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病秧子,一个还不知道事的老小。
就算是元栋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呢?
除非他跟他姐一样,拿个县状元回来。
那些支支吾吾不愿借钱的村民,都心知肚明不可能。
满县城才多久出一个元棠呢,元栋上次考试连大专都没够上,这次能不能考上还另说。就算考上了,他的爹妈弟弟,哪个不是他的负累?
借出去的钱眼瞧着是还不上,这谁敢借他啊。
元德发求了一圈,最后也没求来多少。
元栋看着那些毛票,突然发了狠,他近乎是道德绑架一样,去跟自家有点关系的人家里借钱。
家庭的连番变故彻底击碎了他的脊梁,元栋进门就先跪,这样的动作无疑是吓了别人一跳。
多少人都碍于情面,不得不掏出五块十块。
有些脾气不大好的,给了钱难免要说两句难听话。
“栋子,不是婶不帮你,实在是各家都难。你们家现在这样子,你得好好考虑考虑。这个学就非上不可吗?当然了,婶不是说不让你上,可就是……你得好好考虑。”
考虑什么?元栋冷笑。
他还有回头路吗?
为了读书,爹妈拿了大姐的通知书,让大姐跟家里离了心。为了复读,他的两个妹妹不愿意再承担他的学费,所以双双逃出这个家。为了读书,他连父亲的最后一段时间都没办法陪伴……
他失去的太多了。
所以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这时候放弃,如果放弃,那不就是承认了现在这个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家庭,全都是因为他而分崩离析的吗?
元栋不能接受。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考上学,这一切才值得。
姐姐那句“靠人如上九重天”,两个妹妹看死他没有出路,还有周围这些不肯借钱的人眼里的轻视……
元栋攥着拳头,他只能考上。
他必须考上。
元栋在学校刻苦的吓人,他日夜不停地刷着题目,背书背到嘴巴开合成了肌肉记忆。
曾经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被他毫不留情的锁进心底,他的所有都贡献给了学校。
直到元德发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元德发像是往常一样去地里收菜。
刚到地里没多久,他就一头栽下去,好在发现的早,赵换娣哭天抹泪的找人来把元德发送进医院。
村里人纵然因为元栋借钱而生气,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就用板车把元德发送进了县医院,又让人去通知元栋。
等到元栋气喘吁吁的赶到医院,医生已经下了诊断。
“就是这两天的功夫了,再用药的意义不大了。你们家属商量一下,是要住院上药,还是接回家里去。”
“住院上药的话,病人能熬过今天。回家的话,你们今天得赶紧了。”
元栋还没说话,躺在病床上已经弥留之际的元德发已经断断续续的开口了。
“……回……回……”
赵换娣掉着眼泪:“回去吧。”
住院也没钱啊。再说了,她是老思想,觉得人就得死在老屋里才叫善终。
村里人干脆送佛送到西,把元德发又拉上回了村。
四月的天气,春风不凉不热,吹在脸上柔和温暖。
元德发躺在板车上,精神居然好了点,眼睛也睁开了。
赵换娣还抱有一点希望,嘴里说着让元德发等一等,要坚持。
帮着送人的晓得不好,催着走:“这是快到时候了,赶紧的吧。”
元德发的回光返照持续到进了家门,跑出去玩的元梁被人叫了回来,元栋也守在床边,赵换娣扶着床沿哭的站不住,喊着“你走了我怎么办”。
元德发浑浊的眼睛中,泪水顺着枯皱的脸庞往下,蜿蜒出一串亮晶晶的颜色。
“女……女……”
赵换娣嚎啕出声:“哪儿有女啊,那三个白眼狼,都找不回来了!”
元德发还在抻着脖子叫女,旁边有人喊着去端水。
“喂两口,看能不能撑撑。”
水里放了点糖,元德发喝了一点,洒了快一碗。
后面他塌着眼皮,声音微弱,但好歹能听清了。
“……棠……别……别找……”
赵换娣泣不成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个白眼狼!”
元德发十分坚持,赵换娣没给准话,他就一个劲的说这三个字。
元栋扶住哭到不能自已的赵换娣,应了父亲的话。
“不找,不找她。你放心。”
元德发像是终于安了心,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
这句道歉,是元德发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三个字。
元栋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大姐说的。
但不管对谁说也好,此时此刻,元栋还是发自内心的痛哭出声。
元德发走在四月十八号,赵换娣说看好了日子在四月二十一号埋。
元栋跪在灵前,只说再等等。
好在四月气温不高,放个几天也没太大问题。
元栋披麻戴孝,足足跪了三天。
一直到第三天的傍晚,他等来了人。
大着肚子的元芹和元柳都回来了。
时隔大半年,元柳和元芹都变了样子。
两人进门就扑在棺椁上,哭的十分伤心。
赵换娣本在灵前烧纸,看到她们回来就抄着棍子要来打。
“你们现在知道哭了?滚!不准进我家门!都死出去!”
赵换娣骂的吐沫横飞,一边哭一边骂,最后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
“我赵换娣前世做下冤孽,这辈子还了你们几个孽债!你们不是跑吗?还回来干什么?都滚!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劲!”
赵换娣嚎叫着,声音里是无尽的痛苦。
她死死瞪着眼睛:“不准你们戴孝!”
如果说去年她闹,是不甘心两个女儿离开。现在她闹,就完全是恨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村里重男轻女的多了,远有王美腰,村里都知道她在外头是干那个的,王美腰干了这么些年,给家里两个兄弟都盖了房子起了院子。她怨过吗?
陈珠出去打工好多年,王盼儿又比自己强到哪里去了?她比自己还不如!家里三个女孩,她哪个都不让上学,就等着到年纪出去打工,然后就嫁出去换彩礼。可陈珠现在还每月往家里寄钱,她说过一个不字吗?
包括那些指责她,笑话她把大学生闺女撵出去的人,谁敢说自己就不重男轻女?
凭什么!
凭什么叫她摊上这三个讨债鬼!
赵换娣深深的怨恨起老天爷,何其不公!
她不过是农村妇女中最普通的一个,她既没有叫女儿卖身,也没有把女儿当猪狗。凭什么她要遭受最为激烈的反抗。
她不服!
元柳任由赵换娣打骂,元芹则是抹着眼泪躲在跟她一块回来的男人背后。
两人都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离家之前,元柳只想着等一年再回,毕竟哥哥复读就一年,等他考不上,父母就歇了心。
那会儿家里三个都打工,日子就没有那么紧巴了。
可谁承想父亲居然连一年都没熬过呢?
元芹则是扶着肚子,小声哭着。
她在南方站稳脚跟之后,就跟村里玩得好的小姐妹寄了信。
跟元柳不一样,嫁了人的元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从农村嫁到山村,并不意味着什么自由,反而是从一个确定的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未知的火坑里。
尤其怀孕之后,虽然生活变化不大,但元芹还是深深认识到了娘家的重要性。
所以她也和元柳一样,存着一个等到哥哥考完高考再联系家里的心思。
只是谁能知道,先来的消息居然是父亲去世呢?
元芹得到消息之后就赶紧联系了元柳,两人紧赶慢赶的往回跑,路上都是懊悔。
可懊悔之中,也有对元栋深深的怨。
如果不是他要念书,家里原本可以不用这样!
两人跪在赵换娣面前结结实实的磕了头。
赵换娣还要再闹,元栋已经拿着孝衣过来了。
“妈,先办事吧。”
明天就是元德发下葬的日子,总要让人安安生生的走。
元栋拦住了赵换娣,元芹和元柳也换了衣服烧了纸,两人跪在棺材边,一直到第二天一大早下葬。元芹的男人没跪,但也帮着跑前跑后。
元德发葬了,元栋再次回到学校。
兄妹三个都默契的没有提钱的事。
办丧事的花费都是欠的,元柳元芹都不提。收来的礼钱,元栋收着了,姐妹两个也不问。
元柳元芹一回来,赵换娣本来失去的主心骨又仿佛回到她身上。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跟两个女儿要钱,在她看来,这就是她们该花钱购买的赎罪券。
元栋拦住了她。
“妈,算了吧。”
元栋说完这三个字,突然一阵恍惚。
上辈子大姐最后经常说的三个字,就是算了吧。
他以前不能理解,觉得大姐太过软和。
现在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他才知道那是挣扎之后的余烬。
算了吧,后两个月的学费已经凑够,无谓和两个妹妹吵那些没有根由的架。
她们不是大姐,不会为自己全心的奉献。
元栋重新回到了校园。
元柳回了南方去打工,临走时候给赵换娣留了三十块。
元芹则是留在了婆家养胎,就是没有父亲的事,她也是要回来的。
这一场过程跌宕的出走戏码,最后却沦为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
元芹出了元家,又回来了一半,卡在婆家娘家之间。元柳去打工,漂泊的她需要一个港湾,即便这个港湾没有那么舒适,她也得时不时的回来。
而彻底走出小河村的元棠,在接到胡燕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二十八号。
距离元德发下葬过去了一周。
沪市的雨来的毫无预兆,春雨淅淅沥沥,元棠在这场春雨里难得起了一次烧。
林菲担心的问她:“真的不要紧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元棠窝在被窝里:“不了,你帮我请假就好,我想睡一睡。”
林菲应了一声,宿舍的人都走光了,元棠把脑袋缩进被窝里。
她昏昏沉沉的睡去,做着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
元棠醒来的时候,那些梦只留下一点光影。
只模糊记得梦中她似乎成了林菲,父亲掂着锅勺,乐呵呵问她吃什么。
画面一转,她又似乎成了赵霞,王立群和赵芸给她举行盛大的升学宴。
再一转眼,她成了黄欣楠,田蜜……
明明她没见过黄欣楠和田蜜的父亲,但她就像是躲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旁观了她们的幸福,然后偷来一点细细咀嚼。
最后的最后,元棠终于做起关于自己的梦。
那是她十岁的时候,那时候的她小学四年级,很羡慕班上同学有的羊拐。
她攒了好久,也只有三个。
那天元德发从镇上回家,掏出买的东西之后,又笑着递给她一把羊拐。
“今天公社杀羊,我好不容易才抢回来的,你拿着跟你妹妹们分分。”
时隔多少年,她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但那天元德发递给她的那把羊拐,她倒是记得非常清楚。
父亲的大掌摸着她的头,声音里是难得的温和。
“不想分也行,你自己要藏好,别被她们俩偷了。”
……
那是属于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也是她最接近幸福的错觉时刻。
元棠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想,明天等到退烧之后,她还照样是元棠。
明天也会是新的一天。
第089章
病愈之后没几天, 史毅拓送来了一个消息。
东方食品三厂已经卖出去了。
史毅拓赶来学校找元棠,头上还挂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