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小圆镜【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01 14:36:08

  那几人关上门出去,江蓠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母子俩相认,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见到娘亲,眼眶就红了。
  “殿下,小侯爷来救您了!”一个沙哑而激动的声音在中间的囚室响起,伴随着痛哼,“您先走,去见侯爷和陛下,别管我们……”
  江蓠用袖子擦擦脸,走到这间囚室前,眉心蹙起。眼前的男人头发已然全白了,穿着破旧的灰色衣衫,琵琶骨被一根拇指粗的铁链洞穿,两个窟窿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他隔壁的男人看着比他年轻些,约莫四十多岁,两鬓斑白,面容和他有几分肖似,身体里倒没有插那瘆人的链子,但双腿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囚室里有几条毡毯、装着食物的盆、敞口陶罐和一些莹白的碎屑,江蓠蹲下来看,是打磨后剩下的玉料。
  “您就是万兴玉器铺的王老板?”她低声问。
  被关在左边的男人精神尚足,点了点头,但在阴湿之地待久了,一说话就剧烈地咳起来:“我没……咳咳,没见过你……如何知道?”
  “您手艺精湛,这些料子是两个月前雕刻玉兔剩下的吧。”
  “那狗杂碎……咳咳……逼着我雕……”他喘了几口气,惨笑着摇头。
  江蓠方才扫视三间牢房,心中就有了些数。
  当日薛湛在玉器铺对假老板说,要他亲手做一对玉兔送给郡主当生辰礼。假老板要开门做生意,就得留着真老板的巧手做玉雕,所以只折了他的腿;他哥哥王兴练过武,所以南越人废去了他的功力,用链子锁得严严实实;而安阳大长公主身娇体贵,手无缚鸡之力,南越人怕她死在牢里,所以除了给她灌药,并没有锁住她的四肢。
  今日也不知能否同时把三个人都救出去。
  江蓠看向泣不成声的大长公主,她服了一个月的补药,还这样虚弱,真不知薛湛第一次在这儿见到她,心里有多难受。
  “七郎,你要把阿兴和阿福一起救出去,多亏有他们照顾……我就知道能出去的,一定能再见到你们……你爹爹怎么样了?囡囡呢?那伙贼人把他们怎么样了?!”
  薛湛抚着她的肩,嗓音些微哽咽,“妹妹没事,我再也不会让您受苦了。”
  “你爹如何了?他的旧伤没复发吧?”大长公主流着泪,紧张地问。
  他顿了一下,拉过她一只手臂,轻柔地捋起衣袖,“等您回了府就能见到他。”
  那一刻,江蓠屏住了呼吸。
  大长公主的左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新旧交错,都是薜荔虫咬出来的,惨不忍睹,整条胳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另外两人也捋起袖子裤腿,身上是一样的惨状。
  王兴恨恨道:“每隔一段时日,就有蛮子来这取血。他先把我们关在城外不知什么地方,起初逼我们露面,打消熟人疑心,后来修了这地道,我们就再也出不来了,生不如死地捱了六年!假扮我的那人叫诃士黎,他的女主子叫木察音,都是南越人,我听他们手下说什么复国、报仇,还要杀光天底下姓萧的人。”
  “这是……”
  大长公主这才发现室内还有旁人,看到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惊呼一声,急忙抹去眼泪,把裸露的双足缩回裙子里,局促地低下头梳理着头发,露出半张憔悴的脸,抿着嘴唇。
  江蓠见她身陷囹圄六年,容貌虽与健康时有天壤之别,却还能在陌生人面前保留住尊严,由衷地敬佩,当下接过薛湛手上的火折子,让他能双手搂住母亲的肩膀,轻声道:
  “见过殿下,我是小侯爷的朋友,姓江,懂些机关术。您身后毯子下那些小东西,都是自己编的么?”
  她的目光纯净温善,熏风般抚慰人心,大长公主倚着儿子的手臂,吃力地掀开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是,见笑了。”
  毯子下竟然整齐地摆着一排小鞋,还有一个小小的提篮儿,插着几朵花,都是用地面上铺的稻草杆子编的。
  王兴道:“蛮子每隔三四十天就来逼我们吃药,那药吃下去,时而昏睡时而疯癫,疯起来认不得人,每日只有两个时辰清醒,药效散了就灌新的。殿下心志坚毅,从未想过寻死,我教她清醒时找点事做,消磨时光。”
  江蓠更加佩服,若是换了她被关在这种鬼地方,不知道家人什么时候才能找来,或许头一年就撞死在墙上了。以前听薛湛说他母亲性子柔善,却不知是这么一个外柔内刚的人。
  大长公主凝视着小草鞋,垂泪道:“当年我在慧光寺被那女人挟持时,白露才七岁,她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因为见到儿子,她的喜悦盖过了痛苦,目光有了神采,语气急切:“七郎,我要立即进宫告诉皇弟,南越人要报灭国之仇,意图造反,虎符失窃定是那女人做了手脚,才让你爹爹蒙不白之冤,致使大燕在北疆失利!她用白露威胁我,叫我几次都不敢在人前说出真相,我好恨错失了机会……”
  “母亲,先帝一年前驾崩了,如今御极的是您的侄子。”
  大长公主震惊地张开嘴,半晌没出声。
  薛湛道:“回家再说,您往后去些,我的剑快,斩断门锁时怕伤到您。”
  “小侯爷,这锁链是精玄铁打的,纵是极锋利的刀斧,也不知道要砍到什么时候,引来人就不好了。地下机关重重,我听那些人说还养着蛇虫毒蚁,若没有特制的药,多少人来了都没法活着出去。”
  薛湛实在忍不下心,深吸一口气,“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此次是第三回进来,带了些人手,今日必定护母亲和二位伯伯周全。”
  “且慢!”江蓠忽然出声。
  室内四人都看向她,她轻咳一声,“王总管,南越人每次来给你们灌药,是站在牢外还是牢里?”
  王兴答道:“是里面,我动弹不得,舍弟的腿走不了,殿下总是躺着。每半月有人来送食水,偶尔打扫,这些是在外面做。”
  “那负责灌药的人身上就带着钥匙。”江蓠思忖,“您刚才又说,他们几乎每月都来,您可还记得上个月是哪一天?这个月他们有没有来过?”
  王老板插嘴:“这个月没来……咳咳,我在地上刻了记号……”
  他掀开稻草仔细数了数指甲划痕,“腊月来了一次,假扮我的人把一对雕了七成的玉兔丢给我,让我完工,咳咳……又取了我的血,那天是……”
  江蓠接口:“是腊月十五?”
  她看着薛湛,“大年二十九咱们去玉器铺,你说假的王老板腊月十五一整天都没出过卧房,却出现在慧光寺里。”
  薛湛点了点头,“不错。”
  王老板一拍栏杆,“就是十五,他说离郡主生辰只有九天,要我快些雕完,咳咳……之后隔了不到四十日,他们又来了,我说不准是哪天。”
  薛湛思及初次破解机关找到此处是正月十八,第二次来是廿三,带了药石干粮、医师和两个擅长潜伏的侏儒,那时三人都神志不清,身体极度衰弱,不能移动。如果南越人在廿三之后来,侏儒会向侍卫通报,所以必定是在廿三之前,很可能是前脚刚走,他们一干人后脚就到了。
  江蓠思忖道:“今日是二月廿二,算算日子,过几天也该来了。令仪,俗话说事缓则圆,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与其硬劈门锁,不如守株待兔,拿了他们钥匙,安安静静地把三位救出来,再活捉几个南越人逼供。我知道你着急,但要是动静太大引来他们,放出毒物,那就不妙了,我在桂堂见识过他们整治人的手段,只是一盆燃烧的毒烟,就能熏疯四十多个人,而且那是秋堂主对自己人下手,十分毒辣……”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薛湛握住剑柄,手背青筋毕露,定定望着母亲饱受摧残的面容。
  大长公主拉着他的手,柔柔地道:“七郎,你这位朋友说得有理,娘可以受罪,但你千万得好好的。六年都过来了,多待几天算什么?何况这里还有你安排的先生陪护。娘不想让你以身犯险,你来这,娘可开心了,你比从前更沉稳,像你爹爹年轻时……”
  她以袖拭泪,“你把妹妹妻儿照顾好,娘就放心了。”
  薛湛踌躇片刻,“母亲,我还未成婚。”
  此话一出,牢里三个人皆是一惊。
  大长公主唰地变了脸色,声音陡然拔高,与刚才的柔弱慈爱判若两人:“什么?!还没成亲?你过了年都二十六了,家中竟没人催你?那冒充我的贱人也不催?寻常男子这个年纪孩儿都满地跑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薛家的前途怎么办?你就没个看上眼的姑娘?你要急死我呀,我出去还有何脸面见人……你爹那混账东西是怎么教你的?你叔公也老糊涂了?我就算还剩一口气,也要盯着你把婚事办了!”
  她失望至极,伏在地上掩面啜泣,“你如今在哪里当官?”
  薛湛沉默了好一阵,“母亲,景仁三年的殿试,我被先帝点了探花,之后就去国子监教书了。”
  大长公主颤声问:“你考了探花,没去做官?”
  “……现升到博士,是正七品。”
  大长公主倒抽一口凉气,指着他:“我没你这个儿子!”
  王兴在旁边劝:“殿下消消气,小心身子!小侯爷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您出去给他定一门好亲,三年抱俩,共享天伦。”
  薛湛站在原地,想拉住她的手,大长公主把袖子一甩。
  他叹了口气,“那就遵照母亲的意思,今日先回去。王总管,岘玉有话问你,我去门外回避。”
  正抬脚要走,大长公主忽叫住他:“七郎,我看这江姑娘就不错,样貌好人又聪明,你还信任她,我不记得你和哪个姑娘交过朋友。你是不是中意她?出去后娘就给你们把婚事办了,咱家不挑门第的呀!”
  正看热闹的江蓠顿时傻了。
  薛湛一僵,手按着剑鞘,指腹在蟒皮上紧张地摩挲着,“母亲,您怎能当人面说这种话!她是我的知己好友,我别无他想。”
  江蓠也道:“殿下,这真是误会,我已经成过亲了。”
  大长公主又问了一遍:“七郎,你真不中意她?”
  薛湛的呼吸停滞了须臾,垂下眼睫,咬咬牙,看向身侧一脸期待自己解释的女孩子,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我对天发誓,若对她有一分邪念,便孤独终老。”
  江蓠看他被冤枉得这么委屈,素来从容温和的声线都发抖了,也有样学样,举手发了个誓:
  “我若觊觎小侯爷半分,想凭和他的交情嫁入侯府,就叫我两只手都断了,这辈子都拿不起笔!”
  那一瞬,薛湛的心脏仿佛被利箭刺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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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长公主:没脸出去了,我那个不孝子不结婚还不当公务员!
  一个能在牢房里做草编手工的人怎么会心态弱呢~ 薛家是按整个家族来排行的,所以薛湛是七郎,楚家是按本房来排的,狗狗是三郎。
  发假誓:让渣爹死后不得安宁
  发真誓:让我这辈子考不了试
第82章 牙雕球
  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一双眼睛幽邃深黑,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大长公主还想说话,他转过身去,对江蓠道:“我在外面等你。”
  “令仪,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薛湛笑了笑,“我很好。”
  “慢着,”大长公主道,“江夫人,你有什么话,就当着我和七郎的面问王总管。”
  这下却叫江蓠为难了。
  她来之前,以为大长公主虚弱得根本顾不上其他事,没想到她头脑清楚得很,生怕她探问重大隐秘。她飞快地在脑中盘算,若是王总管不知道此事,那就不存在泄密给薛家的说法,若是他知道,那么大长公主很可能也知道,这个秘密已经存在二十多年了,都没有泄露出去。
  但今时不同往昔,大长公主被南越人抓住时,楚青崖还是个小县令,眼下他平步青云,把持朝政,足以和薛家抗衡。
  “江夫人还请长话短说,我必定知无不言,如实相告。”王兴问道。
  短短一刹,江蓠已经做出了决断,看了眼薛湛,从褡裢里取出两枚象牙小球,穿过栏杆间的空隙放到王兴手上。
  “王总管,您可认得这两个东西?”
  万兴玉器铺的伙计说,天下只有他们家老板能雕出九层能转的球,但之后她躲在马厩里,听到假老板说王总管的手艺比他更好。
  洁白的小球在掌中滚动,九层镂花巧夺天工,一对鸾凤栩栩如生,王兴摸索着上面的“顾”字,目光一颤,神色顷刻间变得复杂。
  “这是我雕的。二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它们,你从何处得来?”
  江蓠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是我夫君生母的遗物。王总管,究竟是何人能用这么大的象牙料子,请你费心雕出来,送给白云居的舞姬?”
  王兴把球还给她,苦笑:“夫人心中不是已有定论了吗?何必再来问我,我发过毒誓,永远不会说出去。”
  薛湛闻言一震,他只知楚青崖身上佩有一个象牙球,却不知来处。
  听两人言下之意,竟是……
  江蓠执着地望着王兴,后者叹道:“陈年旧事,逝者已矣,不必再谈。”
  大长公主却问:“江夫人,你夫君是何人?现在何处?”
  江蓠朝她跪下,磕了三个头,“回殿下,我夫君是原先璧山县丞的养子,先帝做楚王时,他从龙有功,后来蒙恩当了刑部尚书,先帝驾崩前将他升入内阁,让他辅佐幼主,现下正带着朝廷的军队去干江削藩。他与先帝情谊甚笃,别无所求,惟愿完成先帝遗志,为国为君从无二心,是个秉性忠孝的人。”
  她顿了顿,沉声道:“我曾问起过他是否想寻找亲生父亲,他说养父母供他长大成人,他便只认这两个。而且我们不打算生育子嗣,他只有一个姐姐,我只有一个妹妹,五服之内没有同宗做官。”
  大长公主听到这里,露出古怪的神色:“你年纪轻轻,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江蓠依然伏拜在地上,不敢起身,“我既向您做出承诺,便能做到。敢问公主可知晓这对像牙球?”
  薛湛在她身后静立良久,忍住胸口酸涩,替她求道:“母亲,倘若您知道,儿子请您说出来,她不是外人。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找到暗道入口。”
  大长公主见儿子孤零零地站着,眼中一片落寞,暗叹造化弄人,将旧事道来:
  “二十六年前,我刚嫁进薛家,有一天父皇来探望我,顺便让王总管去内务府领了料子,雕一对信物。原来父皇在白云居看上了一个舞姬,让她有了身孕,在京城买了座宅子安置她,可那舞姬命薄,难产死了。我从未见过那孩子,想是父皇让宫卫把他抱去别家养,让他远离宫闱纷争。”
  薛湛道:“母亲可还记得弘德元年的殿试,有个十五岁的解元被大舅舅排在进士最后一名?”
  大长公主惊愕道:“竟是他?……我还当只有我知道,定是你几个舅舅都知道了。大皇兄最不能容人,他知道有个弟弟才华横溢,定要想法子打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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