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光线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柳期的视线中到处都是炙热黄光。
等到光华散去,柳期才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拳剑深深没入了陶离的胸口。而那个溢出鲜血的胸口上,只看到了一截断腕。
她的手臂,被日光台熔断了一截。
柳期瞪大了眼睛,没空去思考为何手臂会被熔断,而她身上其他地方毫无痛楚,也没空去看李清雅是否安然无事。因为在她震惊的视野里,陶离微微侧过了身,一手插进孙元盛的小腹,此时正在缓缓抽出。
她的满是鲜血的手里,竟握着一团金光!
陶离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动作,面朝着柳期,木然望着她。就在柳期震惊之时,她那只手却以迅雷之势伸了过来,将那团金光塞到柳期微张的口中。
而后用力阖上她的下巴!
做完这个动作,陶离木偶般僵硬的面容终于鲜活了起来。她笑着,露出一排细碎的贝齿,重新明亮起来的眼眸里却涌出泪花。
“妹妹。”
“我的妹妹……”
她说,指尖颤抖着轻抚着柳期的脸,豆大的泪珠从苍白的面颊上滚落。
“你已经,这么大了……”
第140章
偌大个空港停滞了下来, 驮船浮艇停滞不前,人群则早已呼啦啦挤到空港东南侧,望着祖庭的方向。
登天路口第一道深红的销骨烁金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可不久之后, 祖庭上空一朵有一朵绽开的红云, 很快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楼上的人们碍于高度,在巨大山壁阻隔下, 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的光从红云中落下,却看不到光束到底落到祖庭哪里。悬停在高空中的驮船浮艇视野好一些, 亲眼目睹光束一下又一下击穿了祖庭中的某座大殿。可至于是太清殿还是祖师殿, 少有人上去过, 没人说得清。
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卯泰数十艘浮艇围绕着祖庭排列成巨大的扇形。看那阵势,像是防御, 又像是进攻前的包围。
隶属于崂山派的帝山祖庭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时隔三十余年, 卯泰为了夺回自己主动赠与崂山的领土, 要跟祖庭开战了么?
那又是谁在前方冲锋陷阵?
很快, 作为情报前沿阵地的贵宾层茶楼中传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空港上下, 几乎惊掉了所有人下巴。
祖庭发生的事情很简单, 一个和崂山派有私仇的特级进化者,上门寻仇来了!至于卯泰浮艇, 是响应崂山派的求援而集结的!
吃惊归吃惊, 可每个人听到此消息, 几乎都为之一振。进化者单挑道修门派, 道修向进化者求援, 这不是百余年前平权之战的剧本倒过来了嘛?
所谓风水轮流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古话果然很有道理!
这个消息流传之快,之广,不但传遍空港市井,甚至都传到了非凡之眼上的港务办。明盛听着下面人汇报完,无语地摇摇头。可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好事。
传说级变异种不知为何跑到祖庭发疯,到底会造成多少损伤,谁也不知道。这个谣言传播如此之广,反而很好地择清了卯泰嫌疑,甚至还可能卖给崂山一个虚无的人情。
当然,崂山派也不是真傻,不认这个人情无所谓,不和卯泰交恶,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明盛转念开始思考起怎么奖励茶楼,但终究作罢。画蛇添足,反而会增添卯泰嫌疑,何必呢?
祖庭上方的红云终于消停下来,蓝天白云恢复如常,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随着远处变得平静,空港息壤的人群也安静下来,翘首望着祖庭上空,等待着后续。
引渡塔和国宾馆之间的浮艇上,站在高台上的三名犯人正好背对着祖庭,没能察觉到后方异象。他们只是忽然看到,挤在各个楼栋边缘和连廊上的人纷纷跑开,四面八方终于清静下来。
冷清得有些萧索。
张姨双眼丝毫不离丈夫,问道:“李哥,李哥,你还好吧?”
见李叔歪着脖子对她眨了眨眼睛,让她放心了一些。正因为丈夫还能用这种方式回应自己,她才确信李叔还活着,还在自己身边。这样就好,如今的医疗型异能什么做不到,只要等他们下了高台,再去黑诊所找个进化者医生,李叔就什么都好了。
张姨这才有心思关注四周,奇怪道:“大姐,他们人呢,都去哪了?”
金婶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不过烈日底下被瞻仰太久,她心中已然不耐。老老实实等个死都要如此折磨人,这帮王八蛋真他妈不是东西!
“我怎么知道。”她淡淡回了一句。
只听张姨又问道:“大姐,你是为了什么被抓来的?”
“我怎么知道。”金婶又说。
张姨一愣:“你也不知道?”
金婶终于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你知道?”
张姨面上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
果然,这样干练的女人说话都跟吐枪子儿似的,不好打交道。
只是现在李叔口不能言,身边只有这么个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张姨别无选择。她太想跟人说说话了,两边的士兵一看就不是善茬,她不得不找金婶。
张姨叹了口气:“我们两口子怎么都行,现在就是担心阿雅。她也不在家,看样子是一夜都没回去,空港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治安兵又一大早就过来搜查抓人……真不知道阿雅惹了什么麻烦,现在到底安不安全……”
她兀自说着,金婶不发一言。然而第二次听到“阿雅”这个名字时,金婶脑中突然浮现出那张文文静静的脸庞,那是柳小丫头的朋友,也是小丫头所有朋友中,唯一一个能入她眼的人。
金婶记得很清楚,那姑娘就叫李清雅。
于是她又打量了一眼身旁穿着朴实的两口子,问道:“阿雅,是你女儿?”
张姨神色复杂,把头扭到另一边,抬眼望向非凡之眼。那里的玻璃反射着耀眼阳光,让她有些眼晕。末了,她低下头,叹了口气:“不是女儿,也胜似女儿了。”
金婶点点头。她的眼光没错,这两口子一看就不像是李清雅的父母,凭他俩,是养不出那样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的。
只听张姨又问道:“大姐,你有女儿么?”
金婶忽地皱起浅淡似无的眉毛,怔怔望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有过,现在,终于要去找她了。”
她的声音很小,小得一出口就飘散在风中。
张姨听不真切,正要再问,只见前方笔直飞来四艘浮艇,为首的一艘还有两个小小的船舱。浮艇在高台不远处停下,一个船舱中钻出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他对船上士轻点一下头,士兵打开了另一个船舱的门。
一男一女由士兵护送着走了出来。
看清了对方面容,张姨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踩到高台边缘。
“小然,小然……”
她连叫了两声,可一声比一声低。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自己不知犯了什么事,此时此刻,哪怕心里再想见一见、摸一摸女儿的脸,也不能拖累她。
小然伤透了她和李叔的心,可小然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想和阿雅小姐一样,活得体面一点,再体面一点而已啊……
张姨被士兵拉了回去。
左岚看到了士兵粗暴的拖拽动作,握拳的指甲再次戳入血肉模糊的掌心。她没有动,跟着黄金一起,任由士兵按着坐到浮艇两侧的钢椅上。士兵给他们系上了安全带,最后又把两人的手别在椅子背后,用手铐铐住。
船舷刚好挡住手铐,乍一看下,端坐的两人好似只是观看处刑一般。
“阿左,别哭,别哭……”
黄金看到左岚无声滚落的泪水。这个素来坚强的女人,脱了红妆的嘴唇显得如此苍白,好似失了颜色的两片花瓣,颤抖着,枯萎着。
让黄金心疼不已。
驾驶员摘下听筒,走到船头的黄怀身边,低声汇报了几句。
黄怀倒是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淡淡反问:“既然人都出现了,该提前才对,何必延后?你去回复他们,问问他们长没长脑子。”
驾驶员走回操作台,忽听一边的黄金问道:“现在几点?我看不了表。”
驾驶员用目光请示了一下黄怀,才回答他:“两点半。”
黄金转动脖子,望向四周。他脖子上的刀伤已经被医疗兵治好,只有脸色显得苍白憔悴。不过换了一身干净衬衣,一眼看去,还是那个年轻英俊的卯泰小总理。
两点半,距离行刑还有半小时。
他的心脏有些悸动,这让他不由得吞了好几下口水。
黄怀还是有心的,虽说是公开处刑,到底还是划出了好大一片戒严区,清空了看热闹的人们……
想到这里,他神色一怔,终于发现了天际那一排悬停的浮艇。
天际那一排浮艇之上,还有一艘浮艇,那是本次屠龙任务的指挥者,梁安特别行动处里的至高存在——屠龙组。
人人都知道屠龙组,但少有人知,屠龙组的组长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
更少人知的是,屠龙组不是通行的五人编制,而是六人。
此时组长靠在船头,船舷几乎高出她的胸脯。她长发毛躁,蓦然回头时,面上那道斜贯全脸的长疤显得有些狰狞。
如此娇小的身材中散发出来的凶悍之气,比船上其余大老爷们还要重许多。
“程子,怎么还没消息!”
身材魁梧的操作员连连点头,按下通话键:“来了来了!”
屠龙组没有专职驾驶员,每个人都练出了极好的驾驶能力。执行任务时,谁能腾出手,就由谁负责驾驶浮艇。
片刻后,程子有些畏缩地望向安组,没敢说话。
船上其余三人也没敢说话,还有一个躺在藤椅上的,则是无法说话。
好在,脾气暴躁的安组这次没有发飙。毕竟说他们没脑子的是黄秘书长,铁板钉钉的下任总理。地位是其次,黄秘的异能才是让安组乖乖忍下这声侮辱的原因。安组的实力是凌驾于梁安军区的存在,可黄秘,则是凌驾于全卯泰的存在。
之所以挨骂,是因为他们向黄秘发送了两条请示。一是屠龙组六人深入祖庭擒敌,凭他们的实力,有信心躲过阵法攻击。二是推迟空港处刑,用人犯吊着那个变异种,以免她再次消失。
但两个请示都被驳回了,还被说了一句“没脑子”。
安组自嘲地笑了笑,抓了把乱糟糟的长发。身为龙组组长,她脑子当然不差,马上就理解了黄秘透漏出来的意思。
不能破坏和崂山派定下的规矩,未经许可,军队不入祖庭半步。
再给屠龙组一次机会,人犯处决前还解决不了变异种,那屠龙组恐怕再无今日地位。
还有就是,屠龙组失败也无所谓,黄秘根本就不怕这只所谓的“传说级”变异种。
安组越想越咬牙切齿,竟硬生生扯下自己一把长发。
“妈的,那也得变异种从祖庭出来才行啊!”
她刚牢骚完,只听组员突然叫道:“来了!”
第141章
从头到脚, 从里到外,无比的焦灼几乎吞噬了柳期的理智。
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一管针筒,那只金属和玻璃制成的筒身里, 是漆黑似墨的液体。针头扎进了脚踝, 身体无休无止的震颤后, 那流淌全身的灼痛便纠缠上了她。
好不容易适应下来,如今又迎来了相似, 却又不相似的焦灼。
遗迹的灼痛让她神经紧绷,保持清醒, 然而被塞入口中的金光引发的焦灼, 好似一团不断侵略的火焰, 一点一点吞噬着她的灵魂。
此刻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响着那声“妹妹”,彻底失控的身体,让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一只手提起了李清雅, 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抓陶离。但那个方向空荡荡的, 柳期完全忘记了, 自己被日光台瞬间消融了一整条手臂。
于是她放下李清雅, 转而用仅剩的手抓住陶离,又用另一只手去抓李清雅。
自然没有成功。
为什么呢, 为什么总是抓不住另外一个?
她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 提起一个,放下另一个。
为什么, 总是只能救一边?
不, 她连一边都救不了, 李清雅这个样子, 怎么能说她还活着, 怎么能说救到了……
此刻的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若不是面容在痛楚下极度扭曲狰狞,几乎化成了另外一个活死人陶离。
终于,一个眨眼后,她坐到了庭院之中,李清雅和陶离都安安静静躺在一边,两个人都整个眼睛,一个多了一丝活气,另一个则多了一分死气。
柳期试图从混沌中抓住一丝理智,但那条微弱的线若有若无,好似被焦灼的火海不断拱向漆黑的天空。
有人在黑色天空中说着话:“不要抵抗,你需要它。你,喜欢它。”
柳期听出来了那个声音,那是柳望的声音。就如同那丝始终抓不住的理智,那是柳望的异能气息。
她没有按照柳望说的去做。
她的眼眸里充斥着墨黑的颜色,那颜色以不容置疑的架势驱赶走了眼白和血丝,变得越来越深,黑得越来越纯粹。
“快接纳它,快!”
柳望又喊了起来。
柳期单膝跪地,单臂支在地上,身体纹丝不动。
“你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她的声音轻若蚊蝇。
柳望的声音长叹了一声:“不,柳期,我不是神仙,我不可能算到一切,最起码,我不知道陶离的存在。”
他紧接着道:“你若不想变成毫无理智的变异种,就赶快接纳它!不然,整个空港,甚至整个卯泰都将因你而毁于一旦!”
柳期轻轻地“哈”了一声。
她在笑。
只是对着地面的脸孔长得通红,完全看不出一丝笑意。
“那又怎样,都毁了,那又怎样……他们都活着,小七就能回来吗,她的母亲,她的阿亮,她的……姐姐,都能回来吗?他们都毁了,小七也毁了,他们……”
柳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承认了那个始终无法正视的事实。
“他们都死在我手里,是我毁了他们,是我!”
“两次,陶离用自己的命,救了我两次,可我还是杀了她!我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你说,我明明都想救,可为什么一直都在杀人?为什么!”
柳望也沉默了。柳期这副模样,让他不由又想起那人的嘱咐,进而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火。
那人离开前对他说:“筑心之事,不要勉强。”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向来如此。她说的每一句话,这六十年来,他都一丝不苟地照做,没有遗漏,也没有更好。可时光荏苒,他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随着年纪渐长,尤其是近年,他突然就不想再跟以往那样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