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按捺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冲去正房看家里唯一一张年历。
上面赫然写着1988年7月2号。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可以重来的十五岁!
元棠任由眼泪流下来,她曾经千百次幻想过的现实,终于成真了。
她哭的时间不长,没留意到大门吱呀的一声,几个弟弟妹妹进了门。
元柳和元芹今年十二岁,她俩是双胞胎,长得很像,个头却有差别。元柳比元芹高了半头,俩人穿着不一样的旧衣,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拎着打回来的半篮子猪草。
她俩站在门口,元芹手里牵着最小的元梁,元梁一进门就开始嚷嚷。
“大姐大姐!我饿死了!大姐我要吃肉!”
他是家里的老小,缺了谁那口都不会缺他的,再加上他跟几个哥哥姐姐都差着岁数,更显得是个宝贝了。
就比如现在,元梁进门就直奔主屋翻柜子。从出来到进去不过一分钟,他手里已经举着好几块桃酥。
元梁谁也不让,先给自己嘴里塞两块,手里捏着剩下几块,呜呜囔囔的还在说话,催着元棠赶紧给他饭吃。
元柳和元芹早知道大姐是为什么伤心,元芹进门时候还盯着大姐瞧了好几眼,瞧见元棠在哭,有点不知所措。
元柳扯了她一下,俩人彻底不说话了,就站在堂屋里,低着头。
看到这几个弟妹,元棠心里细密的泛上冷意。
她还记得灵前的事,元芹和元柳对那张通知书并不意外,就连最小的元梁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元棠刚才平静下来的心,此刻分做了两边,一半烧着,烧的她想从胸腔里吐出那炙热的火气,一半冰凉,凉的她如果可以选择,她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几个人。
她是老大,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从她记事开始,她妈就絮絮叨叨给她说,她是家里的老大,是弟弟妹妹的半片天。当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家里最大的权威,弟妹都要靠她。
元棠还小的时候,真信了这些迷魂汤,觉得自己不再渺小,而是弟妹们的支柱,是父母疲累时候的港湾。
三岁多,她就已经能颤颤巍巍的帮着赵换娣照顾刚出生的元芹和元柳。
五岁时候,她就已经能喂猪,能站在凳子上烧饭。
八岁时候,她就已经能跟着下地,干的不多,但能顶个半劳力。
十岁时候……
元棠冷笑,赵换娣从生了元柳元芹就没有再怀孕,她脾气差了许多。总觉得是连着生了两次双胎,把她身体生坏了。
只有元栋一个儿子怎么行!
村里老何家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长到了十五岁去游泳,抽筋淹死了。
没过几年,老何头就也死了。
赵换娣怕啊,做梦都是梦见元栋出了事,她只有三个丫头片子傍身,后半生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没后人。
所以在元棠十岁这年,赵换娣硬是顶着大队部让她去结扎的要求,揣着怀孕的肚子进了山。
白县是个小盆地,周围都是大山,她往山里一钻,谁也找不到她。元棠她爹也跟着,两人打定主意非得再要上个儿子。
家里唯二的俩大人走了,计生办来了也没办法,大队想罚也找不到人,只能先把她家的牛给牵走押着。
元棠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
父母躲了起来,临走前只给她指了家里的粮食在哪儿,让她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一群不认识的人来家,看她如同贼一样,翻来覆去问她父母去哪儿了,然后牵走了家里的牛。
弟弟妹妹只会依偎在她身边哭。
……
十岁的元棠,在父母躲开的将近半年时间里,担负起了一整个家庭的运转。
等到赵换娣终于抱着小儿子志得意满的回到家时候,她生平第一次摸着大女儿的头夸她做得好,却没注意到元棠瘦的压根不像十岁多的孩子。
元棠盯着堂屋里自顾自大吃大嚼的元梁。
她上辈子,到底是为什么会认为,父母是爱她的呢?
兴许是元棠的眼神太直勾勾,元梁终于发现了大姐的不同寻常。
他生怕大姐想抢他的桃酥,狠狠的一口气把所有桃酥都塞进嘴里,噎的他脸颊通红。
元芹赶紧上来给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元柳察觉到气氛不对,硬着头皮劝和。
“大姐,你看小弟饿的,爹跟二哥都还没吃呢,你要不去做饭吧,总不能一家子都饿着肚子吧。”
元棠又把目光移到元柳脸上。
看的元柳有点不知所措。
“姐你看什么呢?”
她不安的摸着头发。
元棠摇摇头:“没看什么。”
她只是好奇,上辈子在她面前一直揣着文化人身份的元柳和元芹,以及不怎么搭理她总觉得跟她多说句话都掉价的元梁。这辈子没了自己,是会更顺利,还是走上跟上辈子不一样的道路。
傍晚的太阳已经不太热,暑气却盘桓不去。
元棠自顾自的进了堂屋,差点惊掉元柳的下巴。
“姐!”
堂屋是爹妈住的,家里但凡有点好东西,都是藏在那屋。
家里除了元梁能随时随地进去翻东西,元栋能偶尔进去拿点需要的,她们几个那是进一回就要被骂一回。
赵换娣在外面是个和气人,回家之后却骂人很凶。
“狗肚子存不住二两油”“狗窝里搁不住剩馍”“吃吃吃的死丫头片子个好吃嘴”“怎么不把你娘老子也吃了”……
元柳胆子再大,被骂了几回也不敢进了。
而且她就算是进,也不敢正大光明的进啊。
她瞥一眼旁边的元梁,元梁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准马上就准备去告状了。
元棠不管那些,她进屋好一顿翻找。
找上辈子她见过一次的铁皮盒。
她迫切的想要摸到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张。
只可惜翻找了半天,那铁皮盒子还是没见到。
元柳扒着门不敢进,只觉得今天的大姐疯了。
元棠找了一圈,没了力气。
她干脆也拿了几块桃酥吃起来。
这些桃酥放的久了,早就受潮变得软软的,只是就这样受潮的桃酥,她上辈子也没从爹妈这儿得到一块。
元棠吃了几块,又拿了几块。
就在元柳终于松口气,觉得大姐要去做饭的时候,元棠回屋去了。
元柳隔着窗户,声音有点颤:“大姐?晚饭……”
元棠把被子一盖:“不吃。”
元柳欲哭无泪,谁管你吃不吃啊,主要是我们要吃。
元棠摆明了态度不做,元柳只能跟元芹一块下厨房。
俩人动作很生疏,毕竟家里大姐手艺好,又是做惯的,她们两个平时下厨的机会真不多。
勉勉强强做好了晚饭,赵换娣也回来了,元栋和父亲也扛着农具进了家门。
闻到跟往常不一样的味道,元德发眉头就皱了起来。进门先问道:“你姐呢?还没起来?”
第003章
元柳把锅底的粥刮上来,她做饭不熟练,粥熬的泄了,她怕被赵换娣骂,就中途加了点红薯进去,结果煮也没煮好,红薯有的熟了有的没熟,黏在勺子上下不来。
元芹给她烧火,俩人都说是对方切的块大才这样,拌了几句嘴。
然后被回家来的赵换娣逮了个正着,一人挨了一巴掌,打的手臂上好大一个印子。
这会儿元柳僵着脸色舀粥,心里怨起了大姐。
要不是大姐不做饭,她就不会被妈骂。
被元德发问到脸上,元柳一点都不想给大姐遮掩。
“大姐不起来,说不吃,让我跟元芹做。”
元芹在边上不说话,默认了二姐对大姐的指控。
元德发眉头拧起来,正好元梁在灶房外面玩,听见元德发说话,就赶紧从屋外跑进来,他学着村里放的电影里的小兵,先啪的立正给元德发敬礼。
“报告首长,我要告发!”
他今年已经五岁多,自从分了地之后不缺吃的,养的黑胖,手里拿着一把木头小手枪,嘴里biubiubiu的先对着元柳元芹突突了一通,把元柳吓的够呛,生怕他说出什么来。
好在元梁还记恨刚才元棠拿了他的桃酥,开口就告元棠的状:“大姐不做饭,还去你们屋里扒东西吃!她吃了五块桃酥!”
其实元棠吃了四块,但元梁数不清楚,就胡乱说了。说完就一脸得意,家里的桃酥都是他的,平时没人敢吃他一块。
刚才大姐瞅着有点不对劲,他出于小孩子的本能反应没有上去扎刺,但这会儿爹妈都回来了,他又抖了起来,就等着一会儿看大姐怎么挨揍。
赵换娣刚回来一身汗,打了元柳元芹之后就去冲凉了,冲完凉就听见这话。
她立马火冒三丈,一阵风一样的冲进堂屋,果真见到桃酥少了,又一阵风刮出来,四处找趁手的东西:“元大丫!你给我滚出来!”
元家的房子不大,三间屋子连着一间后来加的矮房,边上是灶房和牲口棚。赵换娣和元德发住在东边,西边住的是元栋和元梁,元棠姐妹三个住矮房的大通铺。
赵换娣抄起灶房门口的烧火棍就要进去矮房揍元棠。
“没考上高中还甩脸子给谁看!你弟哄着你让你歇着,你倒是抖起来了,敢上我屋里偷东西?缺德丧良心的玩意儿,你就缺那一口吃的啊!好吃嘴成这样!不吃那口能死?饭也不做个饭,跟个猪一样拱着就知道吃睡!给我死出来!”
……
赵换娣骂的难听,全家人却都习以为常。
元梁攥着自己的玩具一脸高兴,他巴不得妈给大姐狠狠揍一顿。哼,吃他的桃酥,她配吗?
元柳一脸无谓,元芹有点惴惴不安,却也不敢触赵换娣的霉头,只能担心的看着紧闭的房门。
屋里,元棠坐在床边,手指紧紧扳着,纤弱的手骨突出来,细看竟然带着颤。
她闭上眼睛,听着赵换娣的辱骂。
上辈子赵换娣也是这么个德性,尤其早年生活不好,她养成了嘴巴不干不净的毛病。骂起人来总是格外难听。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上辈子她去南方打工第一个月打通赵换娣的电话。
那次南下,她是跟着村里一个在外打工三四年的同乡一起去的,同去的还有住在她家隔壁的陈珠。
刚到南方,元棠就觉得那个同乡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去皮革厂,路上对方就反了口,一个劲说皮革厂又累又辛苦,她认识一个开旅馆的,就缺两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每天就只用洗洗布草拖拖地,干一天歇一天,不跟工厂一样三班倒,一个月工资能拿个三百块,比厂里还高五十呢。
同去的陈珠几乎立刻动了心,殷勤的问起工资怎么算,包不包吃住这些事。
元棠却很警惕,那年白县也开了一家夜总会,村里的人说起来都是说那是脏乱地方,男男女女搂着跳舞,都不是正经人。
隔壁村有个年轻姑娘就在那儿上班,回家说自己是在旅馆服务员,没多久叫人看见她在夜总会给人端盘子,后来名声坏的不能再坏。
于是等到下车看准时机,元棠拉起陈珠就跑,任凭那同乡怎么在后面喊也不回头。
俩人人生地不熟,找了好几家厂子才找到个一个月工资一百的临时活。
等安定下来,元棠就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时隔多少年,元棠还记得那时候赵换娣在电话里怎么骂她。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sao,人家给你安排好的工作你还敢嫌累。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给我滚回来!我不要你那卖sao钱……”
元棠手脚冰凉,想要解释,赵换娣却一点不听。
原来是那同乡看元棠陈珠跑了,知道这俩小丫头估计是猜到了什么。她也害怕啊。
丢了两个人还好,万一叫这俩人告诉老家说她在南方做什么,她一家子的脸还要不要了?只怕以后她兄弟说亲都说不上了!
所以她干脆先下手,给家里去了电话,话里话外说元棠拈轻怕重,看不上她给找的活,想去干饭店的轻活。再模模糊糊的说南方的饭店乱。
几句话下来,就把屎盆子扣给元棠了。
赵换娣在家里横,在外面却最要脸面。她是打着让元棠供弟妹的心思,但也承担不起别人的指指点点。那家人私下找她一说,她就炸了。
元棠打电话回来,她就跟疯了一样又哭又闹,闹的全村的人都围着大队打电话的地方看热闹。
人家本来私底下告诉她,也没把话说太明白,但放在赵换娣那里,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觉得女儿是去挣脏钱了。
旁人给她一个屎盆子,她自己利索的扣上去,还生怕扣的不严实,闹的十里八村都知道她赵换娣有个名声不好的女儿。
元棠拧住床单,单薄的手骨像是一下就能掰断。
上辈子她在电话里解释,赵换娣不信,她写信给元栋,解释了前因后果,赵换娣才将信将疑让她留在南方。
但等到多年之后她回到家乡,依然有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还有那不怀好意的人趁着她落单就过来问她在南方一次多少钱……
那时候的赵换娣已经改了脾气,因为家里好几个铁饭碗,全家蒸蒸日上,她也不再骂人。
偶尔提起当年干的糊涂事,她也不是不后悔的。但依旧嘴硬。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再说你就不会早点打电话回来?你早点说清楚,不就没有那么多破事了?而且我当妈的能有什么坏心,我也好几年都抬不起头……”
赵换娣是几年抬不起头,而元棠则是彻底坏了名声。
哪怕后来再说他家条件不差,几个弟妹都出息,媒人也只会给她说一些不怎么样的男人。
她不愿意,媒人出了门就嘀咕。
“就她这样还挑,她妈都说她在南方是干那个的……”
窗外赵换娣的骂声越来越密,元棠心里越来越冷。
她不是没怨过,只是那时候她自己蒙昧一片,还觉得弟妹们活好了会拉她一把。
可是她等啊等,总是等不到那一天。
父母年迈,指着她照顾,弟妹们各有生活,她提出想找个活,对方就说她学历低,干不来什么。到最后消磨到四十多岁,元棠才终于认识到。
曾经所谓的她帮弟妹一时,弟妹们会拉拔她一把,是一个父母骗她奉献一生的谎言。
她被这个谎言耽搁了一辈子。
……
赵换娣骂了好一通,元棠从里面把门叉住了,她打不开。
赵换娣狠狠啐了一口,哼哧大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