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的皇后?」我笑着流泪,「嫁给你一个奴隶之子,是耻辱。」
他脸色一变,面露震惊:
「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娘亲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乌勒淮,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逃走吗?」
我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字说着诛心之语:
「因为我不嫁奴隶之子。」
他用力攥紧我的手腕,红着眼咬牙切齿:
「你想好了?!」
我决绝地推开他。
他点点头,眼里含泪,苦笑着:
「好!好!
「苏云绮,记住,来日再见,你永世为我奴。」
第6章
我向追兵跑去,与其被他变心后诛杀,不如死在太子府。
至少我还能有一点点虚假的回忆,保存当初偷来的美好。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去,我不会和他有再见之日了。
可是,我居然又看见赵斐。
活着的赵斐。
他端坐着,脖子缠着纱布,面无表情,凝视着我。
他,明明死了啊。
还有他脸上的那道划痕,怎么不见了?
婉娘冲过来扇了我一巴掌。
「幸好太子福大命大,只被你伤及皮肉,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我回忆着,他怎么可能只伤及皮肉,我明明割破了他的喉咙,眼见着他血流了一地,断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
婉娘又冲向太子:
「殿下,您赶紧下令,将这贱人下狱,不日问斩!」
赵斐没有反应,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盯着我。
「殿下?」婉娘注意到他的异常,「殿下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呀。」
婉娘哭着,又抓起鞭子,冲向我,狠狠抽打着我泄愤。
突然,鞭子停下了。
我抬头,看见婉娘的鞭子在半空中,被拦住了。
而抓着她的人,是…
赵斐。
「殿下?」
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作声,走向我,蹲下来。
「冒犯了,云绮小姐。」
我听见他低声说着,然后被他抱了起来。
「殿下你在做什么?!这个贱人…」
赵斐没有理她,轻轻抱着我,把我送进了房内。
「你不是赵斐。」
这个赵斐跟之前判若两人,他神色清明,端正守礼。
「我不是。」
「那你为何在赵斐的躯壳里?」
「我也不知,我记得被人杀死后,陷入黑暗里,我跟着光走,再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那你是谁?你为何认识我?」
他盯着我,眸子清亮,仿佛在看一个久别的故人。
「我们…以前见过吗?」
「见过,不过,我只是个过客。」
「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含笑不语。
我意识到,也许他上一世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说过他的名字,但我早忘了。
「我叫云生。」
我确实忘了。
我面露尴尬,他微笑。
「云绮小姐,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名字不重要。」
「云生为何会到赵斐的身体里?」
我问命书。
「赵斐是重要角色,你杀了他后,一个游魂补了空。」
「我和云生,在何处见过?」
「他只是个小角色,我笔下有成千上万像他这样的路人,跟你偶遇过几次,不用在意。」
可是,我觉得,云生看我的眼神,悲伤而怅惘,不像普通的路人。
「那苏落落的身体里,是不是也住着另一个灵魂?」
「是。」
「她是谁?」
命书没有回答我。
「赵斐」或者说云生下令不许任何人将当夜的事泄漏,婉娘来找我拼命,云生让人把她锁进房里。
云生让我好好休息,正要离开,我拉住了他。
「赵斐宠爱婉娘,你今日之举已是反常至极,会被人怀疑的。」
「云绮小姐意思是?」
「赵斐性子古怪无常,好色轻薄,你可以假装被我迷恋而厌弃婉娘。旁人会以为婉娘因嫉生恨,诬陷我害过你。」
「我该如何做?」
「在这儿过夜。」
他眼神躲闪,有些慌张无措。
看样子他之前应该是个青涩少年。
「你别多想,只是做做样子。」
「我知道。」他急忙说,「云绮小姐和我云泥之别,云生怎敢有非分之想。」
他紧张的样子,像生怕轻薄了我一样。
我叹息:
「你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卑鄙之人。」
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的,云绮小姐是云生见过最好心的人。」
我愣了一下:
「你是说我在善堂施粥行医?」
那些不过是我为改命的伪善之举罢了。
他摇摇头:
「不是。」
「那是何时?我不曾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好事?」
他笑了:
「小姐是忘了自己有多好,云生会帮您记起来的。」
从那之后,云生就宿在我房里,不过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有时梦到娘亲,有时梦到乌勒淮,有时梦到苏落落,我像被淹没在水里,想要往上游,却一动都不能动。
最后,我会听到一个声音。
好熟悉,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云绮小姐,云绮小姐…」
我在呼唤中醒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冒出水面。
我惊魂未定,抓住了他的手。
「没事了,云绮小姐,没事了。」
他安慰着我,一脸担忧。
「云绮小姐,不怕,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我握着他的手,月光落在他的脸庞,他的眼神如水般清澈,这个眼神,我为何觉得熟悉?
他递给我一杯茶:
「小姐,喝水吧。」
这句话,我好像,也在哪儿听过…
乌勒淮离京那日,云生作为太子去送他。
我站在城墙的角落里,看着他。
乌勒淮知道我在这儿,自始至终,却未看我一眼。
在他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他整个人像没有一丝温度,他看着所有人,眼里只有漠然和冷酷。
仿佛在俯视一群脚下的蝼蚁。
他仅仅向云生颔首便挽马离开,从前他对赵斐那个酒囊饭袋时,还能维持表面的礼节。如今却无礼至此,分明是连表面的客套也不屑了。
他想做什么?
「淮哥哥,等等我!」
苏落落忽然出现,乌勒淮回头。
「淮哥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四周议论纷纷,周朝民风保守,女子公然要跟外男走,简直有辱名节。
「你要跟我走?」
苏落落用力点头。
我攥紧了手帕。
不知是不是错觉,乌勒淮好像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他嘴角浮现一丝邪气的笑:
「你想好了?」
我一阵心痛。
这是草原上,他问我的话。
「嗯!落落要永远跟着淮哥哥!」
她站在他马下,仰望着他,一脸天真。
「哦!还有落落的小兔子!」
她从篮子里抱出一只兔子,举给乌勒淮看。
乌勒淮仿佛愣了一下,是了,喜欢兔子的是苏落落,不是苏云绮。
渐渐地,命书会让乌勒淮明白,他当年爱上的,其实是他没见过的一个姑娘,不是我。
苏落落向乌勒淮伸手,让他拉她上马。
乌勒淮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沉声说:
「赤马烈得很,不让他人碰。」
那匹马确实如此,从不肯让别人碰,曾经我给它喂草,差点被它踩死,幸好乌勒淮及时赶到。
可苏落落笑了,走向马,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马竟然温顺地任由她摸着。
为何会如此?!
难道……
我拿出命书,上面浮现了一行字。
「赤马温顺地任由苏落落抚摸着。」
乌勒淮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又向他伸手。
乌勒淮似乎看了我一眼,玩味地笑了,将她拉入怀里。
命书上又出现:
「乌勒淮将苏落落拉上马。」
接下来,苏落落做的每一个动作,命书都跟着呈现。
怎么会这样…
命书之前一直是预测未来,我当初在草原所做之事,也只是跟从命书指引。
可苏落落,她先做了一件事,命书是随后呈现。
「云绮小姐,你怎么了?」
云生低下头,轻轻问我。
我看向他,心里有个念头突然浮现。
难道说,苏落落身体里的这个灵魂,才是…
执笔人?
所以她想可以让赤马听话,所以她知道赵斐对我的虐待?
我心乱如麻,看见在乌勒淮马背上的苏落落,感到恐慌又无力。
虽然我已接受乌勒淮会爱上苏落落,但看到他们共骑一匹马,那匹连我都不曾骑过的赤马,无法抑制的嫉妒和心痛几乎让我失态。
我害怕被乌勒淮发现我眼里的泪,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死死咬着下唇,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忽然,眼前的日光暗了下来。
我抬眼,发现云生挡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乌勒淮投过来的视线。
「想哭就哭吧,云绮小姐,我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云生微笑着柔声道。
我靠入了他的胸膛,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这时,乌勒淮喊了声:
「出发!」
他的语气很不好,仿佛发泄着怒气。
「云绮小姐,有人跟我说过,心里苦的时候,吃糖会好一点。」
他伸出手,掌心里有一颗桂花糖。
这糖,我在娘亲投湖前爱吃的。
甜丝丝的,久违的味道,可无法减轻心里的苦涩。
望着乌勒淮越来越远的背影,我问:
「云生,你说,什么是爱呢?这世上,有与天意相悖也不渝的爱吗?」
云生微笑,垂着眼眸:
「云绮小姐,我不知道。」
我们走回去时,经过一座石桥,云生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问云生。
「小姐,云生听过一个故事,您想听吗?」
我点头,望着他。
「佛陀弟子阿难爱上一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说…」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未待他说完,我便接上了话。
他眨了一下眼睛,有点讶异我会知道。
当初从北狄逃回来时,我过此处石桥时,曾遇见一个老和尚。
他很老了,须发皆白,佝偻着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觉空的小和尚。
我摇头。
他眯着眼望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转身离开,高声念道: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个老和尚住在后山破庙里。
那庙里原来还有个小和尚,三年前一个清晨,有人在通向北狄的驿站,看见了觉空。
他们问小和尚何处去,他颔首道,往去处去。
人们看着小和尚孤身走进边陲漫天的黄沙里。
「云绮小姐,世上最善变的莫过于人心,可你若问我,什么是爱…」
他声音被微风徐徐吹散。
「阿难化身石桥,千年后少女走过时,他不奢求她的停驻。
「相遇于茫茫浮世,见君安好,便足够了,我想,这是我理解的爱。」
我不明白,不想占有、不需回报的爱,怎么会是爱呢?
「若心悦一人,便自去爱吧,何必管造化弄人,人心善变呢?」
第7章
胸膛里心跳得越来越快,我攥紧了手帕。
「云绮小姐,您想试一次吗?」
「什么?」
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拉着我大步飞奔而去。
侍从们大惊,呼喊着:
「太子!」
我回头,那些侍从笨拙地被甩在了后面。
夏日的风吹起我们的衣袂,杨花纷纷落下。
我眨了下眼,他在阳光回头看我,笑了一下。
多年来沉重压抑的心,忽而轻盈起来,像振翅欲飞的鸟儿。
一瞬间,我竟然也笑了。
他带我来到城门处,吹了个口哨,一匹马飞奔而来。
他牵着马,低头看我:
「云绮小姐,去找他吧。
「去告诉他你的心里话。」
「可是我怕…」
「不用怕。云生会在身后等您,如果您受伤了,我会治好您。如果您掉下来,我会接住您。」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上马,跑出两步,回头看他。
他微笑着,向我轻轻招手,示意我赶紧去。
我笑了,快马加鞭。
风呼啸而来,纵使此刻依然前途未卜,我心中却汹涌澎拜。
我从未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我要把命书抛下,我要告诉乌勒淮一切,我要跟他离开,我要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我不断加速,希望再快一点,快一点,我要马上见到他。
很快,地平线上出现了乌勒淮的队伍。
我欣喜不已,要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我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口鲜血就涌了出来。
马突然凄厉地长鸣一声,扬起前蹄,把我摔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了,一动不能动。
大片乌云移来,遮住了日光,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分界线,一半乌云密布,另一半阳光璀璨。
我看着乌勒淮的队伍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于日光里。
明白那道分界线,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