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麟一下又一下磕着头,额头都磕出血来。
有人啐道:“这厮借主家名义作恶,坏主家清誉,行背主弃恩之实,真该死!”
“是啊,我等谁不知盐官城的王家造桥铺路,福泽乡邻,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善之家呢!”
“几十年的清誉,差点就叫这小子毁于一旦。”
王敬时义愤填膺道:“请公子做主,替小民严惩这恶奴!”
三言两语的,到这就成了恶奴借主家名义作恶。
此事既与温府无关,温言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勾唇,皮笑肉不笑,道:“王大爷说笑了,温某不过是个区区监生历事,哪有资格管这些?你还是问问巡按大人该怎么处理吧,毕竟这事正巧叫他撞个正着。”
王敬时转而看向没什么存在感、沉默的王贺。
王贺放下杯盏,也朝王敬时望过来。王敬时对上一双黝黑深沉的眼眸。明明王贺同他点头微笑,却没来由地叫他后背一阵发凉。
“公子,依本官之见,今日茶舍一事当由王麟承担。他是主犯,强抢民女、聚众霸凌,当立即押入天牢待审。其余家丁是从犯,也当押监候审。”
众官吏包括王敬时都暗暗点头。
强占民田什么的都无凭无据,但茶舍抢人和打架是铁的事实,所幸没有伤及性命,打通板子再关个几天就能出来了。
“至于这王家大爷……”
第46章 有旧
点到名的王敬时不知缘由地又是一阵恶寒。
王贺却是对他安抚一笑。
“恶仆行事,他不知情。恶仆借他的名义毁王家名声,他也算半个苦主。”
王敬时忽然眼睛一亮,这人会说话啊,不知者无罪,且把他也说成了苦主。不料,王贺又话锋一转。
“不过,恶仆再恶,亦是主家之奴仆。王家大爷御下不严,纵仆行凶,未尽管教之责,当罚。”
“王大人说得对!”
有机灵的明白过来,当即与王贺一唱一和。纵使他们摘开了温家,到底是令温家公子不悦,该付出点代价才是。
“不如罚他纹银五百两,王大人以为如何?”
王贺道:“是极!”
他转而问王敬时:“本官如此惩处,你可有不服?”
“服!服!服!大人罚的极是!”
王敬时乐得接受,反正他家银子多,区区五百两还没他狎妓的开销大呢!这个探花郎王贺果然是个靠谱的。
“呵。”
旁观的温言嗤笑出声。
王贺恭谨问他:“公子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
“岂敢啊岂敢。”
温言拖着腔调,阴阳怪气的。他站起身,同众人告辞:“小侄不胜酒力,先回去了。扰诸位雅兴,惭愧。”
“不敢,送公子。”
温言噙着笑,两手负在身后,折扇在指间轻晃。他经过游廊,看念夏埋头吃点心,塞得脸颊鼓鼓的跟仓鼠一样。
“也不怕噎着。”
“走吧,你在这也听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念夏哼了声,抱着点心离开,嘟囔着:“什么帝京第一纨绔、首辅公子,不过如此。连个狗东西都治不了。”
庭院的宴席重回热闹。
王贺让人将王麟等人押入天牢,又亲自扶王敬时起来,让婢女伺候他去换身衣衫。
王敬时很喜欢王贺这个兄弟,会说话,会做事,难怪得义父信任。
他换好衣衫回来,众人正围着王贺劝酒,见他过来,忙给他让道。
“多谢王大人仗义相助,我王某人记在心里了!来,我敬大人一杯!”
王贺举杯,道:“本官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闻言,王敬时伸出手指,笑眯眯指他,暗道此人真是上道啊会说话,当即扬了扬酒杯,一口饮尽。
不一会,他便与王贺勾肩搭背,亲如兄弟了。
酒酣时,有人笑问王贺:“王大人长了张好俊的脸啊!在王大人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面前,我等算什么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大人探花郎出身,何谓探花啊?殿试时,陛下得挑最俊俏的点为探花郎啊!”
王敬时喝得有些上头了,醉眼朦胧地盯着王贺瞧了许久。
“老弟啊,我怎么瞅着你有点眼熟呢?”
王贺点头笑答:“我与大爷应当是见过的。”
“哦?”
王敬时眯起来,更加仔细地打量。
有人接腔道:“你二人同姓,许是同乡同宗同族呢吧?”
王敬时蹙眉,他怎么不知道族里出了个这么厉害的郎君?
不料,王贺再度点头道是。
“大爷许是不记得我了。我父亲是盐官城县牢的狱头,按辈分,我当叫你一声叔叔。”
“哦、哦。那个……王铁生家的?”
王敬时有点印象,那是一家远了去了的族亲。好像三年前他是见过那王铁生一面,好像还叫他做了什么事来着。
想不起来。
头实在太沉了,啪嗒一声,王敬时醉趴在了桌子上。
好些人都醉得不轻。
只有王贺很清醒,他吩咐人将各位大人送走,复又坐回来,侧头看了看他边上不省人事的王敬时,然后捏起酒杯放在唇边轻抿。
“大人。”
来的是他的侍从白榆,先他一步到的江南。
白榆看了看醉倒的王敬时,欲言又止。
王贺道:“他听不到,你说。”
“属下没能访到夫人的踪迹。”
“临安府何员外家去过了吗?”
白榆知道,那是夫人的娘家。
“去过了,也不见夫人。何员外一家并不知当年旧事,属下亦不敢有所透露。”
王贺用力握杯子的指尖逐渐泛白。
明明当年他让妻子速速回娘家了啊,怎么会没有呢?三年了,难道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可是,他都活下来了,颖娘怎会……
“大人,小的是王府的管家,特来接我们家大爷。”
见其他府的都接了自家老爷回府,只有他们王家大爷没出来,管家生怕是茶舍的事牵连了大爷,但问了相识的大人,得知大爷平安无事,管家这才大着胆子进园子里来接人。
“本官与你们家大爷相谈甚欢,本想亲自送大爷出园子,你既来了,那便接走吧。”
醉酒之人身子沉,特别是王敬时本身就很有斤两,王府管家吃力地搀起主家,王贺伸手给他贴了把力,又让白榆帮他一起搀王敬时出去。
“多谢大人。”
管家道谢时无意看了王贺一眼,见王贺也朝他看过来,慌得立马低头。只道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萧青阑换了一身寻常服饰,驾着马车穿行过夜色,直奔江宁府城外的官驿。
马车里,赵徽鸾笑眯眯同拂冬说:“瞧见没,咱们家的萧净之多俊俏啊,一点都不比别的儿郎差,就是探花郎王贺也比得过!”
“嗯。”
拂冬的冰冷源自于她不善言辞,她一个字堵得赵徽鸾颇感没劲,拂冬努力又加了句:“殿下说的是。”
赵徽鸾往小几上一歪,指尖撑着脑袋,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比不过殿下的状元郎。”
嗯?
拂冬抿着唇,她实在是尽力了。
赵徽鸾失笑出声。
拂冬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到了驿站,萧青阑率先进去同驿长交涉,正巧看到容谙主仆三人在大堂里用膳。他扫视了一圈乱哄哄的大堂,不太想让公主涉及此地,便过去同容谙说话。
容谙看到他时已猜到真宁公主来了,没有半分惊讶,同他一道来到驿站外。
深秋的晚间,冷风瑟瑟。
容谙提着盏灯笼缓步而来,衣摆在秋风中轻晃,赵徽鸾瞧着他似乎清减了许多。
第47章 恶犬
“殿下。”
容谙来到马车前,赵徽鸾放下侧边的帘子。拂冬下来,请容谙进马车里同公主叙话。
“臣逾矩了。”
容谙没有迟疑,钻进马车。拂冬与萧青阑退开,守在一旁。
“白日里人多,不方便同先生说话。”
赵徽鸾笑吟吟看他坐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谢殿下。”
容谙将茶盏笼在掌心,碧玉茶盏衬得他五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赵徽鸾舔了舔发干的唇,脑子里浮现的竟是拂冬那句“殿下的状元郎”。
真是要命了。
赵徽鸾捂住眼,不好意思再看。
容谙不明白,一直在他面前表现相当大胆的小姑娘怎么突然有几分羞涩,且她虽羞涩,嘴角的弧度却忍不住扬起。
看得出来小姑娘有在努力忍笑,奈何收不住。
就像,琼林宴那日。
“殿下是想问臣为何会外遣巡边吗?”
“嗯,原是想问的。”
赵徽鸾张开指缝,露出一只眼睛瞧着容谙。
“但方才在来的路上,本宫想明白了。应是你先前不管不顾查案,得罪了温党,是以你虽升了官,内阁却给了你一趟危险的差事。”
“不过,富贵险中求嘛,本宫相信容卿,定能平安归来。”
容谙颔首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在三个月后准时来接殿下的。”
赵徽鸾告诉自己不担心。
前世,容谙都能在安南从小小的七品知县做到正四品的知府,容谙是有本事的。她只是突然觉得,留京的容谙似乎还不如前世外放时机会多。
容谙现在只是个从五品员外郎。明年的这个时候,他能站得比前世高吗?
赵徽鸾转念又想,云嵩是何时获封安南侯的呢?好像是在安南平定之前某场重要的战役后吧?
可惜前世她光顾着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除了偶尔打探一下容谙的消息,并不关注朝政。
“容卿。”赵徽鸾试探着开口,“你此行,父皇可有给你什么旨意?譬如……”
她伸出手,手指做了个螺旋往上升的动作。
容谙看着她比划,眉头微微蹙起:“殿下的意思是……”
“那看来是没有了。”
“殿下是想问有没有擢升云将军的旨意吧。”
“对!”
赵徽鸾欣喜于他突然的了悟,可当她对上容谙的眸子,她也了悟了。
“容谙,你故意的!”
以往容谙捉弄了她以后,嘴角都会隐隐含上笑意。这次却没有。
他垂下眼,淡淡道:“近来陛下确有晋封云将军之意,内阁尚在商易。”
“哼,实打实的军功,大胤臣民皆知,谅他温鸿老贼也不敢……”
容谙凉飕飕的眼神落到她身上,赵徽鸾讷讷然顿住了。
怎、怎么了?因她说了“温鸿老贼”四字吗?
赵徽鸾回想了一下,以往纵使他俩心照不宣地看不惯温党,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容谙面前这么直接地骂温鸿。
“殿下若无旁的事,尽早回城吧。臣也要回驿站休息了。”
突如其来的疏离之感是怎么回事?
赵徽鸾瞧着他拱手请辞的模样,人往小几上一靠,也不说话了。
容谙久等不到她回应,收回手抬眸看她,只见她斜靠小几,百无聊赖地玩着发梢。
“先生,本宫有一问,想请先生解惑。”
“坊间有一恶犬,恶犬伤人无数,邻里苦之久矣。奈何恶犬牙嘴锋利,生人不得近之。唯对其主摇尾亲近,其主甚爱之。”
“其主不知犬在外作恶,近来偶有耳闻恶犬行径,心恼之,亦不愿信之。”
“本宫寻思了一个法子,但不知可不可行?”
容谙听后,面上带着几分了然。
“殿下是想让其主亲手除掉恶犬,是吗?”
赵徽鸾捏着几缕发丝,笑眯眯道:“还得是容卿懂本宫。”
又听容谙道:“既为恶犬主,岂有不知恶犬事的道理。其主往日不过是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容卿,其主甚爱犬,他不忍下手。”
容谙笑了:“臣有一计献殿下。”
“他既喜欢自欺欺人,殿下可让他次次目睹恶犬伤人之惨状,破他心防。他耳闻都能恼犬恶,何况亲眼所见呢?若恶犬再伤他亲近之人,他必忍无可忍。”
容谙说这些话时,周身隐有肃杀之意。赵徽鸾实在太喜欢他这个样子了。
赵徽鸾凑到容谙面前,夸道:“先生好心计。”
面前是陡然放大的少女俏丽容颜,容谙骤然失了方才献计时的从容,慌忙垂下头去。
“殿下你……”
“逾矩”二字尚未出口,赵徽鸾盯着他发红的耳尖发笑。
“容卿你好会……”
本想再调笑几句,说他好容易害羞,却见他面颊潮红,不太对劲。
想起白日里容谙下马车时拢披风的动作,和他眉宇间的疲态,赵徽鸾手比心快,手背直接贴上了容谙的额头。
烫得很。
“容卿,你生病了。”
“臣无事。”容谙闭上眼,忍了忍还是说出一句,“殿下,你逾矩了。”
赵徽鸾不忍再欺负伤病之人,虽然眼下容谙瞧着特别好欺负的样子,很让她眼馋。
她坐回来,又见容谙衣衫单薄,拿起自个的灰鼠毛斗篷,想给容谙披上又怕容谙不好意思,只得往人手里递了递。
“快入冬了,这件灰鼠毛斗篷,本宫送容卿。”
捏着手中温厚的触感,容谙睁眼看她。
“容卿不可以拒绝本宫的赏赐。”
“谢殿下。”
“容卿,听你侍从的意思,你为何要星夜赶路?纵是奉皇命巡边,也没有这么赶的道理。本宫一路行至江南,用了十五日,你用了几日?”
“十日。”
面对为何星夜赶路这个问题,容谙照旧选择了回避。
赵徽鸾实在想不通,但见他垂眸不语,赵徽鸾忽然福至心灵,有个猜测。
“容卿,你……”
“你可是为了见本宫一面?”
容谙放在斗篷上的手,闻言,忽然握紧。
赵徽鸾抿着唇,喜悦之色实在掩不住,她的眼里、嘴角,俱是笑意。
容谙耳尖红得好似要滴血,他抬起手,挡住了自个的眉眼。
这真是……怪尴尬的。
砰——
马车外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第48章 皮相
“公子真是的,出来都不知道披件披风。”
长右嘟嘟囔囔,怀里抱着那件百草霜色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