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再拜道:“是微臣妄言。”
大长公主颔首:“裴阁老果然谙熟礼法。当年父皇赐了本宫一枚玉符,可在宫门开启后不奉诏入禁中,九年前本宫曾凭它面见皇兄,今日也有不得不进宫的理由。等本宫见了陛下,向他说了缘由,再于朝堂之上一一道来,诸位应当就能体谅本宫行事了。”
“上朝……”
官员们面面相觑,大燕立国两百多年,鲜少有太后公主登上朝堂垂帘听政的时候。这位殿下不是一直病着吗,怎么突然要上朝了?听她话中之意,先前没和宫里说合,陛下不知道。
大长公主从袖中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匣子,当着他们的面打开,王总管会意,接过匣子走了一圈展示,又拿出匣中刻着字的白玉符给太监验看。
这大太监只是走个过场,看毕交还回去,“殿下,这宝贝是宣宗赐的,您也用过一次,咱家断不会阻拦您入宫。可这玉符按规矩得留在午门外,由羽林卫看守,等您出来时再还给您,这些侍卫和车马也不能带进宫,只可有一人随侍。”
“这是自然。”
一旁的小太监也凑上来瞧个新鲜,王兴眉头一皱,推开他的手:“懂不懂礼数?”
说着便将玉符放进匣子,连同钥匙一起交给羽林卫。
那小太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被他师父狠踹一脚:“糊涂的奴才,这也是你能碰的!殿下请稍后片刻,咱家命人去抬辇。”
“不必,总管陪本宫走着去,兹事重大,耽搁不得。”
话音刚落,卯时的晨钟悠悠敲响,城楼上惊起数只飞鸟。
大长公主不欲拖延,搭上王兴的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内。
“要走哪个门出去?”
等到听不见外人的声音了,乔装成安阳大长公主的木察音压低嗓音问。
俗话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中原这些繁缛的礼仪她学了二十几年,也不能一一记得。上次来皇宫还是前年冬天的千秋节,凤轿实着进空着出,她给先帝夫妇下完了毒,是走新挖成的地下暗道潜逃出宫的,对地面的道路并不熟悉。
搀着她的诃士黎朝右边抬了抬下巴,极小声地道:“靖武侯是武将,家眷要走右掖门。”
两人穿过城墙,眼前又是一条宽阔平直的御道,连接着两座玉带桥。过了桥,便是天子接见众臣的奉天门,时候尚早,钟鼓司的乐师们正聚在台阶下擦拭管弦。
“殿下,您只管跟着我。”诃士黎加快脚步,“这时辰,陛下已经从长青宫更衣出来了,他到奉天门上朝,出了干元门要走东边那条御道,经过三大殿,咱们这会儿赶过去,应能在干元门外遇上他。”
木察音很信任自己这个谋士,与他并肩而行,此时天将放明,视线内的景物逐渐明晰,诃士黎边走边摸鬓角,模样有些不自然。
等身边一队宫女走远了,她不满地开口:“你别弄它了,怎么回事?”
“马跑得太快,泥膏有些糊了。您看我这样可行吗?”
木察音责怪道:“总叫你薄薄地抹一层,有个七分像就足够了,时过境迁,胖瘦几分外人找不了茬,言行最要紧。”
诃士黎放下手,她的心瞬间又提起来,蹙紧远山眉:“痣露出来了。”
他低低“啊”了声,佯作拍灰俯身,这一弯腰一抬头的功夫,左鬓角下的易容泥膏已然抹匀,遮住了显眼的小痣。
木察音审视片刻,点头:“动作得轻些。”
到了奉天门,守侧门的卫兵看到人来,要去通报,诃士黎往阶前噗通一跪,行了个大礼。卫兵一回头,就见一队宫女太监手持仪仗,簇拥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从道上缓步走来,正是小皇帝萧泽。
“臣等恭迎陛下!”
木察音看了诃士黎一眼,这下倒不用走远路了,小皇帝来得比预想早。她在门前静立,直到萧泽走近,才福了福身。
“见过姑母。姑母怎么不顾身子一大早就进宫呀,是来找朕的吗?”
萧泽到底年纪小,看到她打扮得这么隆重,眼里藏不住意外,用目光示意身旁的薛阁老问话。
薛延芳是刚从华盖殿的值所出来的,此前派去探看的小太监给他通报,说果真有主子往后边来了。他赶紧往北面走,碰上了天子仪仗,趁这几步路的空当,以帝师的身份对小皇帝嘱咐了几句话。
每逢望日和晦日,萧泽寅时就得起来扎马步,为了能在武学师傅那儿少练一刻,便推说要上朝,早早溜出寝宫。正因他溜得早,今日才在上朝前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人,好在凡事讲个先来后到。
薛延芳清了清嗓子:“殿下从慧光寺抱病赶来,是有什么急事要同陛下商议?眼下快上朝了,不如先去长青宫等候,让御膳房备些药膳。”
木察音和这老头儿接触不多,却很忌惮他,没有搭他的话,而是蹲下身,将手放在萧泽的肩上,面露担忧之色:
“若非大事,姑母就不这么早来了。事关陛下安危,我必定得在朝堂上说个明白,奉天门有重兵把守,光天化日之下,贼人不敢行不义之事,请陛下赐我一把座椅,让我陪着陛下到早朝结束。”
萧泽挠了挠头,“朕好好的呀?姑母说的可是齐王谋反之事,他已被楚阁老抓住押往京城了,去年冬月里也处置了一批奸党,朝堂上怎会有人敢谋害朕?”
一股幽幽的花香钻入七窍,令人心神松弛。木察音凑近他的耳朵,既轻又柔地道:“谋反的不止这一个呢。阿泽,你爹爹去得早,让我来照顾你,只要有人想抢你的皇位,姑母就会帮你除掉他。”
萧泽愣愣地望着她,良久憋出一句:“楚先生会护着我的。”
木察音站起来,携起他的小手,唇角带着温柔的笑,“陛下就这么信任楚阁老?听闻他昨夜回了京,陛下可召见过他了?”
“还没呢,一会儿他来上朝……”
一大一小谈着话向前走去,说时迟那时快,屋后突然蹿出一只黑猫,闪电般奔下台阶,喉咙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嘶叫。
木察音被惊了一跳,提着裙子,生怕它蹭到自己,掩饰不住厌恶的神情:“快捉了这畜生!”
几个太监立刻上来捉猫,这小东西皮毛油光水滑,从手里挣脱了,在队伍里泥鳅似的左躲右钻,吓得浑身炸毛,最终飞扑到诃士黎脚下,弓着背躲在他长靴后头,尾巴绕着他的腿。
“还愣着做什么?”木察音叫他。
诃士黎从袖中摸了枚镖,又像想起什么,用两根手指捏住猫的后颈皮,将这小畜生一把拎在空中,猫咪乖乖地由他摆弄,张开四爪,一副引颈就戮的滑稽模样。
他揉了揉毛茸茸的猫肚皮,微一用力,将它甩到红墙头,让它从另一边逃走了。
“殿下,宫内忌杀生,而且这是玄猫,可镇宅辟邪。”
木察音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罢了,你跟我上来。”
说话间御前侍卫已将御座搬了出来,又抬来两把铺着锦垫的圈椅。小皇帝与大长公主在屋内歇息的同时,东方既白,文臣武将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来到玉带桥南整齐列阵。
第一遍鸣鞭奏乐后,众人静默过桥,在御道两侧分班相向而立,身后守着带刀的校尉,另有两名缁衣卫手持伞盖团扇登上丹墀,立于金台后。待第二遍鸣鞭,臣工将步入御道行一拜三叩之礼,恭迎天子登上御座。
一柱香很快燃尽,眼看就要到卯正时分,不远处的左侧门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绯袍在熹微的天光中分外鲜明,玉带束出一抹挺秀腰身,广袖随着步履悠悠飘荡,似飞舞的火焰。
他仪态端严地走到御道上,在离丹墀最近的位置站定,面容冷峻而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
辟啪三下鞭响,鼓乐齐奏,百官下拜的同时,屋门打开,两双眼睛在刹那之间隔空相对。
冥冥之中一阵风起,腰间悬挂的象牙小球“卡哒”旋转起来,像幽微难测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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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打工人设置冬夏令时是我最后的温柔,五点太早了,还是六点打卡吧
狗狗的衣服好少,每天都穿单位发的制服
本文最高潮在结尾,接下来六集很刺激,大家想知道的都会在大结局前写清楚哦~
第90章 殿中策
天边晨曦初露,云朵被染成了茜红,春季旷远的苍穹呈现出海水般的深蓝色,笼罩着皇宫内苑数百座亭台楼阁。
小皇帝在廊中央的金台落座,脚踏小玉凳,双臂搭在龙头扶手上,趁大臣们行礼时扭了扭身子,摆正坐姿。他的左右首分别坐着安阳大长公主和薛阁老,一个高贵端庄,一个精神矍铄,并未设屏风阻挡。
“众爱卿平身。”
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右前方的楚青崖,努力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楚青崖收回落在大长公主身上的视线,手持玉笏例行公事地禀报:“启奏陛下,臣与薛大人、陈将军率十万轻骑走了一趟干江省,萧铭手下尽是一帮乌合之众,畏惧天威,感于君恩,是以不战而降,阵前高呼万岁。陈将军现已领了干江都司指挥使的印信,带兵驻进梧州,与薛大人一同查封齐王府,押了干江省原三司使,正等朝廷派去的大员上任。萧铭的心腹家眷等人近一百口,由新任按察使审讯,夏至前将案卷交予刑部,其中有坐死罪者,能赶上本年立秋后行刑。依臣之见,薛大人三月中旬就可带京卫回朝,不丢一兵一卒。”
萧泽咧嘴笑道:“爱卿辛苦了,你在外奔波两个月,连过年也不能休息,有你这样的臣子,是大燕和朕的福气。你回来得匆忙,朕还没有给你设宴接风,这就让礼部好好操办。”
“陛下就不问楚阁老为何抛下十万人,回来得这般早吗?”一句问话突兀地响起。
这女声甚是柔和悦耳,但语气十分尖锐。除了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大长公主,在这朝堂之上,没有另一人胆敢把矛头指向楚青崖这个两朝天子的宠臣。
此言一出,众臣议论纷纷,有的不满她干预朝政,有的惊讶于她与平日截然相反的举动——这名殿下早在她父皇在位时,就以温良贤淑闻名于朝野了,自十六岁那年嫁到薛家后,除了为靖武侯求情,从来没掺和过朝政。
原来她早就对楚阁老心存不满吗?
……还是发现了什么让她不得不露面表态的秘密?
“姑母,楚先生在干江劝降叛党那日就给朕上了急报,朕是知晓他提早回来的。”萧泽耐心地解释。
圈椅上的薛阁老捋着胡子看了他一眼,他顿时想起被教导的话:当天子不可以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尤其是为某个大臣的人品辩解,这样会威严扫地,像个没有城府的傻瓜。
虽然他觉得自己生来就笨,但不想让人看出来,于是指着楚青崖:“楚先生,你和姑母说说吧,她好像误会你了,很是担心朕的安危。”
楚青崖转向大长公主,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须臾后,他垂下眼帘,将笏板放入囊中,撩袍跪下,依回话的礼数对她磕了三个头。
白玉砖质地坚硬,他磕得很重,额头红了一片,被凉风吹过,火辣辣地疼。
再挺直脊背时,他已将眼底的情绪用幽深的冷意埋藏,淡淡开口:“回殿下,微臣在干江遭遇意外,担忧朝中发生变故,所以才星夜赶回盛京。我军与叛党对峙时,齐王府的护卫指挥使将故世子萧宝渝用一条小船送到江上,在水下布了埋伏,意图挟持微臣。微臣识破计谋,把萧宝渝夺了过来,但伏兵中有个南越人趁我方不备,将他灭了口。”
他顿了顿,嗓音又冷了三分,“只可惜,是多此一举。微臣已得知这个南越死士为何混在齐王府卫里,又是何人指使他这样做的。此人在阵前杀害萧宝渝,是得了幕后主使命令,微臣斗胆猜测,若阵前宣读的圣旨没要萧宝渝的命,他便充当刽子手了结这孩子,斩草除根;再则萧宝渝一死,他父亲爱子心切,必然痛不欲生万念俱灰,活着也和死没两样了。微臣只有一事想不通,还望殿下解惑。”
不等对方让他平身,楚青崖便站了起来,往前逼近一步,扬声道:“杀死萧宝渝的箭上挂着一枚南浦翠玉,是他从小戴在脖子上的平安扣。敢问殿下,既然肯把这块玉送给您和萧铭的亲生儿子,又怎能忍心派您的爪牙一箭射穿他的胸口?”
犹如晴天降下一个霹雳,奉天门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有的老臣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茫然,还有的捂住胸口两眼一翻,被校尉拖去掐人中。
小皇帝也傻了,把这话在脑中倒腾了几遍,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这也太荒谬了!
骚动的爆发就在一瞬间,丹墀下沸反盈天,“胡说八道”、“大胆放肆”的斥责几欲冲破云霄,有御史愤怒地扯着嗓子叫起来:
“陛下,他失心疯了,竟这般侮辱大长公主!”
“污蔑皇亲,其罪当诛!”
“目无礼法,世风日下……”
“是谁敢在御前喧哗!”楚青崖蓦然转身,“哗”地一甩袖子,高声道:“身为朝官,当严守朝纲,身为御史,当纠察罪人,陛下还未下旨定论,你们就急着钉本官的棺材板?哪位明镜高悬的大人是火眼金睛的,哪位神机妙算的贤才是明察秋毫的,哪位德高望重的肱股是想踩着本官青史留名的,都站出来,本官让你在她身边当刀笔先生,一个时辰的朝会让你说个够,下朝去刑部拿了尚书印,坐在衙门里量本官的刑、断本官的案,有甚捕风捉影的大小事都往案卷上写,如此才不负你们千古流芳的清誉!今日本官就当着陛下的面肃清叛党,此人便是唆使萧铭造反的罪魁祸首,来人,先将她擒住!”
身后的玄英鬼影般冲上前,“砰”的一声,未出鞘的长刀被王总管架住,弹指间两人过了几招。御座上的萧泽睁大了眼睛,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看得聚精会神:
“你们别打架了!别打!”
薛阁老明知楚青崖会在朝堂上发难,却没想到他这么硬来,撑着一把老骨头去护小皇帝,被这孩子拉开:“先生,他们武功好厉害,你快躲到朕后面去,怕伤了你。”
如此,那两人才双双作罢,沉着脸退回自家主子身边。
“楚青崖,你放肆!”大长公主猛地站了起来,“谁敢动本宫,谁就是谋逆犯上,罪当凌迟!你莫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从干江夙夜兼程赶回京师,是要把知晓你身世的最后一人除掉,本宫今日就算在慧光寺念佛,你恐怕也要花言巧语让陛下一杯鸩酒毒死本宫!幸亏本宫诚心礼佛多年,昨夜释迦摩尼托梦,让本宫提防你在朝堂上惑乱君心,所以本宫才顶着干政的骂名赶来主持大局,你果然按捺不住,恶人先告状!”
她走下台阶,王总管紧跟其后,低头不语。
“萧宝渝之死,明明是齐王部下眼见事败,在自尽前弑主。你说本宫和萧铭行乱.伦之事,说本宫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说本宫一介妇人乃叛党之首,何其荒唐,何其毒辣!分明是你意图造反,怕本宫在陛下面前说出真相,反咬一口。什么南浦翠玉,本宫一无所知,萧铭贵为亲王,难道没有这样的玉,要从本宫这里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