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县令笑容微僵,看他一副不通五谷的模样,小心解释,“庄户人家的田大多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是这么多年伺候好的熟地,再者说,开荒不是易事,头几年产出也低,起码五年是白忙,衙门办事银子又不会补太多,不如要熟田来的实惠。”
赵知行面色不变地抓起把土对着火光看,随后微微用力,盯着手中疏松的土簌簌落下,侧目问他,“这在北地是好田?”
王县令轻声说道,“算不得,北地没多少好田,不过怎么着也比荒地强多了。”
他扔掉手中的土起身,接过叶白递来的帕子擦着手,漫不经心问道,“这般一亩地补二两银子,算多算少?”
王县令突然觉得背后发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风,“算正常,大致都是这个价钱,只是若这个价,一般人不会要银子,熟地买卖要过官府,还得买家出份税钱,这般折腾还不如直接要地。”
赵知行听他说完,眼神冰冷地转了过来,“梁平县的地同此处的地比之如何?吴县令你可熟悉?他平时治下如何?梁平县往常可有什么坊间传闻?”
王县令听他这一连串发问,心知那个姓吴的摊上事了,忙擦了擦虚汗一一回答,“梁平县的地同文中县没什么差别,吴大人微臣不太熟悉,只因县衙琐事联系过几次,不过听说吴大人赏罚分明,心怀百姓,风评还不错,至于坊间传闻,微臣惶恐,没听到过什么。”
“赏罚分明,心怀百姓。”
赵知行重复了遍这话,呲笑一声不再说话,只微微仰头看着夜空,骨节分明的指互相搓动,显然是起了杀意。
王县令战战兢兢地陪在他身边,心中直打鼓,生怕自己被殃及。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忙跟商议着新河道的赵知行和钱大人打了招呼,匆匆离开去跟那几家猎户和村民商量。
午时不到就带着账册回来,赵知行随意翻看着,发现那些村民果然都要土地,只有一人要了银子,王县令也说是他在别处还有地,只是家中孩子久病,便要银子准备去寻个大夫瞧瞧。
赵知行看完就把账册还给了他,只是眼神更加冰冷,看得王县令心头直颤。
等李将军带一千精兵前来接手此处防卫,已是两日后,赵知行总算放心下来,写了封密信吩咐叶白回京一趟,好让元景帝派人来接手这个金矿,自己则当即启程回了广恒。
萧润生匆匆前来的时候,江晚正用着午膳,见他突然上门,有些意外,旋即想到什么,起身问道,“王爷出事了?”
萧润生忙说不是,“舅父疑心梁平县那个村子有问题,想夜里去查探一番,他如今刚回驻地忙着,让我顺路问问舅母要不要一起去?”
江晚自然是去的,萧润生便说道,“我先去府衙办点事,未时城门见。”
江晚应了声,看他一副奔波模样显然是没吃饭,便顺手给他塞了个饼,“先垫垫。”
萧润生笑嘻嘻地接过,大步离开。
江晚便让人去收拾东西,随意吃完,起身去换了身窄袖暗色衣裳,又拆掉发髻简单盘起便出门了。
虽然萧润生说未时见,可他们近日忙碌,若他先来一步,等自己那段时间便平白浪费,左右自己闲来无事,早些出门等着也好。
城门处前来的人已经渐渐少了,可悬挂在城楼上的那块巨大红布却写的满满登登。
红布黑字在寒风中舞着,明明都是浓重肃杀的色彩,却偏偏给这座城带来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江晚轻笑着看了阵城门处来往的人群,放下车帘往城外行去。
箫润生果然比原定时辰来的早些,见她在城外等着,颇为不好意思,“倒是让舅母受累,空等许久。”
江晚神色温和,“左右我闲着,怎么好让你忙碌中还照顾我。”
箫润生笑了下准备继续行路,江晚出声拦下,“我看你面色不好,不若上车来睡会儿。”
见他面上犹豫,她继续说道,“你到底喊我一声舅母,就是我的小辈,更何况马车中也足够宽裕,你放心上来,我让墨竹王全换来这辆马车,莫要担心。”
箫润生便不再纠结,跳下马恭敬说道,“多谢舅母,叨扰了。”
江晚口中说着无妨,挪开位置给他让出足够的地方休息,又喊来墨竹王全陪着。
箫润生躺下就睡沉了,马车颠簸也只是些许换了个姿势,显然是累得很了。
第54章 村尾人家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驻地,王全才轻声将箫润生喊醒,“萧大人,到了。”
箫润生猛地惊醒,听到熟悉的嘈杂声,忙再次冲江晚行礼道谢,便匆匆离开。
江晚让他们去收拾东西,自己随意找人问道,“可知王爷在何处?”
那人也有些不大确定,“许是在议事帐。”
江晚轻声应下,顺着议事帐方向去了。
走到帐前正好见几位大臣皱着眉边说边走了出来,见到她纷纷行礼。
江晚小声问道,“王爷可在?”
李御史微微点头,“今日琐事已毕,王妃可让王爷回去歇着,议事帐到底不够舒服。”
江晚笑着应下,“诸位大人慢走。”
目送他们离开,才轻声走了进去。
帐内已经暗下来了,她进去后缓了缓才看清主位上的模糊人影,放轻动作缓缓靠近。
刚刚走近想轻声叫他,就被捏住后颈搂在怀里,下颌也抵在了江晚肩头,“怎么过来了?”
沙哑嗓音带着浓浓倦意,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江晚托起他的脸凑近看了下,只见眼下还泛着青,心疼说道,“回去睡吧,我们晚些再去那个村子。”
赵知行应了声,却半天也没个动作,反倒呼吸更加清浅,显然是又睡沉了。
江晚不由无奈,轻声喊他,“赵知行,回去睡。”托着脸的手不着痕迹地轻轻捏了下,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了下,“回去睡。”
赵知行这才清醒了些,搂着她就往外走。
江晚忙拉住人,扯过大氅费力给他披上,这才给他借力往外走。
回到帐中,墨竹已经收拾齐整,火盆上暖着的羊肉汤也咕嘟咕嘟冒着香气。
王全见二人跌跌撞撞走进来,忙上前去帮着扶到床上,又帮着脱去大氅外裳和鞋子,才和墨竹离开。
江晚还不算困,可想到今夜还得去那个村子,便躺在他身边合眼睡去。
“江晚。”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赵知行的声音,她猛地睁眼看去,才发现赵知行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在榻边换着暗色衣裳,“醒了,清醒一下,咱们马上走。”
江晚应了声,垂头去穿鹿皮靴,旋即想到什么,抬头说道,“外头暖着羊肉汤,你去喝点。”
赵知行也是饿了,闻言去端来碗羊肉汤与她分食,见她喝了几口就拧眉拒绝,便端起一饮而尽。
等她也收拾好,便随意披上大氅给她仔细整着披风,“今夜骑马过去,小心风寒。”
江晚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跃跃欲试,赵知行轻笑着给她戴好兜帽,才带着她往外走去。
箫润生已经牵着两匹马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忙把那匹黑马的缰绳递给了赵知行,“得快些赶路,不早了,钱大人说明日许是有大雪,我们得快去快回。”
赵知行应下,把江晚抱上去才翻身上马,“侧着脸,冷的受不了就说。”
江晚闷闷应了声,听话地把头侧到一边。
两匹骏马飞驰而出,不多时便融入暗夜。
等快到那个村子,三人下马步行,摸黑走了不到一刻钟就进了村子。
他们走在村里被行人踩踏光滑的土地上查看左右,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眼看已经到了村子尽头,二人商议一番便准备回去敲户人家的门问问。
话音未落,突然耳边传来什么东西划过木头的声响,不算高,却够三人听得足够真切。
江晚脚下一软,背后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张了张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
好在赵知行一直拉着她的手,感觉掌心的手微僵,忙把人搂在怀中轻拍着背,“我在,别怕。”
箫润生看了二人一眼,上前去敲门,轻声问着,“有人吗?”
久久听不到回音,他转身看向赵知行,“要踹开吗?”
赵知行微微摇头,随意找根木棍插到门缝中动作着,不多时插销就掉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箫润生推门而入,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火光观察着破旧房子。
冰冷炕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面色乌青,显然已经去世多时。
三条腿的木桌边,约摸三四岁的孩童面黄肌瘦地倒在那里,衣着单薄,手中还拿着一个破瓷碗,显然刚才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瓷碗划过桌腿传来的。
赵知行看到这一幕不由拧眉,随手把江晚拉到身后遮去她的视线。
箫润生蹲身探了下幼童鼻息,轻声说道,“还活着。”说着把人抱起往外走去,“我去找户人家,应当是饿的。”
赵知行应了声,关上门牵着江晚跟在他身后。
江晚轻声问道,“莫非梁平县是有了灾情隐而不报?”
赵知行眸色深沉,“若真是天灾也就罢了,可这更像人祸。”
江晚便不再多问,安静跟在他身后。
箫润生找了户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屋子敲门,“有人没?”
房中传来踢踏的声音,一个瘦小汉子开了条门缝打量着他,“什么事?”
箫润生给他看了看怀中的孩子,“这是你们村尾那户人家的孩子,大人没了,小孩晕着,能不能给他点吃的?我付银子。”
那汉子听到村尾那户,忙打开门看向他怀里,见确实是那孩子,不由拍了下大腿,面露愤恨,却顾及着有外人什么也没说,只让他们把人抱进来,又去里屋找来一个瘦小妇人,“快去给刘婶孙子冲点粗面糊糊。”
那妇人看了他们一眼,沉默着去了。
瘦小汉子接过孩子道声谢,就抱到里屋去了。
江晚看了赵知行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去找那个妇人闲话,“这刘婶可是有什么病?”
妇人麻木提了下唇角,手中小心引着火,生怕火太旺多费柴,“她身体挺好。”
江晚笑了笑接着问道,“那她怎么会突然去了?连孙子都没来的及托付?”
妇人瞥了眼她的穿着打扮便沉默了,自顾自地忙碌着,冲好糊糊见碗边悬了几滴,颇为不舍地舔舐干净,赶紧送进后头。
江晚跟在她身后回去,见赵知行侧目看来,轻轻摇头。
赵知行颔首,负在身后的指不住摩擦着扳指。
第55章 十年往事
等他们喂好那孩子,箫润生就去找那汉子想问问这村子的情况。
他却只是摆手,连声催促他们离开,“我们没什么说的,你们赶紧走吧。”
赵知行沉声说道,“你们有冤屈不敢说明,我们又如何主持公道。”
汉子嘲讽笑着,依旧往外驱赶他们,随后把门一锁,窸窣一阵没了动静。
箫润生张了张嘴,发现赵知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无奈上前敲门。
断断续续的,很是有耐心,在深夜寂静中显得格外扰人。
那汉子不耐烦地走来拉开门缝,挥了挥拳头说道,“快滚,不然喊全村人揍你们。”
箫润生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乃广恒知府,听闻梁平有恶贯满盈、为虎作伥之人,特此前来调查。”
话音未落,那门缝已经又关上了,倒令他的这肺腑之言都说给了那扇破门。
箫润生回头看了眼赵知行,见他依旧神色淡漠地负手站在那里,深吸口气继续敲门。
这次那汉子没那么好说话,猛地拉开门就要动手,被箫润生几下按在门上,咬牙笑着问他,“帮你们把恶徒除了不好吗?”
汉子被制住依旧骂着,“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不成,我呸。”
唾沫星子飞扬着,箫润生皱眉避开,生怕飞到自己脸上。
赵知行垂目看向他,淡漠说道,“我们或许不是好东西,但是刚好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如果你想你的子嗣日后有一天也会是这般境地,大可拒绝。”
说罢扫了一眼转身就走。
江晚唇角微勾,毫不犹豫地跟在赵知行身后。
箫润生被他们这番做派唬的一愣,看了眼手下的汉子才将人放开,快步跟了上去。
那汉子只穿一件单薄衣裳,因刚才的动作胸膛微微起伏着,阴晴不定地看着他们远去,眼见要融入夜色,他大步追了上去。
听到身后快速接近的声音,赵知行缓下脚步等他追来。
“你们真的能帮我们?”
旁边的门被沉重敲了几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六子,回去。”
汉子仿佛没听到般,呼吸粗重地盯着赵知行问道,“我可以说,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赵知行淡漠看了眼左右的房子,冲萧润生抬了抬下颌,“他是广恒知府,家中长辈在京城当官。”
他吞咽着口水,看了眼一旁的萧润生,又想到他对眼前男人的态度,神色犹豫地看着三人,心知一旦说出就没了回头箭,万一他们也是那些人,自己必死无疑。
可是想到家中孩子,他终于下定决心,抬手请他们跟自己来。
勉强凑了三个破旧木凳给他们,自己则随意靠着墙坐在地上,低声说了起来。
十年前。
他们附近几个村子在秋收之后像往年一样凑到一起,才去县城请粮商来收,免得被他们压低价钱。
不想半路遇到几个商人,说是来收粮的,给的价格比城里还要高两三成,他们自是欣喜若狂地把人请到村里。
那几个商人看过粮后很是满意,当场就要付银子买下,还想同他们签契书,说什么万一粮不好就好让他们十倍赔偿。
他们这几个村子都是祖辈种田,种出来的粮定然是顶好,自然不怕这些东西,心有疑虑的也有,可到底被邻里拿走的花白银两迷了心智,几个村的人竟然都签了契书。
不想众人刚拿到银两按完手印,那些商人便瞬间翻脸,说粮有问题,让他们十倍赔偿。
他们自然是不应的,刚打的粮,全是新的,怎么可能有问题,便在几位村长的坚持下闹到了县衙。
本以为县衙是说理的地方,可那县令却睁眼说瞎话,站在了商人那头,说他们的粮有问题,让他们十倍赔偿。
不说他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是拿的出也不甘愿,便又闹到了府衙。
他们想着府衙总该是说理的地儿,可谁知那粮竟不知何时被他们换了,只剩上头薄薄盖着一层好粮,下头早已发霉发臭,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知府见他们敢在粮上动手脚,顿时气的倒仰,直接将几位村长拉出去各打了二十杖,可到底十倍赔偿重了些,便只让他们偿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