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一破窗而入的那一刹那,他的反应不比其他人慢多少。只不过其他人都是忙着应敌,他是忙着脱鞋。被人戏称为“返祖”的异能,在逃命方面,自有长处,只是不大雅观。可人都要死了,还管他雅不雅观?
“哦?那卯泰监视祖庭作甚?”
孙元一一振袍袖,那宽大的袖子忽然如风箱鼓荡,一阵狂风从中刮出,对面那头的众人没感受到多少风力,可他上方的水晶吊灯剧烈摆动起来,玲琅作响。那好似一阵规模极小的无形龙卷,龙卷之中,两片黑色树叶在随风狂舞。
黄怀等人瞬间白了脸色,因为那两片树叶里,分明传出了惊慌的尖叫声。
那是两艘在祖庭上空悬浮的卯泰浮艇!
不知孙元一到底施展了怎样的神通,竟然将浮艇连着上面的士兵缩小至叶片。而那叶片上,分明有细微光芒在频频闪烁,显然是士兵们在施展异能。只不过此刻的他们太过渺小,异能像极了电线漏电时噼里啪啦的电花,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
一只身具神力的蚂蚁即便能背起一块砖头,在庞大如山的人面前,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孙元一,这个崂山掌门,这个屹立在众生之巅,睥睨蝼蚁众生的修士……即便在场的都是高等级进化者,谁能不因这种可怕的道修神通肝颤?
只有一个人。
柳望的面上依然笑呵呵的:“孙掌门,用障眼法吓唬人,不符高人形象啊。”
他偏头望向外面,望向远处高空,笑道:“我虽不通,活一大把岁数,对道修法术还是略知一二的。袖里乾坤这种玄妙法术,传说只有晋升上关境界的天仙才能施展。以孙掌门的修为,恐怕有些难吧?”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穿过重重雨幕,帝山祖庭上方阴沉沉的天空中,两个黑点在环绕急舞,看轨迹,竟与孙元一控制下的叶片一模一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才是真实的两艘浮艇!
虽不知孙元一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术法,能隔着这么远控制两艘浮艇,其能为依旧令人心惊。可在座之人同时松了口气。没有改变浮艇大小,没有轻描淡写地将庞然大物容纳于袖,这更符合身为进化者的他们对异能的理解。
孙元一施展的像是一种惊人的控物异能,可其威力,终究没有超出理解,逃出异能范畴。
黄怀迅速理清思绪,开口道:“孙掌门,这里面应该是有误……”
然而他还没说完,孙元一便打断了他的话。
“你倒有几分眼力。”
孙元一是看着柳望说的,可紧接着这句赞赏的,是另一句截然相反的贬低。
“以流萤之光,企望洞照仙人。”
话音未落,只见他身前的两片黑叶忽然加快旋转,然后蓦然一顿,又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相向而飞。紧接着,蛋壳破碎的轻响传入众人耳中,撞在一起的叶片腾起一簇白光,直线坠落在长桌之上。
晋安全和叶昌的目光都随着那簇白光望向桌面,连刘进洪都从柳望腿后偷偷探出一只眼,可那处桌面光亮整洁,除了一些雨点水珠,哪有叶片残骸的影子?
只有柳望和黄怀,第一时间便望向了祖庭高空。那里同样有一簇白光纵向划破晦暗天幕,直落祖庭。柳望神色未变,黄怀的镜片后面,则掠过一丝震惊,和一抹阴沉。
很显然,孙元一施展的神通,远非障眼法那么简单。
柳望脸上浮起一丝戏谑:“匹夫一怒,血溅十步,孙掌门一怒,呵,可怜这些进化者,尸骨无存。”
孙元一垂下袍袖,淡淡道:“源科技做的次品浮艇相撞,与本座何干?你不也说了,本座只是使了个障眼法而已。既然□□不在,黄怀,本座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这话让所有人马上咂摸出一丝滋味。这些身居高位的进化者,除了异能强大,哪个不是人精?
孙元一嘴里说出的话,和他强势的举动处处相悖,当然不是因为对面人多势众。能让他耐着性子玩心眼的,只有一个原因——平权协定。
他看似不顾场合猝然到访,但心里对会谈的参与方一清二楚,也明知在座之人中有联盟特使。想必一站上这张桌子,便看到了角落里的通讯设备。
言语放软,是不想给联盟直接证据,甚至给联盟附属会员卯泰扣了一顶侵犯崂山的帽子,使得联盟理亏,后续不好干预。行动强硬,则是摆明了欺负卯泰势小,既不怕卯泰后续报复,也笃定联盟不会硬给卯泰出头。
都说抛却俗务,万事不萦于心的修士才能在仙道上步步进境,可眼前的崂山第一人,显然颠覆了大家对修士的刻板印象。
这哪是道士下山,是千年老狐出山吧?!
第178章
崂山掌门的突然到来让祖庭不再安全。柳期只在柳望口中得知他叫孙元一, 是孙元盛的师兄,至于其是什么境界,有何神通, 一概不知。
不过方才那逼人的威压、水球炸裂的惊人之势, 以及黄登禾急促的语气, 足以说明,他比孙元盛还难缠。道修术法之诡异, 手段之繁多,远非进化者可比。
柳期幻化雷翼, 跳出窗外, 直接向帝山飞去。不远处成群的浮艇都处于震惊和慌乱之中, 数万双眼睛也都聚焦在国宾馆高处,无人注意到一道微光消逝在半空。
远远地,柳期便看到了在祖庭上空疯狂飞舞的浮艇。不只是她, 祖庭中的道士也都翘首凝望着, 等到距离拉近, 他们脸上的自豪和欣羡之色便一览无遗。
蓝光围绕着祖庭绕到后广场, 又从后广场飞向庭院中心。暴雨忽停,无数雨点在空中汇聚成线, 又壮大如龙, 摇头摆尾,拦住了柳期的去路。
柳期停在空中, 只见下方一名中年道士立在庭园小径上, 一手指天, 一手压腹。指天的那只手上, 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张黄符, 正缓慢燃烧着, 发出幽蓝火光。
“你拦不住我。”柳期低眼俯视着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孙元盛是我杀的。”
听到前半句,中年道士神色不屑,面带冷笑,可等后半句入耳,他的冷笑僵在脸上,情不自禁变成畏惧之色。
眼前看似不过十岁的少女,显而易见是个天才进化者。虽然感受不到多么强大的气息,但她背后丈余长的蓝白色翅膀隐隐带着风雷之声。那声音低微而压抑,好似被无形透膜紧紧包裹,如同满腹愤怒只能呐喊在胸腔之中。
听起来令人惶惶不安,加上少女说的后半句话,更令人脊背发凉。
中年道士姿势未变,咬牙问道:“何时?”
“三天前。”
“监院明明是昨夜死的!”
柳期细眉一蹙。在她的认知里,孙元盛被陶离挖出了金丹,那时就已死了。醒来后见到李清雅凄惨的模样,下意识中,她就不想和柳望提起那天的事。而柳望也没说。
若这名道士说的是真的,孙元盛必然是被柳望所救,至于为什么突然又死了……
柳期心中一突:难道这就是崂山掌门来的原因?柳望之所以救孙元盛,就是为了不惊动崂山掌门,因为崂山掌门根本就是被他排除在计划外的人?
她神色不变:“三天前,我亲手挖出了他的金丹。”
中年道士惊疑不定,监院确实昨夜才死,可若非被逼上绝境,堂堂人仙的他怎么夺舍年迈的哑老太?
可在他,以及其他所有幸存的崂山弟子看来,那个不知名的老人才是杀死监院的凶手……
中年道士咬了咬牙,手一抖,灭掉符火。那半空中的水龙化成一滩水,哗啦浇到下方花木之上。
柳期催动异能,从他头顶一掠而过。
只听中年道士忽又问道:“你是谁?”
“柳期。”
两个字淹没在炸响的轰然声中,中年道士忙扭头望去,只见前广场方向的高空,那两艘不能自已的浮艇撞在一起,白光冲天。
而他耳中,只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柳”字。再回过头时,那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会议室里的气氛从凝滞变成了微妙。
黄怀阴沉的眼神一掠而过,开口道:“孙掌门为卯泰遴选出次品,黄怀在此谨表谢意,也希望掌门能稍容片刻,让黄怀把误会解释清楚。”
别说是两艘浮艇十个卯泰兵,就算是二十艘浮艇一百个卯泰兵毁在眼前,他也不得不踏上孙元一递过来的台阶。崂山派毕竟是道修门派,不管是现如今的卯泰还是即将手握昭阳空港的卯泰,都需要保住帝山祖庭这块招牌。
用父亲的话说,崂山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卯泰的镇山符。
不等孙元一反应,黄怀便继续说道:“三天前有人入侵帝山祖庭,那正是被卯泰列为头号清理对象的变异种,柳期。卯泰派出上百艘浮艇,只因知道祖庭不可侵犯,只好在祖庭之外严阵以待。只可惜那变异种狂化后异能超乎预期,不但将祖庭太虚殿付之一炬,出来后还摧毁了数十艘浮艇、三栋高楼。”
“我军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依然派出屠龙组,以屠龙组一半成员的命作为代价,才把变异种消灭。这是全空港人都有目共睹的事实,孙掌门尽可随意盘问。至于派出空勤队,不是为了监视祖庭,正相反,是为了侦查祖庭情况,好及时调兵支援。因为从变异种一役开始,祖庭便彻底和外界断联,我数次派人约见孙监院,也次次无果。”
黄怀说完,刘进洪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这事儿我能作证。不只我,这几位也都看到了,全空港都看到了。只怕现在空港各个诊所里都还是伤患呢,治都治不过来!”
孙元一看着黄怀:“你的意思,柳期死了?死在哪里?”
黄怀道:“为防变异种自爆,屠龙组把她逼到了死涧,她就死在死涧里,尸骨无存。”
孙元一一甩袍袖,背过手,眼睛依然盯着他:“孙道真可不是你这番言辞,他说柳期是黄金的人,还曾暗杀过你。之所以大闹祖庭,是黄金眼见争权失败,剑走偏锋,想给你留个烂摊子。”
他的话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作为卯泰唯二的继承人,黄氏兄弟会争权并不奇怪,但柳期是黄金的人?
晋安全一激动,不顾场合拍着桌子怒视黄怀:“我想起来了!我就说当时在边境埋伏我们的人,怎么看着和那个变异种有点像,竟然真是她!当时大博就说必定有卯泰高层在背后指使,她才能会那么准确地得知晋安船队入境时间!黄怀,你怎么解释?!”
他对面的叶昌神色肃穆,等着黄怀回应。而他身边的叶凌,不知何时又靠上了椅背,一副事不关己的作态。
至于藏在柳望腿后的刘进洪,因为与黄怀走得近,与黄金和左岚又都熟稔,知道得更多一些。只不过他也没想到,那个变异种竟会是黄金的人。黄怀明明告诉过他,柳期和李清雅一道,都是无名。而无名吸纳成员没有底线他是知道的,不管是变异种还是普通人,抑或是进化者、修士,都能成为无名。
道道注视的目光中,黄怀不慌不忙推了把眼镜,说道:“恕我直言,吕莲王这番言论纯粹子虚乌有。我弟弟在那晚的酒会中身受重伤,差点在同心楼废墟下断气,而摧毁同心楼的就是柳期,她若是黄金的人,黄金怎么会受伤?”
他的话很有道理,以至于满脸涨红的晋安全都收敛了表情,从愤怒转为狐疑。
“再者,吕莲王此番来到祖庭,也就在酒会当晚到访过空港,他怎么能了解空港发生的种种事端?又能有什么渠道了解?”
黄怀坦然与孙元一对视,说着顿了顿,又道:“吕莲是贵派附属国,为何用一套谎话误导孙掌门,恐怕孙掌门还得仔细盘问盘问。等到会谈事了,我也要亲自拜访吕莲王,若卯泰和吕莲之间有什么误会矛盾,也好趁机解决,免伤未来和气。”
他说得有礼有节,可孙元一并不买账。
孙元一淡淡道:“你也知吕莲是东青附属国,崂山派就是孙道真的天,他哪来的胆子诓天。不如你把黄金带过来,事实是否如你所言,当面一问便可。”
晋安全两只拳头搁在桌上,闻言又紧了紧。孙元一说得也没错。
然而黄怀的回答是拒绝。
“我弟弟重伤初愈,不适宜在空港处理会谈大事,会谈由我接手,他自然而然暂代我处理内城事宜。现在究竟在卯泰哪里,我也说不准……”
“这有何难?”孙元一道,“给本座半个时辰,就算他埋在内陆黄沙地里,本座也能把他拔出来。”
“从这里到祖庭,掌门瞬息便可来回,又何必浪费一个小时?”黄怀针锋相对,“再者,祖庭才是崂山自治地,其余整个卯泰都是联盟附属,按平权协定,就算掌门行经卯泰,也需要在千米之上的高空飞过。从孙掌门抵临空港,直到现在,不仅我们卯泰,梦昌、晋安、兰陵都在处处忍让,联盟特使也是如此。”
他淡定的语气让刘进洪不禁咽了咽口水。
黄怀放慢了语速:“孙掌门若还想巡视卯泰内地,未免太过得寸进尺了吧?”
气氛再度凝滞。
即便其他人马上意识到自己被黄怀硬绑上了战车,也没有任何一人出声反对。场面就像黄怀说的一样,一个修士,对峙着一群进化者,还是代表着四国的进化者。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局面都已上升到平权协定的高度。
联盟不会太过在意卯泰这种进化者小国的存亡,但由各大仙陆组成的仙盟,同样不会对崂山派这种小门派的存灭看上一眼。
站在两个族群的高度上,这两方都只是胡乱飞舞的苍蝇,觉着碍眼了,一巴掌拍死即可,挡不住平权协定上的任何一个字。
修士是站在金字塔尖没错,可既然孙元一用上了世俗心眼,他修为再高,再不把面前的进化者们看在眼里,他的地位,也超然不起来了。
第179章
李清雅还在昏睡着, 不管是身为修士的孙道执,还是吕莲军中的医疗兵,都对她的衰败束手无策。比起昨天, 阴沉光线下, 她的脸似乎比昨天还要灰暗, 毫无生气。
柳期把孙道执留下的瓷瓶放到兜里,小心翼翼地拦腰抱起李清雅。一个小孩, 一个大人,曾经两人身形相差极大, 但此刻枯瘦的她被柳期抱在怀中, 竟几乎看不出成人模样。道士内穿的白衫套在她身上, 连领口都宽松得滑向肩头。
一颗吊坠从她胸口滑了出来,停在皱皮包裹的锁骨上。
那是颗瓷白色的吊坠,一半是月牙, 一半是圆珠, 打磨得光滑温润。月牙半包着圆珠, 形似日月相连, 那圆珠透着一点鹅黄,乍一看好似一颗缩小的眼球。
孙道执说过, 李清雅之所以能吊着一口气, 是因为这条项链。而真正保住她的心神的,是圆珠中间的东西, 极可能是那点鹅黄颜色的神秘事物。只是以柳期的眼光, 怎么也看不出这项链的特殊之处。
用神秘事物炼制还神丹, 只有两成几率治好李清雅, 但即便治好, 李清雅也只能用这种苍老的形态活下去。
两成……太过冒险了。
但柳期一时间的犹豫, 使得李清雅连冒险的机会都已失去。孙道执随柳望一起行动,能否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