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开旅店的门, 只见昏暗光线中, 老板娘举着一面镜子坐在柜台后, 右手如兰花指般翘着,正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涂匀颧骨上的粉。而她的身旁,高瘦的阿二依然是那副邋里邋遢的流浪汉模样, 一手拿笔, 另一手端着红色小扁盒, 盒中似乎是各种颜色的粉末。
“阿二, 你别啰嗦啊,老娘今儿就要涂那个大红的眼影。什么倒霉日子, 不涂它去去晦气, 老娘睡不着!”
“唉,我觉着还是这个青色好, 看着眼睛有神气。”阿二劝道。心里想的却是那一天, 老板娘一整天都郁郁寡欢的。他问了好几次才知道, 原来是她早晨起来后看见自己眼睛里红了一片, 觉得自己肯定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心酸, 梦里不自觉抹了一晚上的眼泪。
阿二刚劝了一句, 见柳期走了进来,便闭了嘴。
老板娘听到开门声,以为是有客上门,忙放下镜子,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见是柳期后,她撇了撇嘴,又把镜子抬了起来。
“这一大天儿的,去哪儿啦?”
柳期没有回答,径直过去,从阿二脚边端过一个高脚凳,做到了老板娘对面。
“我也觉得是青色好,青山远黛,和这座帝山比较搭,符合这家店主人的气质。”柳期说完,又问道,“老板娘,还有酒没?”
柜台后的两人都没想到柳期会说出这种话,一起愣了一下。
“哟,没想到小妹妹你还懂化妆呢。那行,阿二,就青色。”老板娘放下镜子,眯起眼皮,让阿二给自己涂起眼影,“想喝酒啊?行!昨儿个是老娘我心情好,请你喝。但今天一大早老娘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生拉硬拽去了治安所那种晦气地儿,心情差得很。得付钱。”
柳期想了起来,问道:“具体怎么回事,是个误会?”
“可不是嘛!哎哟,就不知是那个王八羔子说见到一对兄妹俩被套了麻袋,还说看见他俩在老娘店里进出过,诬陷老娘和天杀的人贩子里应外合,既赚了住店的钱又赚了卖人的钱……你说这像个什么话?老娘看着像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吗?”
事到如今,柳期大概也能猜出是谁的杰作。目睹小蓝兄妹被拐的,除了李清雅,自然还有柳望。
老板娘突然伸手隔开阿二的笔,看向柳期道:“不过怎么听,被拐的都像那兄妹俩呀。你后来没再见过他们?”
“见过,他们没事。”柳期说着重复了一句,“不是他们。”
老板娘松了口气,扯着眼皮示意阿二继续。
“那就好。这俩孩子交了房钱却一晚上都没住成,这粮票老娘拿着忒不得劲。算了算了,今儿就算他俩拿粮票请你喝顿酒吧,你也算帮他们出过一次头。”
她别过手,眼睛都不用看就从后面架子上拿起一个瓶子。里头液体金黄,正是昨天晚上喝的玉米酒。
“我不大想喝那个。”柳期说道,“有没有三安酒?”
老板娘的手顿在空中,瞬间换了副表情,拿腔作调道:“三安?有啊,你要什么好酒老娘都能给你弄来。前提是有钱。”
“我房间里有粮票,一会儿可以给你送来。”
“粮票?”老板娘切了一声,“粮票可买不来三安。那酒啊,哪怕是小小一瓶,也得用源石才行。”
“源石?”柳期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当时人贩子和柳望的交易,似乎就是用源石结算的。
“对啊,源石。见过不?煤晶石晶金晶水晶,都成。”
柳期自然没见过,不过她已然干脆地点头同意老板娘的要求:“那就挂账,带我入住的那位最后一起结。”
老板娘想起黄金的模样,蓦然瞪圆了眼睛,脸色变得极差,差点让阿二把眼影描在了眼睛里。
“那个人模狗样的东西,出手算是大方,就是忒不是人!那俩孩子还没入住多久就被治安兵抓走了,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一片地方他们一天来多少趟,老娘都清清楚楚!肯定是那个狗东西转头就报上治安所了,不然那几个治安兵怎么只抓他俩,没有抓你?”
老板娘骂完,看着眼前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也知道不该把气撒在她身上,毕竟人家那天还追出去救人了。虽然不知结果如何,跟那个带她来的男的显然不是一路人。
但这口气一提起来,一时半会儿实在难消下去。她砰一声把手中酒瓶按到柜台上,说道:“就这了,十小一瓶,爱喝不喝。”
在看见治安兵冲进店里抓人的时候,柳期就已经猜到了是黄金搞的鬼。后来得知他的身份后,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她心中的气愤便也随之消解了。毕竟昨天今天,搭救小蓝兄妹的事情,都有他的份,甚至可以说,主要是他在关键时刻出了手。
哪怕在后续处理蓝峰的事情上,两人有着不小的冲突,但柳期可以感觉到,黄金有他自己的原则和处事逻辑在。理念的冲突,其实不值得真正动气。
听到老板娘气呼呼的话语,柳期反而笑了起来,问道:“不是说当兄妹俩请我喝的么,怎么又要收钱了?”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要怪怪你爸去。”
“他不是我爸。”柳期说着握住桌上的酒瓶,“我年纪比他还大呢。”
刚说着,一个人影快步从旁边通道里走了过来,一把夺过柳期手中的瓶子,骂道:“喝喝喝,巴掌大点的孩子就知道喝酒了?都从哪儿学的毛病?”
老妈子一手拎着瓶子,一手握着木头锅铲,骂完柳期,又骂老板娘。
“你也是,跟你说了多少次喝酒误事喝酒误事。我看你今天是到了治安所才醒的吧?白瞎了我一大早熬好的醒酒汤。”
刚被柳期的话震惊了的老板娘,立马又被老妈子骂晕了。厚肉的手掌“啪”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指着老妈子嚷道:“金婶儿我看你是神经吧?没听到丫头说什么吗?年纪比他还大!什么叫巴掌大的孩子……”
她没说完,老妈子的锅铲重重磕了一下柜台,一副你要拍我就拍得比你更响的架势。锅铲上黏着的一片菜叶子都被震飞,恰好沾到了老板娘的嘴边。
镇住老板娘后,老妈子毫不停歇地用锅铲指着柳期,继续骂道:“有粮票喝酒没粮票吃饭?嫌我做饭难吃还是咋的?你瞅瞅,你们都瞅瞅,这前胸贴后背的,不寻思着先填饱肚子,就要学人家当酒鬼?”
柳期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骂架震得哑口无言。只见对面的老板娘似乎也承认技不如人,放弃了抵抗,伸出小指摸了摸嘴边,见是菜叶子,顺手送进了嘴中。
看柳期正望着自己,老板娘挥挥手道:“吃饭去吃饭去,你金婶儿都说了,还能不去么?”
说完,她立起手掌挡住嘴,压低声音又对柳期道:“现在店里就你一个客人,你跑不了的,乖,快去。”
“嘀咕什么呢?”金婶皱眉道,似乎年纪大了,听力不大好。
柳期抿唇一笑,说道:“老板娘夸你厨艺很好。”
金婶冰霜密结的脸微微一怔,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柳期笑。这两天里,这小丫头一直皱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都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神态。
她用鼻子哼出一口气,举着锅铲拎着酒瓶向饭堂走去,昂首挺胸,全然一副得胜而归的模样。柳期得到老板娘的示意,赶紧跟了上去。
只听老板娘在身后叫道:“金婶儿,酒!”
“暂时保管!”金婶头也不回。
饭堂无人,菜还是那两个菜,主食依然只有窝头和馒头。
金婶这回没说价格,进去就径直回到了灶台前忙碌着什么。柳期这次也没多犹豫,自己拿起长条桌上的空碗,打了满满的青菜和鸡肉,还拿了两个窝头馒头,一落桌就埋头狂吃。
她是真的饿了,一大天没吃饭,又跟人动手动脚的。尤其是变身似乎十分消耗身体能量,陪华丽去找当归时,她差点对那只看起来十分肥美的乌龟咽口水。好在华丽在医疗兵的嘱咐下喂她喝了一些葡萄糖,不然她觉得自己早就要晕过去了。
“不吃就不吃,一吃就把自己当成猪,不怕被撑死?”
金婶似乎忙活完了,从灶台前出来,出门前嘟哝了一句。
柳期暗自笑笑。到了现在,这个老妈子说的话再难听,她也只会把其中的善意听进心里去。
吃完饭,老妈子还没回来。柳期将自己吃的几个碗叠在一起,想了想,还是端去了灶台那,打算自己洗干净。灶台边上有水槽,就是没有水龙头,柳期找了会儿,才发现角落里被一块大木板压着的水缸。
洗完碗后出去时,老板娘招呼着她喝酒。但柳期不知为何已经没有了兴致,轻抚着鼓胀的肚子,只觉得头脑昏沉,只想倒头就睡。
楼上房间没锁门,柳期出门时自然也没记得带钥匙。一推开门,她直接奔到床上,却意外地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摸到了一叠柔软的东西。
她忍着困意爬起来,拉下灯绳。昏黄的灯光中,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裤被放在了床尾处,而衣服的旁边,还有一双粉色的布鞋,鞋底米白,鞋面崭新。
第60章
清晨的朝阳射进旅店小小的门户, 这是春晖旅店前厅一天之中唯一能见着阳光的时刻。
老板娘美美睡了一觉,昨夜的疲惫和焦躁一扫而光,此刻神清气爽地坐在柜台后磕着瓜子, 视线落在门口的阳光处一动不动。
她听到了响声, 目光转到侧前方狭窄昏暗的走廊, 短暂的怔愣后,眼睛笑着眯成一条小缝。
“哟, 瞧瞧,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这换了一身打扮, 立马变成权贵家的千金了。”
在她的调笑声中, 柳期慢慢走向柜台,难得露出一丝羞赧。老板娘可算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小女儿神态,便也把她昨天提及的年龄之事抛在脑后。
早起后, 柳期用房间里备好的水仔细洗漱完, 换上了床上的新衣。那是一身淡青色的衣裤, 衣领袖口和下摆都拼接着一条白边, 看起来清清爽爽。她对镜自照了一番,终于觉得镜子里的小七不再是一个从头到脚灰扑扑的小姑娘, 吃饱睡足后的脸庞也多了几分灵动的神气。
“阿二, 把我那瓶头油拿来。”
老板娘撇口喊了一嗓子,高瘦男人似乎一直在原地待命似的, 马上就拿过来一个棕色小瓶, 还有一把乳白玉梳。
老板娘站起身, 拍了拍空出的椅子:“来。”
柳期听话地坐到了椅子上, 任凭老板娘给自己梳着头。正巧这时, 金婶提溜着扫把走了出来, 貌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柜台方向,脚步忽然顿住。
“鞋呢?怎么不换鞋?”
她皱眉板脸,盯着柳期脚上那双黑色布鞋,本是白色的鞋底早已被污泥灰渍染成黑黄黑黄的颜色。若是她仔细看,便能发现其中的黑色其实是早已干燥的血渍。
柳期冲她笑了一下,说道:“谢谢金婶。那双鞋太干净,我怕给穿坏了,等后面留着重要的时候穿。”
原以为金婶会在抛出几记嘴刀子,不料她只是撇了撇嘴,转身去二楼打扫房间去了。
老板娘轻笑了一声,说道:“刀子嘴豆腐心,什么臭脾气。”
柳期一动不动地坐着,深有同感:“就是,明明是好心好意,为什么非要让人误会呢?如果不是蓝秀提醒,恐怕我现在都不会发现她其实是个好人,大好人。”
“蓝秀?噢,你说那俩兄妹里的小妹啊?”老板娘反应了一会儿,说道,“金婶心肠是好,但也没到你说的大好人的地步。这些年偷偷摸摸来住店的孩子也不算少了,我就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好过。”
柳期愣了愣,问道:“你是说,我?她对我尤其好?为什么?”
“谁知道呢,眼缘呗,估计是瞅着你像她闺女,要不怎么会把这身给她闺女买的衣服拿出来给你穿。”老板娘道,语气突然变得有些羡慕,“我说,看你长得豆芽菜似的,这吃下去的东西都跑头发里去了吧?又黑又亮一大把的,比老娘我还要多。我要有你这头发,还整什么玉屏头啊,直接孔雀开屏凤凰舞翅啊!”
柳期微微一笑,旋即收起笑容,问道:“你说这是她闺女的衣服,她女儿多大啊?”
“怎么着,看着她年纪大是不?她呀,不过是天天跟人生气,把自己气老的,其实也就比我大个十岁。不过话说回来,她闺女这会儿也有二十出头了,走的时候跟你差不多点大……”
难怪衣服虽然看起来很新,但闻上去有一种陈旧的味道,原来是被金婶珍藏了这么多年。
“金婶女儿……死了?”
老板娘闻言连“呸”了几声,说道:“什么晦气话。是走,人现在好端端活着呢。金婶儿啊,本来是聊安城的普通农妇,和他男人一样,都负责种地。他男人好高骛远,不甘心把闺女送到学校,万一没进化还得回来跟他们一样种地,所以在她刚到七岁的时候,就赶在入学前偷偷把她带到了这儿。”
“难道……也是去崂山派拜师的?”
柳期想起来第一次在饭堂见到金婶时,她言语之中似乎都神仙有着隐隐的怨怼。
“可不是么?就跟今年一样,也是帝山祭祖来着。金婶不同意的,所以她男人就瞒着她偷偷带闺女来了,当时住的就是我这个小店。她男人和闺女前脚刚走,金婶后脚就到了……总之差了点时间错过了,金婶连闺女的面都没见着。”
难怪金婶对小蓝兄妹的态度一开始就很差,看来就是因为知道了他们也要跑去帝山拜师。
“不过他男人的心确实忒狠了点,一声不吭就带着闺女消失,连道别的机会都不母女俩一个。要知道,当时金婶虽然嘴上不同意,但心里是知道拗不过她男人的,所以用攒的粮票悄悄去保供站兑了最贵的布料,做了你这身衣服。本意是让女儿体体面面地去,不行再体体面面地回家……唉。”
老板娘叹着气,柳期心情跟着低落之余,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就算拜师成功了,她父亲能跟着一起走?”
“当然不能。”老板娘笃定道,不过脸上也浮现出疑惑的表情,“我跟阿二也寻思过,闺女也就罢了,金婶男人怎么会一去不回,总不能跟着闺女一起拜师了吧?这万中无一的概率,都给父女俩碰着了?再说这崂山派也只允许孩子参加资质核验呀?”
两人沉默下来。虽没有挑明,但显然都觉得父女俩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事,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忽然,老板娘问道:“包包头马尾辫,要哪个?”
“马尾辫!”柳期毫不犹豫。
老板娘“啧”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当然是包包头来得可爱……”
她嘴上这么说,两只胖手却十分灵活地给柳期梳拢了头发,小指从手腕上勾起一个发绳,还没绑好呢,眼角余光发现一个人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
老板娘撇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女人静静立在旅店门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好也望过来,带着淡而温和的笑意。
“哟,来来客了。美女,住店?”
老板娘三两下绑好柳期的马尾,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好了,然后转身面对着门口的顾客。不料柳期刚站起身,脑袋从柜台后冒出来,就吸引了女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