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也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千鸟,别害怕。”
他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甜腻——此刻,他的音调低沉而清润,极具安抚意味。
鹤见千鸟愣了一会儿,挣扎道:“我没有害怕……”
——明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现在抱算什么呢?
以前可以用找三生妖这个理由来解释,也可以用迷惑鹤见栗香的借口来蒙混过关。但是现在呢?
他们既然没有关系了,那就——
“嗯,是我在害怕。”白兰低声道,“我现在好害怕,千鸟可以抱一下我么?”
……
鹤见千鸟听见了自己心跳漏半拍的声音。
*
雾蒙蒙的山脉之中,一对男女相拥着。时间似乎停留在了这一刻。
如果让旁人看见了这一幕,恐怕会以为他们是来找三生妖签订契约的——而非来破除情缘的。
“……白兰。”
她双手搭着对方的腰,语气间似乎含着嘤咛:“我不害怕了,真的。”
再这样下去——她可能连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没有了。
千鸟心想,自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摇。
“可是我好害怕哦,”白兰无奈道,“不可以再抱一下么?”
千鸟还没说话,山脉间却又传来一道苍老又镇静的女声:“所以,你们要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
两人皆转身看了过去——那是一名看上去极沧桑的女人。她一只眼睛上蒙着眼罩——似乎是看不见了?——另一只眼凝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她的躯干瘦弱又干练,裸露出的肌肤中褐色的疤痕清晰可见。
这名苍老的女子冷笑道:“别挡道了。”
鹤见千鸟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白兰发现她的眼眸猛然发亮——接着,她惊喜道:“是您呀!”
她几乎是立刻将手从白兰身上拿开,小跑到那个女人面前鞠了一躬,兴奋道:“宫原前辈……我……我仰慕您极久,我从小就读您写的资料……”
白兰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激动的样子。
……
啧。
不过看在这名前辈是女性的份上,他就不多说什么了吧^_^。
宫原奈里神色变幻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女孩一番,在发现对方似乎是真心实意崇拜自己后道:“你们,缘何前来此处?”
千鸟立刻道:“我们是为三生妖而来的,前辈您知道三生妖在哪里吗?”
“三生妖?”
她听了这三个字,冷笑道:“你是除妖师吧?”
千鸟有些忐忑:“是的……”
宫原奈里将两人端详了一遍,尤其在白兰身上看了许久。
——这个男人,不简单。
白兰·杰索也隐晦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在得出她并没有攻击性的结论后,也就收回了视线。
他脸上仍然挂着笑意。但宫原奈里明了,这笑意并不见底——是个很会伪装的人啊。她想。
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
一对方才正在拥抱的情侣来找三生妖——毫无意外就是来找三生妖签订契约的吧。宫原奈里这样认为。
但是啊——
她背过身去,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跟上来。”
她人瘦瘦高高的,步子也迈得极大——千鸟一颠一跑地跟了上去,还不忘转头示意白兰也过来。
白兰看着她脸上蔓延而出的惊喜,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同时弯了唇。
他毫不费力地上前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千鸟,小心点。”
“……喔。”
真可爱啊。他想。
“诶?前辈不是来带我们找三生妖的吗?”
宫原奈里将他们带进了自家的院子里。这院子有些破败,但却极为整洁。千鸟本对前辈居住的地方很是好奇,但又怕肆意打量会被前辈讨厌,就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见女孩露出单纯懵懂的目光,宫原奈里冷淡道:“你们找三生妖,是何用意?”
千鸟想到方才被前辈撞到相拥的场景就有些尴尬,她不好意思道:“我们是……我们是想找三生妖解除情缘的啦。”
解除情缘?
宫原奈里看着他们此刻还牵着的手,又想起了方才他们一直紧紧抱着的画面,神色莫名。
她带着些讽意:“我还以为你们是来签下契约的呢。”
千鸟红着脸想挣开手——白兰却极强硬地抓着她的手,对着眼前之人笑眯眯道:“所以,前辈知道三生妖的下落么?”
即使对方说话时是笑着的,宫原奈里也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男人话语中的冷冽。
她有些烦躁地说:“我对你们去找三生妖的理由并不感兴趣。”
“但是——”
“这位小姐,”宫原奈里阴恻恻地看着那个看上去很是乖巧的女孩,“你方才承认自己是除妖师了吧?”
“你难道不知道,上个世纪关于三生妖的屠杀么?”
鹤见千鸟被她的眼神弄得很伤心——自己一直以来仰慕的前辈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着实让人难受——她抿唇道:“我知道。”
白兰感觉自己好不爽。
明明千鸟刚刚还很高兴的。
宫原奈里将她们的反应都看了个透彻,言语间含着一丝嘲讽。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那我就不多说了。”
“不过,”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名妖力紊乱、气息中夹杂着淡淡血腥味的女孩,“作为除妖师的你,凭什么相信——”
“那些惨遭屠戮的三生妖,会帮助作为除妖师的你呢?”
第64章 荣誉
“作为除妖师的你,凭什么相信——”
“那些惨遭屠戮的三生妖,会帮助作为除妖师的你呢?”
鹤见千鸟愣住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在很多时候,这个问题以及这个问题所对应的答案都被她有意识地存放在了心底。人对于伤害了自己的人会心怀芥蒂,妖怪自然也不例外。
更何况,她鹤见千鸟所在的家族,曾经也对妖怪进行过残忍地杀戮。
尽管这不是她所能选择的。
尽管这一切的一切都并非她的本愿,但她既然被这个家族养育,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承担相应的优待和罪责。
她望着眼前那个态度冷硬的女人,有些无措的手被白兰紧紧握着。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时候,白兰对着这个人笑眯眯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辈是叫宫原奈里?”
在千鸟诧异的目光下,白兰语气散漫地说出了这个女人的事迹:“宫原奈里,十二岁斩杀极目兽,十五岁单枪匹马从魔窟中逃了出来——毫发无损。”
“二十三岁时身负重伤,但为除妖界作了不少关于除妖的著述。其中详细写明了妖怪的弱点以及除妖时的注意事项——”
他毫无赞扬之意地夸奖道:“真是难以让人望其项背的履历呢,前辈。”
“不过——”语气中一丝冷冽之感含在他的笑意中,“作为‘天才除妖师’的您,是居于何种身份站在这里为三生妖说话呢?”
千鸟忐忑地回握了他的手,神色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似乎面色不善的前辈。
——但是,白兰是在为她出头吗?
……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里有点开心?
谁料宫原奈里竟笑出声道:“我不讨厌你这样的性格。”
她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和略微的嘲讽:“你不是除妖师吧,这位——”
“白兰。”
“啊,这位白兰先生。”她戏谑道,“你的小女友很可爱,如果她不是除妖师的话,兴许三生妖会帮她的忙呢。”
……
诶??小女友……
白兰将千鸟脸上的红晕收进眼底,笑意中似乎沾染了几分真心道:“嗯,确实很可爱。”
千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顺便把手挣开了——虽然没成功。
看着他们的互动,宫原奈里浑浊的左眼中似乎流露出几分怀念的神采。
千鸟小心翼翼道:“前辈……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宫原奈里并不难看出这位晚辈是真心仰慕自己。
但是——
她摇头:“没有办法。”
“不过——”宫原奈里话锋一转,言语间含着些讽意,“你们可别以为我是故意来拖延时间的。”
“要知道……”
“许久没有能量摄入的三生妖,现在可是很危险的存在。”
她盯着眼前这两个行为暧昧的情侣,又想起了自己状态并不平稳的老朋友。
“虽说他的攻击力不强——但万一他突然妖力紊乱想要与你们拼个你死我活,最终结果我可就说不准了。”
她可是看在小粉丝的份上,才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来啊。
千鸟愣住了。
*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宫原奈里不耐烦道,“求我是没有用的。”
千鸟抿着唇,看起来似乎极为乖巧:“前辈……我、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敢直视眼前这位曾经意气风发但如今却沧桑老矣的“天才除妖师”。
看到自己的偶像身处这样的境遇,她心里涌着一股五味杂陈的感觉。
千鸟曾经想过,除妖师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这个职业危机四伏,年纪轻轻却伤痕累累的除妖师并不在少数。不过,他们大多在青年时期就积攒了巨额财产——晚年足以过上完备的生活。
对于人来说,这并不能算不幸福。
这位天才除妖师——曾经也光芒万丈过。以她的实力与境遇,即使身负重伤,也理应像其他除妖师一样过上充足的生活。
但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山野中呢?
千鸟小声道:“您……”
她说到一半又不敢说了。
会被讨厌的吧?她想。
见女孩支支吾吾的不说话,宫原奈里冷笑了一声替她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嗯。”她声音极小,“如果前辈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
“我倒是无所谓——”不知为何,宫原奈里讲话的口吻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之感,“只怕我说了,你心里倒是会介意吧?”
“介意——自己的榜样居然会沦落到这种境地。一点也没有榜样的风范呢。”
她反驳道:“怎么可能!”
千鸟为这样的态度感到伤心:“前辈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才会在这里的……”
……好心疼前辈。
明明以前是那么高傲闪耀的人。
宫原奈里看着她的反应,有些不自在道:“我也好久没和人打交道了啊。”
“不过也罢,这些往事毕竟也过去了,和人说说也无妨。”
她眼眸暗了暗,视线忍不住往窗外移去——纱纸作的窗勾勒着白兰身形的轮廓——她说道:“我后来,遇到了一个人类男子。”
“一个看不见妖怪的男人。”
“那时候我身负重伤,各个方面都大不如前,”宫原奈里声音中含着些怀念,“他照顾了我。无微不至。”
“我和他结婚了。”
千鸟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时心中有几分忐忑。她看着前辈神色中的悲凉之感,忍不住道:“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宫原奈里将她打量了一番,望着她清透的肌肤冷笑道:“你是除妖师。”
“……嗯。”
“没有一个除妖师身上没有伤痕,”她自嘲道,“一个除妖师,不管是男还是女,不管他喜不喜欢疤痕,他身上总是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痕迹的。”
鹤见千鸟知道。
她身上也有疤痕。
她听着那名前辈继续道:“我从五岁开始学习除妖。我的锁骨、腰腹、手臂、大腿,甚至是我的脖颈,都有疤痕。”
“有些是刀剑留下的,有些是妖怪的咬痕,也有的是其他人的报复。”
“我曾经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宫原奈里低声道,“我此生唯一的家人,曾经对我许过山盟海誓的人,告诉我——”
“你的伤痕,好恶心。”
……恶心?
千鸟愣了一下,头一次笑了。
“你笑什么?”
在这位自己最崇拜的前辈面前,鹤见千鸟总是展现自己最乖巧无害的模样——但是此时,她却被这句似乎带着些自嘲的话逗笑了。
她冷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曾被誉为“天才除妖师”的人,说道:“前辈是想告诉我,你很在乎那个男人的话么?”
宫原奈里眯着眼看她:“是啊。你很失望么?”
“我觉得很荒谬,”鹤见千鸟头一次直视着那个女人浑浊的眼睛,“与其说失望,不如说,我觉得前辈在故意骗我,想让我感到失望。”
“我知道前辈是什么样的人哦。”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自傲,但我依然这么觉得,”在她的人生中,宫原奈里的著述曾经贯彻了她的学生时代,“宫原前辈在自己的作品里说过这样一句话吧——”
千鸟解开了自己衣物上的扣子,在女人的面前一一褪下了自己的衣衫。宫原奈里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望着她的胴体不知说些什么。
那些疤痕、那些狰狞又可怖的痕迹出现在这样一位看似乖巧可爱的女孩身上——它们看上去像黑暗之中张牙舞爪的树影。按照世俗的理念来看,这些伤痕应当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
而不是这样一个女孩身上。
世人在看见一个人的相貌时,会在脑海中自动描摹着理应属于她的身体。也许旁人在见到千鸟时,会认为这样清丽灵动的女孩应该有一具清透白皙的胴体。
但不是这样的。
她的身体遍布着疤痕。那些曾经的血、疼痛、战斗,都在她的肌肤上透彻地体现了出来。
然后,宫原奈里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中听见女孩用兴奋到战栗的声音说道:
“宫原前辈在自己的作品里说过这样一句话吧——”
“这些伤痕,”她的声音庄重而又含着颤意,“是荣誉啊。”
——是荣誉。
是胜利的勋章。
这是她们在无数次拼搏与战斗中活下去的证明,是她们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荣耀。不管是曾陷入困惑的鹤见千鸟,还是眼前沧桑的宫原奈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初衷——
“我想要保护人类。”宫原奈里曾经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在她们还处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年龄时,在她们尚不知道上个世纪的遥远屠杀时,她们关于除妖的初衷是那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