把人睡服,把自己整得垂头丧气
第26章 封诰命
薛延芳轻咳一声,小皇帝立马站直了,松开楚青崖的手回到御座上。
“楚大人此前送来的折子,老夫已同陛下看过了,说你成婚十天,发现你夫人是舞弊的重犯,可戴罪立功,加快结案,所以想从牢里放出来,因此请示陛下。”薛延芳拈着胡须道,“折子写得煞是耿介,想必短短几十字,费了不少苦心斟酌言辞,你却不知欲盖弥彰的道理么?”
楚青崖看了眼江蓠,两人默契地同时跪下。
他顿首道:“人非圣贤,皆有私心。楚某新婚,夫人持家有方,得高堂喜爱,将她在长阳府死牢关押二十天,家中二老夙夜悲伤、几欲病倒,实在不能将她处死。况且奏折中所述,字字为真,夫人已将证据交予刑部,豫昌省此次乡试四百人中有多少作弊的生员,楚某已全部排查清楚,涉及往届科举,也追查出和齐王有关的官吏,只待刑部审定后放文。”
江蓠心想他可真能扯,他昨晚急着上床,根本就没翻她给的桂堂舞弊大全!
然而楚青崖下一句就让她呆住了。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一个是她三年前替考过乡试的,后来那人春闱运气好中了进士,现在正在某地做县令。
——“你真当凭我自己查不出桂堂的来龙去脉,非要用你的口供么?”
她霎时回忆起那天晚上他在河边说的话。
……原来他没骗她。
心头立刻五味杂陈。
薛阁老听了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淡淡一笑:“楚大人到底年轻,却不知新妇进门,公婆最怕出家丑,才嫁进来十天,就是再持家有方,‘夙夜悲伤、几欲病倒’这样的描述也实在难以令人信服。何况尊夫人犯的是大罪,令尊难道没让你写休书吗?”
楚青崖想了想,转过头看向身侧云鬓花颜的女子,直视她的眼睛,“夫人确实得全家喜爱,楚某也爱她至极,将她关入牢中,自己同样夙夜悲伤、几欲病倒,只是羞于诉与他人。”
小皇帝捂着脸“嘻”了一声。
江蓠:“……”
放什么狗屁!
病的明明是她好不好!都差点去见佛祖了!
可薛延芳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仿佛认为这才是掏心掏肺的真话,慨叹着点头:
“新婚燕尔,血气方刚,人之常情,看不出楚大人这等做事果断的,竟也难过情关。只是你这夫人不可貌相,美则美矣,城府却深,听说当初是江家上门提亲的,你可知她嫁你是为什么?”
楚青崖道:“夫人胆量超群,不惧盘问拷打,陛下和薛先生尽可细细问她。”
江蓠顿时感到一座大山压在了头顶。
好家伙,他这就全丢给她了是吧!
怎么说得和她有铜头铁臂一样!
薛延芳听了这人间独一份的评价,露出诧异之色,把视线投向江蓠。
萧泽兴趣盎然地撑着下巴:“你们都起来回话罢。江夫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如何舞弊的?”
江蓠对付小孩儿驾轻就熟,把声音放得又轻又甜,“妾身是永州江家人,单名一个蓠字,祖父是元凤年间的翰林江承训。陛下读过白居易的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么?”
萧泽拍手道:“这个简单,朕会背。离离原上草……”
“正是离上头一个草。”
“这名字好记!”
江蓠笑道:“陛下聪慧。陛下可知枪替是什么意思?”
萧泽摇摇头。他这个年纪,只理解“舞弊”的意思,知道这是违反律法的坏行为,要被抓起来。
“枪替就是替人考试,如果有哪家的学生读不好书,就去找一个读得好书的人替他参加科举,考到多少名都算他的。妾身就是干这个的。”
萧泽兴奋道:“朕明白了!别人找你帮他考试,是这样吧?”
“陛下圣明,这次妾身便是替田安国考乡试。”
“那你岂不是读书很好,才能做枪替?”萧泽震惊地道,“原来你是替田安国考,他的卷子朕判了第一呀!”
薛延芳瞪着楚青崖——你小子说话说一半,这么要紧的事,居然不在折子里写?
只说夫人考了试,没说夫人考第一,他还以为有别的代笔呢!
这避重就轻的功力,没做十年官,还真练不出来。
楚青崖默默看着江蓠。
继续说啊?
不说得挺好吗?
君无戏言,让你出大牢还能把你再关进去?第一封折子上不写给谁代考,是为了一笔带过、大事化小,后面放榜了也没再提,是为了不惊吓这一老一小。
江蓠也瞪着他——你不是说他俩已经知道了吗?
敢情只知道她犯了罪,不知道犯了这么明显的罪!
事到如今,这狗官是靠不住了,她只好小心道:“回陛下的话,妾身读书比找上门的雇主自是要好多了,但若要与陛下这样从小就有名师相授的人相比,或是与夫君这样十五岁就中解元的奇才,再或是靖武候世子那样十九岁高中探花、家中学风严谨的良金美玉相比,就不自量力了。”
楚青崖就像摘到个好桃,又被蛇猝不及防咬了一口,笑容还没扬起就消失了。
她说谁?
……就那个连官也不做的自诩清高胸无大志不懂民生疾苦二十多岁就在国子监里教书养老的膏粱子弟?
良金美玉?
要不是他遇上舞弊,以他院试乡试都是第一的成绩,会试殿试考个探花也不是没可能啊!
不就是那个薛湛运气好家世好,没人敢动他吗!
她至于这么夸他?!
萧泽听了忙道:“朕读书读得不好,要是有薛世子十分之一的聪明,先生们做梦都要笑醒了,离楚先生也差得远,实在不敢比。”
而薛延芳哼了声:“你这小女子倒是会说话,这里三个人都被你夸了一遍。那薛湛是老夫侄孙,你知道老夫喜欢他,才如此拍马屁,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出口就是良金美玉?”
江蓠跪下回话:“妾身句句属实,我等做枪替,历年的科举程文都必须熟记于心。虽未见过薛世子的面,但文如其人,景仁三年殿试放榜后,朝廷版印了程文集供天下学子参考,取了薛世子作答的论、诏、告、表、判和策问,二十年来仅此一位人中龙凤,程文收录了他二三两场所有答卷。其文斐然成章,字字珠玑,尤其判词写得精妙绝伦,常言道‘观其判,知其才干’,其中第二条‘知情藏匿有罪’,短短数言,既契合律令,又尽显慈悲之心,薛世子是才德兼备的君子,当世罕有。”
薛延芳没想到她对自家后辈的答卷这么熟悉,语气稍稍缓和,“老夫看过他的文章,但六年前的科举范文,记不大清了。你说他判词写得好,我在家中教他的时候,教的是他的策问,依你看如何?”
江蓠拜了一拜,“策问有五道,第一问舜帝为何在退位后南巡于苍梧之野,其言中正圆融,字句谨慎;第二问教化天下百姓该以何为先,其所谈教书育人,言辞恳切,之后更是躬身践行;第三问今之良将如何取韬略于古之良将,其言挥斥八极,博古通今,更引国朝对北狄战事为例,酣畅淋漓,读之热血沸腾;第四问历代选贤考核之法是否可施于今日,其言明辨义理,细致入微,将国策深剖详解,定是生平有志钻研于此;第五问本朝兵制较前朝有何利弊,其言一挥而就,举重若轻,无可挑剔,料想是家学渊源。”
薛延芳听后,半晌不语,从椅上站了起来,拄着拐杖来到她面前,“如你所说,他的文章竟没有一丝不好之处?”
江蓠抬起头望着他,“妾身妄言。薛世子当年不过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没有像其他年纪相仿的考生那样徜徉恣意、洋洋洒洒一番,第三问虽写得大快人心,但还是有所藏拙,收尾得有些平了。”
薛延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你可知是何故?”
“妾身猜得出,不敢当着薛阁老的面说。”
九年前献宗皇帝在位,北狄举兵南侵。靖武侯薛祈奉命北上御敌,出京前突然丢了兵符,献宗大怒,将他关入天牢,还是安阳大长公主进宫为丈夫求情,才把他放了出来,但朝廷从此卸了薛家的兵权。
因为薛祈没去带兵,献宗在内阁的决议下临时换了个纸上谈兵的将领,边疆守军连连溃败,差点被一网打尽,危难关头献宗命楚王萧铎带兵支援,苦战三月终于打赢,结果这萧铎凯旋回京,以清君侧换内阁为名,入宫将献宗杀害。
丢兵符是天大的错,引起的一连串后果极其严重。作为靖武侯独子,薛湛背着父亲的罪名,在这位弑君登基的皇帝举办的春闱里,不能不谨慎,若是写得太慷慨激昂,未免有反讽今上用兵不当之意。萧铎赏识他的才华,点他做了探花,自此薛家才从低迷中回过气来。
薛延芳长叹一声,没追问下去,对小皇帝道:“陛下,现在可诰封夫人了。”
这句话萧泽可算听懂了,把金案上准备好的诰书递给他。
薛延芳展开玉轴,清清嗓子,朗声宣读起来。
江蓠的心落回肚子里,下意识看了眼楚青崖,他面色淡然地垂袖立着,见她看过来,把脸一撇,眼睛对着窗。
……这狗官又闹什么脾气?
她无心管他,反正这个劫是渡完了,她要是没答好,不但没有诰命,刚才指不定就被这精神抖擞的老人家拖出殿了。
楚青崖官拜一品,她拿到的诰命便也是一品,文书用五彩丝织就,绣着鸾鸟,翰林院拟的行文,中书科抄的玉箸篆,写了好些漂亮得体的瞎话,句句都不像在说她,钤着天子“制诰之宝”的印鉴。
江蓠谢恩后跪直身子,双手接过,薛延芳虚扶一把。
“江夫人,老夫看过你代田安国写的卷子,你才气甚高,心性也甚高,为何愿意冒险替人考试?”
她言简意赅地道:“谋生而已。家母生前多病,家父早亡,不做就活不下去,做了也不由自己脱身。”
薛延芳捋着胡子,肃然道:“楚大人为你挣了个功过相抵,本来不应封你诰命,但若三品以上的夫人只有你不受封,外人觉得奇怪,难免引发事端,届时此事暴露,激起朝廷民间议论,更被有心人利用,那就震动天下了。在府牢关了二十天,是你咎由自取,你认不认?”
“认。”
“那今后便清白做人,勤俭持家,不要辜负楚大人和他父母对你的爱重。”他语重心长地说。
楚青崖在一旁重重点了几下头,被逮个正着,薛延芳敲着拐杖对他道:“明渊,你也不要因着此事,和你夫人日日提、夜夜提,拿这个来要挟她,叫她吃了亏也不敢说。成了婚,夫妻就是一体,不要像现在这样斗气,你们还是父母指腹为婚的,多少要孝顺。”
“我没跟她斗气。”楚青崖脱口道。
他就是有!
江蓠用眼神狠狠剐他。
薛延芳一把年纪,受不了年轻人打情骂俏,目光转向托着腮笑嘻嘻的小皇帝,又头痛地叹了口气,“陛下,咱们先前是怎么约定的?”
萧泽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和楚大人说?”薛延芳和蔼地提醒。
“哦,对了……”萧泽很认真地道,“朕叫他们仔细找了,没收到楚先生八月份在贡院里写的折子,所以朕不知道田安国死了,给他评了第一。”
楚青崖皱眉,“陛下能看懂那张卷子么?为何要改成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