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乐暂歇,大长公主在座上敬几位武将夫人,薛白露则让侍女捧了只银壶,自己一桌桌地轮流敬过来,丝毫不怯场。再看那位清河长公主,在她姑妈身边孤零零地坐着,一直垂首不语,倒显得有些多余。
“看什么呢?”
薛白露来到江蓠这一桌,顺着她的眼光朝上头瞥了一眼,语气平平:“喔,等哥哥来了,他们就有话说了。”
碰了杯,江蓠将酒一饮而尽,打趣道:“你悠着点,喝不下让你哥哥来,殿下指不定还要在屋里给你挑夫婿呢,你要是喝多了闹笑话可不好。”
“闹了才好!”她摇摇头,走到下一桌去。
江蓠忽然深吸一口气。
一股熟悉的、隐约的花香,在薛白露走动时飘了出来,即使混杂在酒气、菜肴的香气和脂粉气里,也没有骗过她的鼻子。
是薜荔虫。
先前在秋水苑并没有这种香味。
就在这玉勒堂里,有人易了容,薛白露和他接触过。
“姐姐,怎么了?”阿芷抬头问。
她缓缓坐下,抿唇思考了一阵,对小妹道:“食不言。等会儿还有杂耍,你和春燕在这里看,我出去醒醒酒。”
话音刚落,邻座的姑娘叫道:“小侯爷来了!”
江蓠向外看时,几个朱衣侍卫簇拥着一人跨进门槛,全场宾客立即站起来与他见礼。前方的客人个头实在高,她稍稍歪着脑袋,才看见薛湛站在屋中,朝四方拱手还礼,一撩长袍走上阶,在大长公主左边落座。
他低声与母亲说了句话,大长公主微微点头,柔声道:“你有好些年不见阿沐了,她小时候来家里玩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薛湛只朝清河长公主一揖,“我来迟了,殿下勿怪。”
他向身边的侍卫颔首,一人下去吩咐,屏风后走出六个拿着各式道具的百戏人,有高有矮,脸上戴着面具,顿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第一拨艺人演的是口中喷火,堂内的惊呼之声此起彼伏。薛白露见哥哥来了,大家也都在聚精会神地看,如释重负地把酒杯一丢,跑回座位,一个劲儿地吃菜,时不时瞟向旁边的表姐——她和自家哥哥就像陌生人,半句话也不说,母亲的脸色看起来不妙。
“哥哥,你去给叔公敬酒啊。”她圆场。
大长公主道:“你叔公年纪大了,喝不得酒,坐一会儿便要回去歇息了。”
“那儿子便借母亲的好茶去敬他。”薛湛端过侍从手上的托盘,款款走下去。
大长公主沉着脸抬起左手,王总管扶着她起身,对下面道:“诸位尽兴,殿下要回玉杯斋了。”
清河长公主望着她,眼里有些恳求的意思,大长公主拍了拍她的肩,对薛白露道:“你表姐不常出门,你和王总管多陪她说说话。”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带着侍女从后堂离开,留王兴在这里伺候侄女、饮酒陪客。
江蓠猜她是生儿子的气,目光不由看向对面,薛湛去的那一桌,坐的可不是精神抖擞的薛阁老吗?
据说他告老还乡后又被聘回来做帝师,就借住在靖武侯府里,算起关系是薛家两个小辈的叔公。
她夹着菜,右手托着腮,看薛湛给老人倒茶,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是分外好看。
“姐姐,你不是要出去醒酒吗?”阿芷问。
“都叫你吃饭别说话。”江蓠按了一下她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继续欣赏。
若是今晚第一次见到他,她根本想不到这样气度华贵的人会去国子监当先生,是个谦谦君子。
他素来都爱穿淡色的衣裳,今日酒宴办得隆重,便戴了镶玉石的银冠,穿一袭银白的吉服,广袖生云气,襟前落梅花,腰间垂下一幅蔽膝,用金线绣着麒麟逐日。满堂华彩都好似汇聚在他身上,那双与大长公主极为肖似的眉眼含着浅笑,在琉璃灯盏下夺尽了人间风月,光华灿烂,星辰失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江蓠饮尽杯中酒,摇头晃脑地念出一句诗来。
“姐姐,你就跟商纣王看妲己似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阿芷有些担忧,极小声地道,“你不会不要姐夫了吧?”
江蓠看着美人,都能多吃一碗饭,举杯叫春燕:“给我满上。”
薛湛敬完了薛阁老和一众武将,来到右排,接着他妹妹没敬完的桌来,少说喝了也有二十杯。离江蓠还有好几桌时,壶中酒尽,他步履沉稳地走到薛白露桌前,同她说了些什么。
薛白露先前已喝得脸红,点了下头,站起身拿过侍女手中的壶,冷不防身子一歪,酒液“哗”地泼了薛湛一身。
“哎呀!”她惊叫,回头揉揉眼睛,“谁绊我……”
薛湛无奈:“是你自己绊到桌脚了,下次等着我来,不要逞能喝这么多。你在这里乖乖坐着,我去更衣,一会儿就回来。”
“嗯。”薛白露吐了吐舌头,“对不住呀。”
江蓠失望地看薛湛带着侍卫消失在屏风后,面前的菜瞬间没滋味了。
不过杂耍很精彩,喷完火又吞刀子、叠罗汉,博得欢呼阵阵。侯府的酒好,入喉并不辛辣,满口梨花清香,她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杯,摇了摇壶子,还剩个底,干脆拿着把儿对嘴全灌了进去。
春燕劝不住她,焦急都写在了脸上,“这下回去大人要生气了。”
梨花酒的后劲慢慢上来,江蓠浑身懒洋洋的,剥了个芦柑吃,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泵出,让脑子清醒了些。
往左边看,席上薛白露还在胃口大开地吃东西,她和清河长公主之间隔着王兴,这人嘴巧,说得长公主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微笑。
紧接着堂中敲锣打鼓,另一队百戏人上了场,皆穿着利落的五彩胡服,戴着圆帽和黑白面具。他们手中架起两根一丈长的竹竿,两个戴白面具的男人纵身一跃跳在竿上,如羽毛般挂在上面悠悠荡荡,转得飞快,就是掉不下去。
两人耍了一阵,站在竿上朝看客鞠躬,高高跳起,在空中翻了几圈筋斗,正在众人喝彩之时,其中一个落了地,另一个却突然从腰间抽出什么东西,寒光一现,当空朝薛白露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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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激的几章开始了,感情矛盾升级直通修罗场(~ ̄▽ ̄)~
女儿对狗说过,薛教授这样的人不会有人不喜欢。本文1V1,她对薛教授没有任何爱情,就是仰慕加少女心,不存在精神出轨的问题,我看到有几个追过星的同学说这种状态很真实~ 爱是宽松、原原本本表达自我,而非紧绷、伪装。女儿嘴很硬,都是通过细节来表达,比如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狗,给狗盛粥,和狗打打闹闹逛街,跟他撒娇,把外面发生的事及时跟他说,这些事她不可能对第二个男人做,只要继续看就知道她始终站在狗的利益方。
男配从颜值到性格都完全长在了女儿的审美点上,他戏份没有狗子多,但也不少,因为要靠他这条线走剧情。写这样一个完全符合她审美的男配,主要是为了让狗子和她之间产生裂痕,不破不立,让她意识到即使有这么完美的人,和她最匹配的还是狗子,推动她主动为这段婚姻做一些重要的事。
第49章 惊鸿影
“郡主小心!”
薛白露被身后的侍女一拽,桌子一歪,杯盘碗碟扑通扑通砸在地毯上,只听“铛”地一声,左边的王兴掷出一只酒壶,挡住了那柄极细的软剑,拍案高叫:
“抓刺客!别让他们跑了!”
这一嗓子惊醒了还在为杂耍鼓掌叫好的宾客,薛白露也回过神来,霎时酒意全无,急喊道:“保护长公主!”
戴面具的刺客一击不中,剑锋擦着抛来的酒壶,借力一弹,沾着酒水飞身直刺她肋下。王兴冷哼一声,抬脚勾起桌,使力一踹,那张沉重的紫檀桌便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挡在薛白露身前,可剑刃竟如滑进了豆腐,轻轻松松刺入桌面,“啪”地一响,桌子当空裂为两半,重重摔在地上。
左右宾客尖叫着逃散,玉勒堂顿时乱成一锅粥。有赴宴的武将粗声呼喝着,赤手空拳合力将杂耍班子堵住,围在堂中央,十几名朱衣侍卫从四面奔来,将清河长公主、郡主、薛阁老等身份贵重之人牢牢护住。
剑风凛冽,眼看就要扫到薛白露身前的侍女,王兴袖中连发数枚暗镖,叮叮当当打在剑身上,细窄的剑吃不住力,灵蛇般嘶嘶颤动,一转方向,朝王兴刺去。
“我倒要会会你!”
王兴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分毫不惧地迎上去,二人缠斗在一处,刀剑相击溅出火花,眨眼就过了数十招。那刺客劈、砍、挑、钻,身法轻盈如鬼魅,快得几乎看不见剑影,只能听到衣衫被刺破的窸窣声,片片碎布如飞雪落在地上。
江蓠和邻座的小姑娘挤在一起,她母亲就如护鸡崽似的张开双臂挡着,再前面是侍卫。两个女孩既害怕又想看,都伸长脖子观战,身后的春燕揽着阿芷,紧张地念叨:
“侯府护卫这么森严,怎么会有刺客……哎呀!王总管!”
惊呼的同时,王兴的衣领已被划得稀烂,江蓠也终于看见了那柄快如闪电的软剑——不同于最初的银白如雪,剑尖不知从哪儿沾染了一点黄色,在灯烛之下可以辨认。
她眯起眼,这不会是……
这样细碎的剑法引得王兴大怒,运力举臂,狠狠一刀朝刺客劈下,那刺客却未格挡,挥出一掌直击他胸口,气势凌厉无比。王兴一个鹞子翻身,蹬着桌子向后仰去,下盘暴露在刺客身前,只见剑光一闪,冰冷的剑刃从他大腿之间穿过。
江蓠听到邻桌的武将“嘶”地吸了口气,仿佛是自己胯.下一凉。
王兴却毫发无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朝侍卫喊道:“你们还等什么?”
他与这刺客斗了一阵,自知不敌,再打下去有弊无利,便在侍卫一拥而上时退了下来,赭色的长袍处处是缺口,形容甚是狼狈。
“王伯伯,你没事吧!”薛白露关切地叫道。
他撇了撇嘴,拱手道:“托郡主的福,没伤到。此人居心叵测,定要让小侯爷严审。”
“哥哥怎么还不来!”薛白露跺了跺脚,“都是我不好,泼了他一身酒!他要在这还轮得着这刺客如此放肆?”
说话间,那几个侍卫已将刺客团团围住,即使江蓠不懂武艺,也看得出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出招老练,六七把长刀齐齐架着那软剑,“卡嚓”一下,剑身从中间折断了。刺客没了兵器,寡不敌众,被缚住手脚牢牢按在地上。
王兴走过来,扬手揭了白面具,眼前是张平平无奇的脸,从未见过。
“谁派你过来的?”他看了一眼堂内瑟瑟发抖的杂耍班子。
一个侍卫道:“某等把他交给小侯爷发落,王总管快去玉杯斋看看。这边有刺客,殿下和侯爷那里也不能缺人,方才已有一队兄弟过去了,但还是总管在那边放心。”
薛白露抚着胸口后怕,“王伯伯你快去呀!我没事的。”
王兴点了点头,“劳烦你们了。”说完皱眉从后堂匆匆离去。
“对不住,让诸位受惊了,今晚的事我兄长定会严查。”薛白露强自镇定,“我送大家出府。”
众人都好言劝郡主回去歇息,一个在生辰宴上受了行刺的十六岁姑娘,没吓晕已经很好了,这时候还能顾全大局,委实不易。
江蓠望着侍卫押着刺客和戏班绕过屏风,心中略觉蹊跷,片刻后,便听得后门外有人激动地叫了一声“小侯爷”。
薛湛的声音远远传来:“……可有人受伤?”
侍卫恭敬地回了几句,他道这刺客交由他来处置,现在就要审,免得看不住自尽了,先让人送客要紧。
薛白露也听见了,还没等人跑来通报,就拉着柔柔弱弱的表姐,招呼堂里剩下的侍从,朝后头喊道:“哥哥,我来送!”
接着就理了理衣裙,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
热热闹闹的筵席,就这样心惊胆战地散了。
江蓠解下腰间的白玉环,悄悄一丢,牵着阿芷,随人流走出玉勒堂。院中挂着几十盏灯,照亮了夜色,清寒的气流拂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哆嗦,裹紧披风。
今夜月明星耀,人气旺盛,不是个行刺的好时候。
她踏上抄手游廊,突然站住了脚,“春燕,你带阿芷先回车上,我去找个东西,一会儿就来,别让郡主知道。有事我就摇铃铛,暗卫又不是吃素的。”
春燕踌躇片刻,“那夫人快去快回……哎!”
话还没说完,江蓠脚底抹油溜到不见光的廊角,拎着裙子抬腿一跨,便从阑干上翻了过去,鬼鬼祟祟地消失在屋子后。
……大绵裤还是很方便的。
她回到玉勒堂,后院树上挂的灯被侍女拎走了许多盏,用来给客人照明,从后门望进去,仆从们正在收拾残羹剩饭。
江蓠清了清嗓子,软绵绵的声音带着酒意:“劳驾,我东西丢这儿了……你们有谁看见一枚白玉做的环?半个巴掌大,上头有道缝。”
又回头对着虚空道:“春燕,你就在这等我,不必进来。”
说着便扒着门框,摇摇晃晃地走进去,经过大长公主的席位时,“哎呀”一声差点栽倒,一个擦桌子的侍女赶忙来搀扶:
“小姐,您先前坐在哪儿?我给您找找。”
江蓠攀着手边的东西往前挪,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又摸上了清河长公主和薛白露的座位,对侍女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那是爷爷给我的遗物……”
几个侍女依言低头找起来,她趁机伏在椅子上,对坐垫依次嗅了一遍,果然残留着薜荔虫的香味。
“找到了!在凳子底下,您看是不是。”一个侍女拿着玉过来,“您醉得厉害,我扶您出去。”
江蓠直起腰来,带着鼻音大声道:“多谢……春燕,找到了,我们回家。”
那侍女以为外头有人等她,乐得少桩事,行了个礼,“您慢走。”
一出玉勒堂,江蓠立马竖起一双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这个时候,府卫要么跟薛白露去了前院送客,要么就在保护大长公主和侯爷,要么就在薛湛身边审刺客,她如果遇上零散的几个,装醉也就罢了。
一片云朵恰好遮住了月亮,花园中树影朦胧,寂静无声。江蓠轻轻地穿过园子,避开几个提灯的家丁,从角门钻进了竹林。她回忆着来时路径,东面是大长公主住的云间小筑,西面是侯爷养病的玉杯斋,入了第四进院子,就是薛白露的秋水苑和薛湛的轩星阁,再往北有个带温泉的小丘。
她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没有走林中小径,而是踏着泥土穿行在翠竹间,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云间小筑行去,一盏茶后,望着前方黯淡的光线沉思起来。
还是叫个高手来护着吧,不然心里没底。
她从褡裢里拿出一品诰命的玉牌,摇了三下铃铛,站在那儿等了许久,愣是没等到暗卫现身。
……宫里养的这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先前不是说好和府卫打招呼去了吗?难道府卫连宫卫的面子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