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博士也没隐瞒，真诚地解释道：“其实我本来是想让清川想办法去B市研究所的。”
“B市有我许多之前医学界和植物学界的老朋友。虽然末世之后我与他们都失去了联系，不知他们是否幸存，但只要他们还活着，那他们应该就都会在B市的研究所中。”
“我想让清川去碰碰运气。因为他们之中无论是谁接手了我的笔记与研究，都能够成为这项研究的中坚力量。”
“可是B市太远了。而这个时候，清川又刚好遇见了要去G市的你们。”
“G市中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多，但在末世之前，它的人口数量和各种资源都比B市和H市要多。所以我想，末世之后，那里的研究人员和设施应该也不会太差。与其让清川去找我那几位还不知道幸存与否的老朋友，倒不如请你们将资料直接送到G市。”
“至于我……”郁先生拉过郁夫人的手，一脸平静地摇摇头，“我和夫人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的身体为了实验，吃了太多的变异植物，已经到达极限了。
乔瑜一怔。忽的想起程斯年说他看见郁博士在吃变异植物……
她想……她可能知道郁清川的眼角为什么会发红了。
乔瑜的双手越攥越紧。
前世韩铭所在的幸存者基地，就在B市。
而韩铭那个疯子，前世正是靠着为人类培育出这种可食用的变异小麦，才得到了整个基地，甚至是几个基地的信任与爱戴！
那时候，所有人都将他视为神祇。
包括乔瑜。
如果不是因为对他的爱戴与信任，乔瑜绝不会掉入他的陷阱之中，更不会被他利用，让江湛落入他的股掌之中。
可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前世的乔瑜没有遇到郁博士。
倘若郁博士当时也处在如此境地，又无人可用。那他最有可能做出的决定便是按照开始时的想法，让郁清川直接将研究资料送到B市。
或者即便他那时有人可用，可那些人要去的地方，又会不会刚好就是B市呢？
而韩铭所谓的研究、培育成果，根本就是从郁博士手中盗取的……
韩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欺骗了所有人！
“郁博士，您……”罗蓁蓁的神色微微有些哀戚。
“没事的。”郁博士从容地笑了笑，“我们活了这么大年纪，早晚有这一天的。”
他看了郁清川一眼，眸中似乎有些骄傲，又有些不舍。
“该教的我已经都教给清川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郁夫人见状，也轻轻握住了郁博士的手，笑得一脸温柔，“我这一辈子都在给你拖后腿，能在最后的时间帮得上你，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郁博士闻言，面色一肃，语气有些不满地温柔责备道：“胡说。你什么时候给我拖过后腿了？”
郁夫人笑笑，没再说话。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郁博士拍了拍夫人的手，依旧一脸笑意地看着乔瑜四人，眼神在程斯年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得长。
“几位，愿意答应我的这个请求吗？”
乔瑜捏紧了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眼神十分坚定，“郁博士，现在的情形，我也不能给您什么保证，但是我答应您，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将郁清川和这些资料完完整整地送到G市研究所的！”
她答应过郁清川，会帮他们的忙。
更重要的是，资料现在在她手里。这一世，她不会再给韩铭任何伤害江湛的机会。
郁博士闻言，眼睛微亮，站起身，冲乔瑜几人深深鞠了一躬，“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不敢当！”乔瑜几人也立刻鞠躬回礼，“先生大义，我们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乔小姐过谦了。”
眼见事情已经谈完了，郁博士撑着炕边，缓缓站了起来，“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程斯年上前一步，面色有些担忧，“郁博士，外面还在下着暴雨，不如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我们再随便找个屋子就行了。”
乔瑜见程斯年看向她，立刻点头道：“是啊，郁博士。您和夫人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郁博士对着乔瑜笑笑，走过去拍了拍程斯年的肩膀，摇头道：“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想回原先的那个住处。”
从始至终，郁博士与郁夫人的脸上都带着温润的笑意。
离开的时候，郁博士坚持不再让郁清川背郁夫人。而是自己蹲下身，缓缓将郁夫人背了起来。
起身的时候，郁博士的身体微微踉跄了一下。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紧紧护住背上的郁夫人。
直至稳住身形，郁博士才背着郁夫人，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入了暴雨之中。
郁清川不放心，却又倔不过郁博士，只能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乔瑜靠在江湛身边，看着暴雨中那渐行渐远的两道交叠身影，只觉得心脏仿佛被石头狠狠击中后又重重地压在了上面。钝疼又憋闷。
郁博士身型偏瘦，肩膀并不算宽阔，可就是这样瘦弱的肩膀，却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末世中，用自己与夫人的生命为赌注，为万民撑起了一片天地。
郁博士一生为民。如果他知道前世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所窃取，甚至还被这卑鄙小人利用来愚弄、控制百姓……
他该有多难过啊。
第81章 习俗
暴雨一直持续了八天，直到第九天凌晨才堪堪停歇。
林英杰和林驰的伤势已经基本没什么大碍了。
林家人多日以来的愁闷一扫而空，整日轮流去捡柴烧水，准备尽可能多地储备能直接饮用的水源，以便赶路。
但有人欢喜有人愁。
郁博士和郁夫人的身体情况却是非常的不容乐观。
他们自己倒是看得开，可就是郁清川整日郁郁寡欢，看着他们的时候，满眼都是不舍。
程斯年这几日也天天带着罗蓁蓁往郁博士的住处跑。
一来是为了向郁博士多请教些药学知识和末世之后植物的变异情况；二来，也是为了代替自己的老师康聪尽些孝道，让郁博士与郁夫人在临终前的这段日子里不会感到寂寞与孤单。
郁博士对于程斯年和罗蓁蓁的来访也很高兴。
他很欣赏程斯年。
觉得他年纪轻轻就跳级考上了A大医学系，在交谈中又发现他对各类药物的使用与成分也都很熟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再加上有康聪的那一层关系，两人之间的相处更多了些亲近。
这两天下来，已经颇有些忘年交的意味了。
所以每回程斯年提出的想法，他都会饶有兴致地与他探讨；而对于程斯年请教的问题，他也会不遗余力地为他解惑。
仿佛是想要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程斯年。
而罗蓁蓁则是非常得郁夫人的喜爱。
每次郁博士与程斯年探讨专业知识的时候，郁夫人都会拉着她的手坐在院子里，或是温柔地向她介绍院子里他们种植的变异植物，或是满脸怀念地谈起她和郁博士的过去。
罗蓁蓁本就是个乖巧、细腻的孩子，看着这样温柔和善的郁夫人，她终于理解郁博士为什么会为了郁夫人而研究医药、结扎绝育了。
她真的是一个性格与教养都极好的女人。
儒雅知礼又进退有度、温软柔和却又坚韧聪慧。
罗蓁蓁每每与郁夫人交谈，都会觉得心中一片静谧。
可末世之后的宁静总会伴随着危机。
郁博士之前的所料不错，那群变异蛇的领地果然在逐渐向大马村靠拢。
眼下已然扩张到距离后山不足五公里的地方了。
乔瑜听程斯年说起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着午饭。
郁清川每日上午雾散之后和傍晚起雾之前都会被郁博士派去查探蛇群的动向，程斯年和罗蓁蓁回来的时候就会把当日的情况带回来，告诉江湛和乔瑜。
乔瑜停下口中的咀嚼，蹙了蹙眉，“那群蛇的繁殖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
“是的。”程斯年点点头，语气沉重，“所以郁博士和郁夫人说……我们该离开了。”
乔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郁清川怎么说？”
程斯年叹了口气，“清川……希望我们能再等等。”
郁博士与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他们体内的病毒正在一步一步地侵蚀着他们的身体。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项实验。
——用生命倒计时，来测试异者与普通幸存者在病毒的逐渐积累中，大概需要多久会异化成为异种。
郁博士与郁夫人的实验记录在不断增加，可身体却在不断消瘦。
他们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
郁清川想送他们最后一程。
乔瑜没再说话，心情沉重地吃完了这顿饭。
从理智上讲，她知道他们该走了。
可从感情上讲，她也还想再等一等。
就以后山为界限吧。
乔瑜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只要蛇群越过了大马村的后山，他们即刻就走。
午后，程斯年和罗蓁蓁又去了郁博士那里。
郁夫人的双腿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指间隐隐发黑，面上的青白之色更甚。
只是神智还是清醒的。
郁博士目前还能行走，但情况也并没有比郁夫人好到哪里去。
他虽是异者，抵抗力比郁夫人强很多，可他食用变异植物的时间也比郁夫人更长。
他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见程斯年和罗蓁蓁过来，郁博士和郁夫人都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们的面部已经开始逐渐僵硬，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已经足以表达他们内心的喜悦了。
“来……”郁博士坐在郁夫人床边，冲程斯年和罗蓁蓁缓慢地招了招手。
程斯年与罗蓁蓁走过去，也坐在了郁夫人的床边。
罗蓁蓁伸手握住了郁夫人的手。
一滴温热的泪水划过罗蓁蓁的眼眶，重重地落在了那只苍白的右手之上。
那只手曾经温暖、细腻，如今却只余下了无法暖热的冰冷与僵硬。
“别……哭……”郁夫人连说话都开始变得困难。她缓慢地抬起左手，轻轻擦拭着罗蓁蓁脸上的泪水，努力将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细微弧度。
——她在试图用微笑来安慰罗蓁蓁。
罗蓁蓁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泪水，蓦地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
郁夫人说过，她笑起来甜甜的，会让人觉得很舒心。
程斯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手中被人塞进来一本厚厚的笔记。
程斯年抬起头，视线转向了郁博士。
“这是你之前问过的一些药物成分总结，和我们这几天的体感记录……”郁博士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但语速也变得缓慢了许多，“我怕再不给你们，就来不及了……”
“还有一件事。”没等程斯年说话，郁博士又继续道，“按照我与夫人现在的异化速度，再有两天，我们可能就会完全失去意识了……”
郁博士轻轻地拍了拍程斯年的肩膀，“我们家乡那边有个习俗，就是如果在同一天离世的夫妻坟墓周围，立下九座亲朋好友在他们离世前三日之内亲手雕刻的石碑，那么这对夫妻下辈子就还能在一起。”
“末世之后虽然很多石头都被变异动植物腐蚀了，但是我曾经在S市的郊外见过一座石头山。那座石山上没什么植被。所以我想，那座山现在应该是还在的……”
“我已经让清川去找石头了……能不能拜托诸位替我们……”郁博士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语气有些犹豫。
“您放心。”程斯年没等郁博士说完，直接就答应了下来，“等清川回来，我们马上就开始雕刻！”
“好……谢谢！”郁博士又努力地扯起了嘴角，似乎很是开心，“只是石碑上要刻的内容有点复杂，不是文字，是一些符号，我马上就开始画。但我现在行动有些迟缓，可能需要画一整晚……能麻烦你们先回去等我画完再过来拿吗？”
“没关系，您慢慢画，不要着急！”程斯年生怕郁博士着急，再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拉着罗蓁蓁起身告辞，“我们明天再过来拿！”
郁博士看着程斯年和罗蓁蓁携手走出房门，并将房门轻轻关好，眸中划过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第82章 同归
郁博士静静地坐在郁夫人床边，直到确认程斯年和罗蓁蓁已经走远，才撑着双腿缓缓站了起来。
他掀开郁夫人身上的被子，轻柔地解开了郁夫人的衣襟，然后将浑身赤裸的郁夫人背了起来，一步一顿地走到一个被旧衣柜遮掩起来的角落中。
那里放着一个装满了水的大水缸和一个空空的大木盆。
缸里的水颜色泛着淡淡的红，一看便知是被病毒污染过的水。
郁博士吃力却小心地将郁夫人缓缓放入了木盆里，随后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瓢，从缸里舀起水，开始一点一点地清洗着郁夫人的身体。
“隔了这么久，终于洗上澡了，感觉舒服吗？阿月？”郁博士的面部僵硬，可看向郁夫人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
“舒……服……”郁夫人的眸中划过一丝满足与欣喜，缓慢地回答道。
郁博士见状，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喉咙中发出了一阵愉悦般的嘶哑低鸣。
那画面无比的诡异，可却无端地让人感受到了几分温情。
淡红色的水流浸湿了郁夫人因为长期无法清洁和营养不良而脏乱干枯的白发。
郁博士拿起一把掉了齿的木梳，一边为她仔细地梳理着，一边低声道：“阿月的头发真好看，从小就好看。镇子上的小姑娘里，就属阿月的发质最好了。”
“那时候你扎着两个小花苞，拉着我去买糖。我跟在后头看着，就总想摸摸你的头发……”
“可是又怕把你扎好的头发揉散了，你又要哭鼻子。”
“后来你长大一点了，就老是披着头发了。乌亮亮地垂在背后，跟绸缎似的，可好看了！我们定亲之后，我每次抱你的时候，都会偷偷地摸几下你的头发，也不知道你感觉到了没有？”
郁夫人闻言，眼神晶亮，喉咙里发出“呵呃、呵呃”的气声，像是在笑。
她怎么会感觉不到？她又不是没有知觉。
再说了，要不是他总盯着她的头发发呆，她后来又怎么会不再扎头发了？
这个傻子。
郁博士用了很久才将郁夫人的头发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