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灌听他提及薛湛,两道粗眉皱成“川”字,“王爷不可妄言,我家闺女能上国子监,找的就是薛先生,听内子说,他为人很是儒雅,没有那些官场上的习气。”
萧铭并不奇怪他回护薛家的反应,“本王说了这么多,终究只是一面之词,还有两样东西要给将军过目。”
他对身后的小沙弥道:“拿出来吧。”
小沙弥从袖中拿出一个不起眼的铁盒子,正要走过去,陈灌嫌弃道:“我家祖孙三代都拜太上老君,生平最讨厌和尚。”
“喔,是本王考虑不周了,其实他二人不是和尚,是易容成这般模样的。”齐王拿出盒里小巧玲珑的白玉,朝纱帘一丢,“扑”地一下丢给陈灌,“将军可识得此物?”
白玉触手生温,陈灌放在眼前细细一看,越看越心惊,喃喃道:“‘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之事,虽毋会符,行也’……这不是当年丢的那左半枚虎符吗?怎会在王爷手上?”
萧铭哀声道:“安阳忍辱负重,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才弄清兵符被靖武侯藏在何处,冒着杀身之祸偷出来。两个月前她从汤沐邑回京,路上悄悄派人送信给我,写尽了这些年薛家是如何狼子野心,她又是如何受欺侮的。我虽与她不是一母同胞,却只有她一个姐姐,自小感情深厚,信中所述,字字悲切,不忍卒读,她愿与薛家一刀两断,让结党营私的卖国贼臣得到报应!将军手上已有右半边虎符,左半边现下给你了,除你之外,本王再想不到第二人有此魄力抗衡薛家,当初你跟先帝入京,是从龙之臣,赤胆忠心,为了他唯一的血脉,可否再率靖北军与本王匡扶社稷,铲恶锄奸?”
陈灌听闻此番高谈阔论,手中把玩着兵符,良久不语,浴房里静下来,只有两个石狮子头哗哗地吐水。
“我离乡去国,一晃就是九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他淡淡道,“王爷信任我,肯与我说这等隐秘,叫我受宠若惊。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若拿着这虎符,带十五万人随王爷进京,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至于您,往坏了说,轻则流放重则赐死。王爷此行前,做好准备了吗?”
他说得隐晦,萧铭却听得明白。
一朝天子一朝臣,陈灌对先帝是忠心,可连小皇帝的面都没见过。这虎符就是个冠冕堂皇的调兵借口,谁拿了左半边,谁就能代表天子。
至于是不是真的清君侧,就不那么重要了。
“将军得了本王的信,想必也是深思熟虑、辗转反侧,最后才下定决心见我这个藩王,迈出这一步,定是有胆量做大事的。”萧铭笑道,“成事之后,将军就是大燕第一等功臣,食邑万户,配享太庙——这说得远了,现下本王能许给将军的,是银票万两,和一门亲事。本王带着犬子身上的信物,愿与将军结为儿女亲家,对三清六御立下誓言,永不相背。”
陈灌思忖片刻,摩挲着流出冷水的狮子头:“王爷诚意,在下感佩于心。您说的不错,我敢来见您,也是不想在这偏远苦寒之地浪费下半辈子。”
他高声唤道:“楚楚,把契约拿来,让王爷过目。”
暖房里那女子往身上裹了件丝质披风,从颈项遮到脚踝,袅袅娜娜地捧着一只匣子走了出来,绿罗裙如荷叶动水波。她身段高挑,一头乌发比上好的丝绸还顺滑,沾着水汽从胸前垂到腰际,遮住了半边玉雕般的侧脸,露出一双情意绵长的眉目来,微抿的嘴唇似雪上绽开一朵红梅,艳色里带着丝清冷。
饶是生平见惯美人的齐王,也不由多看了一眼。
“这是将军从何处寻来的爱妾?朔州竟有此等佳人。”
“王爷这话可折煞她了,她是胡姬,大字不识一个,骨架子生得也粗,不比咱们大燕的女子善解人意。”陈灌呵呵笑道,“这契约是我依着王爷信中的意思亲手所写,没有第三人见过。王爷若觉得可行,便留个墨宝,咱们一式两份,若是不行,咱们出了浴堂再商议,以王爷的意思为准,这样如何?”
美人将盒子放在池壁,垂首不语,一股芬芳飘了过来。
萧铭又看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何事,恍惚了须臾。他打开这盒子,拿出两幅薄薄的素绢,绢上文字一模一样,甚是简短,就是把他书信里几句话重述了一遍,最后发了个重誓,先考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云云。他拿起毛笔,左思右想,不写怕陈灌疑心不肯出兵,写了却觉这一纸契约来得太过容易,况且若走漏出去就糟糕了,是以笔尖停了半天也没落下去。
……还有另一件物证没给陈灌看,而他也没问。
陈灌却突然道:“且慢!楚楚,收回来。”
萧铭下意识将两幅绢攥在手中,“将军这是何意?”
此举正中陈灌下怀,他嘴角微勾,“瞧我这记性,王爷不是还有另一样东西要给我看吗?我倒好奇,王爷除了许我升官发财,还有什么宝贝,如此有把握说服我把全家的性命都押上?”
萧铭心下一松,扬眉道:“是本王的疏忽,这可是极大的秘密。你只知薛氏勾结楚阁老意图谋反,可知薛家要推举的宗室是何人?”
他背过身问小沙弥要了一物,交给美人,她看也没看,轻移莲步走到陈灌一边。
陈灌拆开那锦囊,里头却是一幅五彩提花锦缎,和圣旨一色,料子也相同,上头有个花押印,写了八个字——
【庚午己卯丁丑甲辰】
这生辰八字甫一入目,他心头巨震,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只听萧铭意味深长道:“劲瘦如竹,侧锋如兰,笔笔如刀。陈将军,我父皇的字,你还记不记得?京城陈家的老宅里可是有御笔所题的匾额啊。”
他拿笔在一张素绢上画了押,放回匣中,低沉的声音蒙着水雾,在浴房里幽幽回荡,“你可知这上头是何人的八字?又为何写在这方送往钦天监的缎子上?弘德元年春闱殿试,楚青崖那么好的口才,连裴阁老都不能驳他半个字,为何偏偏被排在进士最后一名,又被扔到休原去做县令?短短九年的时间,你以为他真能凭——”
话未说完,面前忽掠过一阵冷风。与此同时,陈灌抬起右腕将钥匙往狮子头上一敲,“叮”的一声尚在耳边,寒光已抵上喉咙。
萧铭根本没看清自己是怎么被人挟持的,整个身子就从浴池里被揪了出来。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墙壁轰然倒塌,水流从砖缝里狂喷而出,几个黑影从水中跃起,刀光横空朝两个小沙弥劈去,弹指间过了几招,那两人自知不敌,仓皇向门口逃窜,还没挨到木门,“嗖”地一响,一枚珵亮的箭头从外头射进来,险险就扎到了脸。
走廊上起了喧哗。
“多谢王爷夸奖,只是这世间千千万万人,八字相同的总能找出那么几个,为何非要栽赃到本官身上?”
萧铭瞪大眼睛,看着被毁的浴池、泄洪般喷涌的冷水、被缚住双手的易容师,不顾脖子上流出血丝,颤抖着指向附耳低语的美人,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让他如遭雷击。
“……你,你——是你?!果然,果然……”
楚青崖那柄不知从何处抽出的匕首抵深了一分,满头乌发摇曳垂荡,更显得面如傅粉、眉黑似墨,脸庞沾了水珠,略有妆迹化开,“王爷说什么都好,偏要旧事重提,本官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忘了当年进士倒数第一。”
“你使诈!”
他冷笑:“比起王爷在虎啸崖设伏,炸车惊马,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赵家香水行进了谋逆犯,人证物证俱在,一万朔州卫就在坊子外围着,王爷就是再带十二个高手也飞不出去。”
萧铭又惊又怒,目眦欲裂地吼道:“陈将军,我们之前讲得好好的,你为何如此待我?!”
他艰难地转过头,楚青崖善解人意地把他换了个方向,用刀把子示意他看,“你知道这位陈将军为什么讨厌和尚吗?”
两句话的功夫,那“陈灌”已披上一件长袍,在满地狼藉中搜寻着,声音雀跃:“啊,找到了,字还没糊。”
而后抱着匣子,把一张湿淋淋的脸凑近了,笑盈盈地道:“王爷,我的妆早被水汽熏化了,你带的这两位小师父若是近前来,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易容术,我可没到青出于蓝的地步!”
萧铭惊骇万分,这张脸分明是个女人,一个粉面桃腮的年轻姑娘!
但她的声音明明是粗犷的男声,配上这娇俏狡黠的语气,让人寒毛直竖。
进浴房这么久,他就是坐在她对面,隔着帘子听她编了一整套瞎话,被这两人当成了猴来耍!
一股薜荔虫的花香从她身上传来,他愣了一瞬,惊叫道:“你,你也是南越人!”
扮了半天陈将军的江蓠眨了眨眼,如实道:“不是呀,我是永州人。”
楚青崖补充:“王爷该知道永州有个桂堂,就是那个把金银源源不断送到干江、替你笼络天下学子的桂堂。这位江才子可是堂内的甲首,与你身边两个南越来的先生还是旧相识呢,她如今被朝廷招安,戴罪立功很是勤勉。”
他看齐王的脸色越来越白,张口欲言,利落地点了他哑穴,勾唇道:“我知道王爷没说完不甘心,留着回衙门慢慢说,咱们有的是时间……哦,是想问她怎么没像其余代笔一样死于非命?本官又是如何找到她的?”
江蓠扯了下他的头发,用眼神警告他别乱说。
楚青崖把齐王推给一个士兵,傲然道:“自是本官年轻貌美,色艺双绝,她找上门来求嫁。本官娶了她做夫人,她有陛下封的一品诰命,谁敢动她一根头发?”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胡话?!
她不是,她没有!
江蓠捂着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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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楚楚小美狗和胸毛糙汉狸呀!
好像没人猜到女主易容~上上章写了女主带了变声虫过来,男主扮女装当然不想让对头使唤,只会听老婆的话。
第69章 小县令
好好的浴房被毁了,地上全是水和碎砖块。
拉开木门,外面站了一排训练有素的黑甲兵,为首的道:“回禀阁老,某等正在拘捕逃犯,加上这儿两个和尚,一共是十四个,待抓到就押往州牢。”
楚青崖还裹着他那湘妃色的绸披风,嗓音如数九寒冬:“王爷千金之躯,押到都司衙门好生款待,只是别让他再开口,本官怕他嚷嚷着向陈将军讨要爱妾。”
士兵们一个个低着头,生怕笑出来脑袋就丢了。
他走近两个被绑住手跪在地上的易容师,匕首“唰”地一划,僧衣下赫然露出黑色的五毒纹身,在场之人皆抽了口凉气。
“是南越蛮子!”
“这两人分开关,本官来审。”楚青崖用刀背抬起一人的脸,见他目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风轻云淡地笑道,“看样子是块硬骨头,不知可否像你的同族一样撑上三天?”
赵氏香水行的走廊上,老板瞠目结舌,不明白今天的生意怎么就黄了,铺子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等里面的人都出来,他大着胆子拉住一个士兵:
“小哥,陈将军呢?我开浴堂是要养家糊口的,这这这,锅炉都破了……”
一锭金元宝忽然抛到手上,老板“哎呀”一声望去,有个头戴毡笠、身披黑色大氅的汉子站在人群中,腰佩一把长刀,气势万钧地阔步走来,正是本省的都指挥使、镇远将军陈灌。
他揉揉眼,不可置信:“您不是在里头泡澡吗?”
陈灌大手一挥,“大伙儿都看见了,我今日没进去过。这钱你收着,给浴堂修缮。”
他不多废话,走上前“唰”地拉开屋门,清清嗓子:“请阁——”
门后站着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戴着羊皮帽,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你推我一下,我扯你一下,正互相扒拉着,冷不防门骤然开了,都张嘴望着他,活像一对傻狍子。
陈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将军,这两人是?”一个千户奇怪地问。
他“唰”地又把门关上了,板着脸回身,“楚阁老已经从后门回去了,里面还有别人在洗澡,这只是一对淘气的夫妻罢了。”
江蓠隔着门听到这话,脸腾地红了,拉着楚青崖就往后门走,“你怎么不告诉我前门堵着这么多人?”
“我哪知道,我叫他等在巷口的。”楚青崖埋怨,“赶紧回去休息,昨晚熬了一夜没睡,你不困吗?”
江蓠一点也不困,眼冒绿光,“我一想到你穿肚兜和裙子——”
嘴被捂上,楚青崖拖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后门,上了马车,“再提一个字就……”
“就怎么?你还敢威胁我?”江蓠箕踞着,仰头瞪他,“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要不是我手上有宝贝,陈将军怎么会答应见你!要不是我扮成他的模样,你能拿到虎符和锦囊?”
她抱着臂喋喋不休,用他昨天的话反过来教训他:“楚大人,你知不知礼?读没读过书?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可是你的大恩人,你若是感激我,就给我磕上三个响头,叫一声奶奶——”
楚青崖头痛得要命,把一只银壶塞到她手里,“快喝了,你用陈灌的声音说话,我只能叫你孙子。”
江蓠把壶里极浓的茶吨吨吨喝了一半,又吃了几个化冻的柿子,过了半柱香,嗓音开始变细,到了衙门,就完全变了回来。这活吞下去的薜荔虫最怕浓茶和柿子,想提前结束药效,服下即可,只是会沙哑两天。
陈灌按礼制带兵在门前迎,练武之人耳力好,听到车里连叫了三声奶奶,黑着脸离远了些,仿佛沾到了什么脏东西。楚青崖扶着气焰嚣张的夫人下车,对黑压压跪了一片的士兵视若无睹,迳直来到陈灌面前,然而对方一眼也没看他,朝他夫人拱手道:
“有劳夫人,还望夫人回京,在拙荆和小女面前美言几句。”
江蓠笑道:“应该的,小栩在国子监很照顾我妹妹,她俩住同一个号舍,极是要好。”
陈灌叹了口气,“我很久没见这孩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又对楚青崖道:“要不是尊夫人带来了我女儿的信,凭阁老在拜帖上写的那几句话,我是不会掺和的。”
楚青崖嘲讽道:“将军说得好像与自己毫无干系,镇守边关的将领私自约见藩王,这是什么罪名,不用本官点出来吧?今日你去见了他,来日就是两个脑袋滚在菜市口,后头跟着两大家子监斩候。”
江蓠急忙打圆场,“没发生的事就不要说了,将军不是配合我们了吗?还委屈将军受了皮肉之苦。”
陈灌摆摆左手,腕上露出四个小红点,周围的皮肤浮起丝络状的血痕,“被虫子叮一下罢了,不痒不痛,却真叫我大开眼界,原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手段。夫人胆大心细,遇事果决,陈某佩服之至。”
昨晚江蓠遣小兵送去了杀手锏,她大年初一带着厚礼去陈家拜访主母,让阿芷当说客,叫小栩背着她娘写了封信给她爹。信中详述了她在国子监上学的经历,薛家郡主平日是怎么关照她的,楚阁老的小姨子又是怎么和她一起同甘共苦写功课,把薛家和楚家真心实意地夸了一通,最后尽抒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江蓠看完就觉得这小丫头学问虽不太好,但写起东西来那叫一个真挚,做父亲的看了一定感动,事实果然如此,陈灌三年未见这个心肝宝贝,想得厉害,看在女儿的份上见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