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感觉到手掌传来的疼痛,这疼痛让她满心无力。
总是这样。
每次提到任何一件对赵换娣不利的事情,她都会把话题扯向别处。小时候生病送去县里这句,成了她的筹码一般,只要有外人在场,这句话总是存在。
久而久之,元棠自己都有些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像是赵换娣说的那样,不孝顺,自私,只顾自己?
赵换娣又是哭又是闹,很快陈珠妈就在门口探头探脑,还跟闻声而来的几个妇女窃窃私语。
观众到了,赵换娣的声音更大。
“我起早贪黑供你上学啊,冬天人家都不干了在家猫冬,就我还顶着风冒着雪去镇上卖粉条!我费心巴力给你供到现在,你现在不认我这个妈了啊!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满庄里去看看,谁家跟你一样上到初三的!我当老的够对得起你了!”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生下这么个白眼狼!我不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叫人家笑话我养个不受教的闺女吗?来来来,你这么有能耐你干脆打死你亲妈算了……”
……
有人看着,赵换娣越说越不像话。
有时候元棠也不能理解。赵换娣明明那么在意脸面,上辈子她名声坏了,据说她在家闹了好几场“喝药”的戏码,仿佛有她这个闺女在是多大的污点。可有时候她却好像巴不得别人都来看她家里的丑事,来同情她的不幸。
元棠看见门口那些人的眼神,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有些眩晕。
那些人跟上辈子的人重合,她们隔着老远,用手遮着嘴巴,声音维持在不大不小,足够让她听见,却在她质问时候回答自己什么都没说。
“赵换娣可为这个老姑娘操心了,要我说,这好好的一家子,怎么出了个她。这不败坏门楣么。”
“知道人栋子为啥不咋带媳妇回来不?就是人家女家那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说她这个大姑姐名气差,人家爹妈都是体面人,才不过来沾一身骚。”
“啧啧啧,赵换娣前一阵还说呢,说问问谁家有好的二婚头,最好是不带孩子的,离咱庄近的,说给她大丫呢。”
“做梦不是,谁家敢要她。听说干那种事的女的都一身病……”
……
赵换娣还在哭骂,王美腰扶着她,一头都是汗。
心里直叫苦。
这算个什么事啊。
本来以为没多大毛病的元家这么闹腾,陈家还在那儿跃跃欲试。自己带不去人,领班那边还难交代……
她一头浆糊,冲着元德发求救。
“叔,你也劝劝婶子,咱有话坐下慢慢说。”
元德发捏着烟袋不做声。
他只是个男人,他没有办法。
王美腰实在没辙了,只能赶紧喊元棠:“小棠,你过来哄哄你妈,真是的,你都多大了,咋能跟爹妈说这么硬的话。”
她心里也看不上赵换娣,有什么事非得这么闹,好像巴不得周围人都夸她贤惠夸她肯吃苦,可她也不想想,她姑娘都这么大了,落个不孝顺的名气,回头怎么嫁人?她只顾着自己的名声,一点不考虑女儿。
王美腰虽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此刻也难得同情起元棠来。
摊上这么个妈,真是造孽。
偏偏还有苦说不出。
只是很快,她那点同情就消失不见了。
元棠慢慢抬起头,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
她歪着脑袋,眼神空洞,看的王美腰后背突然一凉。
元棠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王美腰,你叫我去南方,到底是进厂还是干别的?”
这话不啻于在黑暗中看到一个鬼影,犹如鬼魅一般,把王美腰吓的几乎要站不住。
她前一刻还在同情元棠,前半个小时还在为自己的成功雀跃,为自己打了一贯重男轻女的奶奶的脸而高兴,即便一切是假的,但这仅有的表面的荣光,也让她沉醉其中。
可现在只不过元棠一句话,她就像被人扒光了站在大街上。
她肉眼可见的抖了起来,脚上的凉鞋突然变成了炙热的镣铐,把她拷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浑身都是软的,如果不是手臂卡在赵换娣的臂弯,她早就瘫下去了。
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说不完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结结巴巴的反驳。
“你、你说什、什么,我就是好心,算了,你要是不知好歹,就算了。”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人群,让王美腰心乱如麻,觉得她们都在看自己,说不定还已经想到了真相……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逃走。
早知道她就不应该来这一趟,哪怕被领班穿小鞋呢,也好过被别人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生的比元棠早,幼年时候见过打破鞋。早几年严打时候,白县为了扫黑除恶,把那些犯事的拉去县里的文化广场展示,让每一个人上前说自己犯了什么事,她也去凑热闹看过。
王美腰眼前黑了一片,全是那一堆男人里混的唯一一个女人,头发短的能看见头皮,低着头在上面念自己是怎么堕落的,周围的人围着台子骂她,什么难听话都往她身上招呼……
王美腰呼吸不畅,眼前泛起白光,似乎她现在已经站在台上,承受着千夫所指。
那些鄙夷的眼神,家人的羞愧,剃了半边的头发,挂在脖子上的破鞋……唤醒了她长期以来的噩梦。
王美腰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她苍白的脸色,颤巍巍的脚步,叫周围的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陈珠妈还想拉着她问去南方的事,王美腰却没那个心情。
她跑了,留下一院子瞠目结舌的元家人。
元棠幽深的眼睛,追着王美腰仓皇的背影,直到看不到。
多可笑啊,上辈子王美腰只是一个电话,就几乎毁了自己的一生。还以为她有多狠心,原来她也会害怕?
是了,不落在自己身上时候,总会劝别人看开,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个可能,也没冤枉她,就能给她吓的魂不附体。
王美腰一走,赵换娣的眼泪也没了意义,她抿着嘴,有些疑惑。
元德发心思转的快一些,他只是一会儿就想到了一个猜测,脸色顿时也很不好看。
怎么元棠突然说起这个?该不会是王家那丫头在外面挣的不是正经钱吧……
元德发额头全是汗,心里也沉甸甸的。
要真是这样,那元棠不去是对的。
也幸好他没有让元棠去。
他盯着元棠,沉着声音说道:“二丫,去给门关上。”
大门一关,门口的妇女们就知趣的散了。
元德发这才压低声音喊元棠:“大丫,你跟爹进屋来。”
甭管是不是,没证据的事,没必要让旁人知道,回头倒跟王家结仇。但他还是着急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元棠是怎么知道王美腰是干那个的?
元棠还是那副样子,眼睛的瞳仁又黑又大,像是要看进人心底。
进了堂屋,元德发关了门迫不及待问道:“大丫,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元棠淡淡道:“我听说什么要紧吗?”
元德发被她噎了一下,勉强稳住:“当然要紧!”
要是王美腰真是干那个的,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对方把元棠带走啊!
元棠歪着脑袋,似乎很不理解:“那有什么区别?”
元德发气结:“当然有区别!你就这么看我?我能让你去干这个?”他不自觉拉高了声音,为大女儿的不信任感到气愤。
元棠摇摇头:“可我觉得没区别。”
“你们说让我出去打工,可从头到尾,你们问过王美腰细节吗?赵换娣只问了工资就催着我去,连哪个厂都没打听。”
“爹你说是不会让我去干这个,可王美腰带着我去南方,人生地不熟,路上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她要是给我卖了,然后说我自己跑了,爹你会去找我吗?还是说你会揪着王家要个说法?”
元棠浮上一个嘲讽的笑容:“妈说我自私,我确实挺自私的。因为我要是不自私,不为自己考虑,你们谁又会为我考虑?元栋如果今天丢了,我信你们会砸锅卖铁要找回他,我要是丢了,爹你只会可惜少了个能挣钱的血包吧?”
元德发只觉得这丫头真狠。
“你不用说这些扎我的心,我敢对天发誓,我元德发要是让闺女去卖自己,我不得好死。”
元棠嘲讽的勾起嘴角:“你没这么想,但等我遇到这种问题,你又不会帮我解决。你只会两手一摊,告诉我你也不想这样。”
元德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赵换娣的感受。
元棠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她看着平平无奇,但遇到事,她的话能砸的你冒出血来。你改变不了她,有些大人们之间模糊的偏爱和情感,她非要掰开揉碎了砸在你脸上。不管她自己难受不难受,她一定要让你也跟着难受。谁家女儿能这么狠心对自己爹妈?
元德发捂着心口,半晌才狼狈道:“我不跟你说这个,你还小,现在这些话你说的痛快,过些年你就意识到自己多伤人了。”
他努力呼了几口气,终于觉得自己不至于被元棠气死了,才说道:“这件事上你怨我们是对的,但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和你妈说?”
元棠还是那副空洞的眼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元德发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心里揪着疼,大女儿不相信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她居然觉得哪怕说了,自己也会无视良心和道德让她去。他自认自己养大了她,虽然偏心儿子,但也是正常的。谁家不偏心儿子?
可他也有良知!他从来没想过要卖女儿!他能干出那种畜生事吗?
元德发读过小学,要不是后来战火纷飞,他总觉得自己也能当个读书人。就是为着这个,他才发狠要供元栋。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老先生讲的,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他不懂元棠藏在乖巧外表下的这些怨恨,从何时开始竟然已经积累到了这种程度。
元棠也不懂他,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他就是再偏心,也不会真的想要害她。
整个小河村算下来,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最糟糕的那一个父亲,可如今元棠的话,给了他莫大的打击。
这个认知几乎让他老了十岁。
他想说的话酝酿半晌,最终只有一声叹息。
“你不想去南方就算了,就在县城找个活,爹以后不会再逼你了。”
元棠摇头:“我说过,我要读书。”
元德发被气的咳嗽起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元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棠自顾自去开门,拉开门,看见门口坐在那儿挂着泪珠,竖着耳朵的赵换娣。
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对着元德发说道:“爹,你其实挺能说的。下次我妈打我,你要是也能帮我拦一拦就好了。”
元棠走出去,留下脸色难看到苍白的元德发。
元柳又捅咕了下元芹,悄声问道:“大姐咋了?她还去打工不?”
元芹脸色黑黑的。
她离得近,听到刚才最后一句。
大姐居然还说她要读书!
元芹脸上的神色扭曲,多想追上大姐问问。
你把爹气成这样,让妈哭了好几场,又跟他们几个弟妹都闹掰,就为读个高中?这真的值得吗?
如果她真的去问,元棠会告诉她,值得。
离开这些家人,即便将来什么也没有,也值得。
第010章
王美腰走了。
她走的十分突然,突然到王家遭受了一段时间的猜疑。
毕竟那天王美腰从元家出来后惨白的脸色被很多人看到,她回了家把自己亲妈都吓了个好歹。
王家人还以为是元家给她委屈受了,当即就要去找人问个清楚,结果被王美腰死命拦住。
王美腰是真的怕了,她到家之后还在手抖。
家人关切的眼神更让她无地自容,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半晌,哭的眼睛都浮肿。
等到哭完,她一刻也不敢在家里待,非要她哥送她走。车票没有也无所谓,她先混上去,再找列车员去补票。
谁劝都没用,王美腰就是要走,没奈何,王家只能半夜给她送去车站送上车。
回来之后就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
陈珠妈兴许是那天听见了只言片语,又或者是记恨王美腰说带她闺女去南方最后却食言,她眉飞色舞的跟人猜测说王美腰跑那么快,说不准是在南方挣什么不干净的钱吧。
这话传的飞快,人们未必是真信,但又觉得有点道理。
一个丫头,在南方干什么能挣那么多?
尤其那些有男娃也在南方打工的家庭,更是这个说法的拥趸,他们自家儿子都挣不了那么多,凭什么王美腰就能挣那么老些?听说她还回来给家里盖房呢,这得多挣钱啊。
等到消息传到王家人耳朵里,已经是几天后了。
王母差点急火攻心,她涨红了脸跟人打架,尤其跟陈珠妈打的最凶,俩人打的头发都薅下来一大把。最后双双呸了一口,结下了死仇。
而元家虽然没有受到波及,气氛却前所未有的糟糕了起来,家里所有人都仿佛割去了声带。
赵换娣觉得元棠居然忤逆她,让她心凉到了极点,她板着脸,下定决心不搭理元棠。非要等到元棠过来哭着求她,答应她去南方打工,她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否则免谈!
元德发则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想跟元棠说说话,但多年在家庭里的缺位,让他不知道从何说起。元棠摆明了软硬不吃,就非要想去上学。元德发一边发愁,一边也心惊胆战。
他从元栋那屋的房梁上扒拉出一个铁皮盒子,铁皮盒子里好端端放着那封录取通知书。元德发松了口气,昨天跟元棠闹的那场,他几乎都要怀疑元棠是不是发现通知书的真相了。
幸好她没有发现。
可转念一想,元德发又觉得棘手。
元棠就算是没发现通知书又怎么,这丫头非要读书,等到她去学校办理复读的时候,她能不发现自己考上了?
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她要怎么闹腾。
元德发心里藏着事,也不知道跟谁说。跟赵换娣说,可别了,母女俩本来就跟仇家一样了,他再说,只怕元棠真要闹大给全村人看笑话。跟元栋说,他又怎么忍心让大儿子去面对这样两难的局面。
算来算去,元德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元棠挣不到钱这件事上。
想也是,初中学费十块,高中学费四十五,元棠一个暑假撑死也就是挣到十几块,等到开学就算是知道真相,她攒不够学费也去不了。
到时候自己拉着赵换娣给她认错,这丫头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看大的,最近接二连三的打击才让她变了性子。她的心结不就是在自己和赵换娣偏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