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与她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从没人教过他,该如何爱一个人。
他所能给予的,只有所谓的荣宠,但那远远不够,配不上她。
除了她,从没有人珍重过他的声名。那些他也从不在意。他如今唯一想珍重的……
唯有她而已。
他许她入后宫,或有私心,但在这里,他能在举目之处为她撑起一小片天地。
这一小片天地中,她不必臣服于谁,不必受委屈,甚至不必爱他。
借着这份所谓的荣宠,她也能庇佑家人,做她想做的事。
宜锦问道:“芰荷和玉瓷也来皇极殿,可以吗?”
萧北冥凝视着她的面颊,沉声道:“从今往后,这些事都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你舒适自在就好。”
宜锦听着他的话,有些愣住了,许是风声太大的缘故,萧北冥说这话时,她的心也跟着那劲风中廊檐下的灯,颤了又颤。
他离她极近,宽厚的身躯将大半风雪遮挡住,侧脸如玉,眼睫静静垂下,显得安静又沉着。
与那夜他发病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个血腥而又炙热的吻,回想起来只像一场梦。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此刻终于敢开口,“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容貌出众,家世尊贵,无论怎么说,她都比我更适合……”
即便萧北冥不喜章家,不喜章家姑娘,也自有李家姑娘,赵家姑娘,只是万不该是她。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寒风咧咧,他眼帘低垂,黑亮的瞳仁中映出她的身影,“薛宜锦,今日在殿上,倘若章漪为妃,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
宜锦抬起头,对上他盛满星光的眼,她莫名觉得有些紧张,衣袖下纤纤玉指紧紧握在一起。
她幼年便失去了母亲,阿姐也远嫁,从没人告诉她,像眼下这样的情景,她该怎么办。
也没人告诉过她,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分不清,在大殿之上,到底是为他的担忧多一些,还是为那一刻他真的迎章漪为妃而生的难过多一些。
可是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感到难过呢?
他们之间犹如云泥之隔,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的出身,经历,没有一样可以令她坦然站在他身侧。
她到底不够勇敢,避开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萧北冥没有生出失望的情绪,她没有矢口否认,便已超出他的预料。
从云台向下看,围栏之下是灯火通明的燕京,从广德楼上空可以看到御街上行走的游人,放飞到天际的盏盏天灯,连天上的星子似乎都近在咫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静静看着这些绽放的烟火。
两人一时静下来,宜锦斜倚着围栏,许是被热闹的节日氛围影响,她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从前这个时候,娘亲和阿姐会早早做好元宵。”
“元宵里有各种各样的馅儿,若是运气好,还能吃到铜钱。阿珩会做漂亮的走马灯,我们一行三人用过晚膳后便提着走马灯去逛州桥夜市,一直到很晚才会回府。”
那时,娘亲和薛振源已经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除夕之夜,薛振源会去柳姨娘处,她们母女三人便自得其乐,那时候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可是她们完完整整三个人在一起,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宜锦提及这些往事时,莹白的面庞上散发着一种柔光,只让人看着,便能感受到她那时的幸福。
萧北冥取下身上的黑狐大氅覆在她肩上,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宜锦侧首看他,问道:“陛下往年的除夕都是怎么过的呢?”
萧北冥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会寻个安静的地方,同宋骁一起饮酒。”
宜锦的心猛地一紧,萧北冥自出生起就被生母厌恶,被先皇不喜,章太后只会陪着亲生儿子过节,除夕佳节,所有人都有家人共度,可是萧北冥却没有。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个除夕,一定也曾感到伤心孤独。
他的面颊一半隐于黑暗中,一半蒙上烟火的色泽。
宜锦犹豫着,玉指蜷缩又张开,最终握住他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她轻声道:“以后每个除夕,我们都一起过,好吗?”
她与亲眷相隔宫墙,萧北冥虽有亲人却不如没有,某种程度上,他们各有各的孤独。
不论他在别人眼中口中是什么模样,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而她所能回报的,也只有静默的陪伴。
含珠之事,让她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
那不如,就不要想那么长远,只要眼下过得快乐就好。
萧北冥愣愣地看着她,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隐隐发烫,他却有些舍不得挣开,半晌,他黑沉沉的眼眸中盈起一丝亮光,喉结微动,吐出晦涩的字眼,“好。”
就当他是贪恋此刻的安宁,哪怕她说的是假话,他也甘愿相信。
漫天的烟火似是陨落的繁星,自夜空中向下蔓延开来,映着雪地里那两个相互倚靠的、黑黑的影子,显得格外耀眼。
*
含珠身亡的消息在宫中如一缕轻烟,没有激起任何波动,玉瓷与芰荷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也知道与太后有关,宫人们私下议论两句,也不许祭奠,也只有私下里抄些经书。
宜锦沉默着喂了阿鲲,如今几日过去,阿鲲又长得大了些,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威武,它已经熟悉宜锦的气味,会偏着头在她的手掌下磨蹭。
她看着阿鲲,想起含珠往日逗阿鲲玩时的场景,只觉得心里格外难受。
若她没有给姚母求情,事情也许就不会糟糕到这一步,含珠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在初时,她听从太后的话下了那翘摇花粉,或许含珠的今日,就是她的昨日,她看着含珠那样的惨状,只感到一股森森冷意。
一条人命,在威严的宫禁中,在太后的谋划下,也只是轻烟般随风逝去,什么都留不下。
在太后娘娘眼中,只要能达成想要的结果,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那么将来有一天轮到她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她又该如何在陛下和太后的斗争中护住自己的家人?
萧北冥,会一直信任她,袒护她吗?
大殿之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宫闱,使得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有了谈资。
宜锦的身份本就不是秘密,一时间后宫前朝谣言不止,民间更传薛氏女一早与新帝有旧,却被迫嫁给前靖王,新帝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不惜弑杀亲弟也要抱得美人归。
宜锦回到直殿监时,一路几个小宫女偷偷瞥她,闲言碎语防不胜防,她早已料到眼下这般境况。
她入居所,玉瓷正含泪,芰荷出言告慰,玉瓷见她来了,起身,脸上犹存泪痕,“你来这处也不过月余,往事仍历历在目,可是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宜锦听她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她低声道:“玉瓷姐姐,若是你愿意,日后便同我一起去皇极殿,也好有个照应。”
玉瓷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转头看了看这间简陋的屋子,“从前含珠那丫头在时,我总是待她太过严厉,却忘了她也不过是个从小孤单着的姑娘,正是要人宠的年纪。”
“她曾同我说过,待到年满二十五岁出了宫,便要去黄州盘个店面做些小生意,照料她母亲。如今她不在了,左右我日后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由我圆了她的梦。”
她说着,眼底溢出些微晶莹,拉住宜锦和玉瓷的手,接着道:“如今外人都道你命好,我却知道,富贵往往艰险。往后千万要好好保重。伴君如伴虎,万事小心才是。”
宜锦眼眶微酸,却知玉瓷心中已有定夺,旁人是劝不动的,她只点了点头,抱住眼前的姑娘,眼底含泪,道:
“我也曾幻想,若到了二十五岁能够出宫,便置办一处宅子,做些小生意,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姐姐就当也带着我的愿望,往后出了宫,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
芰荷在一旁也有些伤感,她虽想出宫,但是对她来说,姑娘比世上所有事情都要重要,姑娘在哪她就在哪。
三人坐下来闲话一番,不多时,宜锦便同芰荷出门去了愆阳殿蔡嬷嬷处,她料想日后在住在皇极殿,恐怕不能再像往日一样时常照料蔡嬷嬷,如今过来探望,也是为安心,只是没想到她们到时,宋骁正站在廊下。
风雪虽停,但太阳并不肯出来普照大地,伴着朔风,还是有些阴冷,宋骁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飘荡,却没有踏入殿中。
宜锦如寻常见了礼,宋骁哪里敢受,忙回礼,目光落到芰荷身上,芰荷也行了礼。
宜锦见状,便拍了拍芰荷的手道:“我想和蔡嬷嬷说些话,你在这等我,可好?”
芰荷点点头,“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话罢,宜锦便入了愆阳殿的正门。
只剩两人站在原地,芰荷今日显得没有往日活泼,宋骁看出她有心事,心中想问却只恐冒犯,却未想到芰荷先开了口,“些许时日不见,宋大人倒清瘦了许多。”
宋骁下意识道:“许是近日禁中事务繁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芰荷姑娘今日兴致不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芰荷抬头看他,宋骁虽然一股文人气,但偏偏一双眼同陛下一样有肃杀之气,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却替他添上一股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她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遇到难事。只是近日忽然感慨,似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长长久久,还是珍惜眼前最好。”
她意有所指,看着宋骁,“新春佳节,没有人会不想阖家团圆,蔡嬷嬷只是看着凶,其实她心地柔软,宋大人若是有空,时常来看看。”
宋骁跟随萧北冥多年,从小遭了人牙子拐卖,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熬出来找到了亲娘,却又得知亲娘为了得到他的下落竟然背弃了恩人,落得了如今疯疯癫癫的下场。
他心中其实藏着许多事,但却都不能与旁人道,唯独芰荷,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到一种柔和的力量,让人心安。
宋骁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低声道:“恐怕她不会愿意见我。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她应当……怨极了我。”
芰荷仰首看他,微笑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正怨怪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宫中如大人一般年纪的,少有如大人一般智勇双全,嬷嬷瞧见,也只会为大人高兴。有时人不愿面对,不是因为怨怪旁人,而是因为责怪自己。想来嬷嬷也是如此。”
宋骁怔然,他深深看着芰荷,起风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神情却比往日都要温柔。
*
这边宜锦入了内殿,蔡嬷嬷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总是卧榻,宋骁虽着人送了汤药,蔡嬷嬷却一口都不进,宜锦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绣墩上。
蔡嬷嬷正浅寐,但睡得并不安稳,白发也多了些,整个人如枯木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她听到有人进屋,却疲惫地睁不开眼睛,沙哑道:“是薛姑娘吗?”
近来她总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醒着的时候,脑子却不似以往那般混乱糊涂,她渐渐能记起许多往事。
宜锦见她睁眼,忙将她背后引枕垫高,扶她起身,道:“是我,嬷嬷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用药的吗?”
她的语气虽然带些责怪的口吻,却依旧温柔,蔡嬷嬷那只坏眼早已失了光明,只能用一只好眼努力看清宜锦,咳嗽几声,道:“嬷嬷老了,不中用了。便是再多的汤药也不管用了。”
宜锦鼻子有些酸,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她端起旁边仍旧温热的药,用汤匙搅了搅,“嬷嬷这样,宋大人也会担心的。”
蔡嬷嬷怔然,她捏紧了被褥,扭过头,“你提他做什么?他没享过一天福,好容易遇到了恩人,我却害了他,我该离他远远的,才不耽误他。”
宜锦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蔡嬷嬷当初因为牵挂被拐子拐走的亲子,才会被太后利用,做了伤害萧北冥的事,她不见宋骁,一来是怕当年之事连累宋骁的前程,二来也是无法面对自己当初做下的错事。
宜锦缓声道:“嬷嬷,宋大人心中一直挂念嬷嬷,否则也不会日日停留在愆阳殿门口不肯进入,您手中的汤药,尽是他亲手所熬。正如嬷嬷所言,他自幼遭逢苦难已是不幸,如今母亲尚在却不能侍亲,无人可依,也是可怜。”
蔡嬷嬷闻言,那只完好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她不愿在宜锦面前失态,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宜锦手中的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然后闭上双眼,低声道:“告诉他,叫他回去吧,我不想见他。”
宜锦心中无奈,却知道嬷嬷愿意喝药已是极大的进展,她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将东西收下,低声道:“既如此,我就先行告退,嬷嬷好好歇着。”
蔡嬷嬷见她要走,想到方才宫中的传闻,她紧紧握住宜锦的手,嗓子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好孩子,你告诉嬷嬷,你对阿鲲,到底心意如何?”
宜锦低下头,被一个长辈这样问,她两颊有些发热,良久,她只挤出几个字,“嬷嬷,他待我很好。”
蔡嬷嬷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她咳嗽两声,嘱咐道:“你是个好孩子。阿鲲性格执拗,若他心有所属,必然不会轻易放手。但他其实心性不坏,若有哪天他做了错事,别急着放弃他,可好?”
宜锦微微一愣,她抿唇,捏紧了手中的食盒,用力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