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殿下该找他问话了吧?
十一月廿四下午,布政使孙彦暗中到达禾兴府城。他的到来,让诸多慌乱的仕宦一时间有了主心骨。
孙彦拿出最新帝京里的来信,当众表示阁老的意思是,江南的这边全权交由他配合即将到来的特使,相机行事。
这说的虽是针对王贺身份存疑一事,但在阁老新的指令到达前,所有事都先按这么办。
众人商议的首要问题是怎么救王敬时!他们从未想过要放弃这件事,也觉得王敬时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阁老的弃子。
昨夜刚去探过监的贾、汪二人更不必说。
首座上的布政使孙彦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商议,没说话。直到有人问他:“藩台大人,您知道京中特使是何人吗?”
“本官不知。”
那人叹了口气:“陛下会派谁来呢?”
实在是时间太赶,不然等特使来了,再联合特使,更方便救人。
终于有眼尖的留意到布政使的神色不对,渐渐地停下来不再说话。互相打着眼风,暗暗揣测藩台的心思,最终一群人借口有事,拱手告辞。
留下了贾、汪二人。
不是贾、汪不走,而是布政使落在他二人身上的目光明显是另有要事相商。
贾、汪二人在孙彦开口前,把前一日的事坦白告知。
孙彦听着,眉头逐渐拧起,听完王敬时在狱中说的话,他整个人沉静得连贾、汪都有些害怕。
“你们可知,有人在查五年前的旧案?”
“什么?”贾、汪都惊了,贾清甚至碰翻了茶盏。
汪恒问:“是谁在查?”
孙彦摇头:“本官不知,但瞧着有些像东厂的手笔。”
“没听说东厂有人下江南……啊,萧青阑!”贾清茅塞顿开,“织造局的萧青阑,他不是出身东厂吗?南下前还是东厂的掌刑千户。肯定是他!”
孙彦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们与东厂向来相安无事,他为什么要与我们过不去?难道是京里阁老同司礼监或东厂起了龃龉?”
“不!未必是京里的事儿。”汪恒思索道,“萧青阑身后,很有可能是真宁公主。”
将这些日的事情连一块想,这个猜测不无道理。
那问题是,真宁公主为何要查旧案呢?
第67章 弃卒
“可恨!”
贾清气得胡子都在颤抖:“她一个金枝玉叶,不想着吃喝玩乐,反而屡次与我们作对,公堂上,西江月里,一次两次倒也罢了,竟然还不声不响查旧案,她这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谁说不是呢!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专给人添堵!
布政使孙彦脸色也很难看。他看向低着头沉思的汪恒。
“你怎么看?”
“下官以为……”汪恒摩挲着手指,一脸凝重地细细分析。
“诚如贾兄所言,真宁公主一个长于深宫内廷的金枝玉叶,小小年纪正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她想珠宝首饰,想胭脂水粉,乃至想男人都再正常不过。可她怎么会想到查案呢?且是五年前早已有定论的旧案!”
“难道——”
他眉眼微沉,继续思索着,贾清被他这副样子搞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孙彦也顺着他的话往深了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就听汪恒补充道:“难道是陛下对江南有了猜忌?所以让真宁公主借南下之机暗查旧案,想以此为突破口?”
“不无可能。”孙彦暗暗点头,当今陛下虽沉迷修道,但他猜忌心重。
贾清不由得有些急躁,他问汪恒:“你大哥是不是有给你来信?可曾提到过什么?”
汪恒摇头。他堂兄汪全只在真宁公主南下之初递过来一封信,让他盯着点王贺,话里话外是不想让王贺碰江南的意思,生怕王贺搅和进来更得阁老的信任。
他当时不懂,觉得堂兄小题大做,不过是个官场新人罢了。但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得不让他对王贺刮目相看。
“查查查!让她查!我看她能查出什么来?”
贾清愈发暴躁,王敬时那厢刚拿旧事威胁他们,这厢真宁公主或是陛下也盯着五年前不放。怎么着?都可着一件事儿搞他们呗。
“贾兄,藩台大人在这呢,你不要意气用事。真查出些名堂来,你怎么办?”
“哼!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干干净净。”
汪恒嗤笑:“贾兄你要是真问心无愧,现在又何必坐在这里呢?云家二爷不是你连襟吗?”
“汪贤弟,你这话什么意思?”贾清怒极反笑,“她要是查到我,还能逃了你吗?”
“汪某当年不过是陪兄长一道南下出巡罢了。”
“这话拿来蒙蒙别人就罢,少来蒙我。你兄长当年是巡按御史,你可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哪怕不提当年,就说这些年,私盐你没沾吗?”
“那汪某也是清楚的,云家的案子,单就云二爷,怎么敢让程沈夫妇死于任上!”
“你!”
汪恒一番话,激得贾清直接拍桌站了起来。
“够了!”布政使孙彦听不下去了,重重放下茶盏,斥道,“你们与其在这互相攀咬,不如想想当年的事都处理干净了没有,可别落下一点破绽让人顺藤摸瓜!逮着你们谁都不行!”
贾清气呼呼不再说话,朝孙彦拱了拱手,离开议事厅。
“你又何必激他呢?这不像你。”
孙彦重新拾起茶盏,喝了口茶,见汪恒仍没有开口,他直接道:“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汪恒道:“下官以为,事到如今,是无法善了了的。王贺死咬着王敬时不放,真宁公主又盯着往日旧事,无论背后有无陛下的意思,我们总该给个交代。”
孙彦听得明白,这意思是不止王敬时一个交代,有些人此时已成了弃卒。
“万一这个交代他们仍不满意,仍要继续往下查呢?”
“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手伸得太长,是会被剁掉的。我想,阁老与兄长也会是这个意思。”
汪恒摸上自个食指的玉戒,眼中涌现森然杀意。
贾清坐上轿子,重重摔下轿帘。一回来,他就进了书房,飞快写下一封信,又叫来家仆。
“速速送去临安云家,务必要亲手交到二爷手中!”
“是!老爷!”
贾清负手立于廊下,夜幕沉沉,寒风吹鼓着大雪,凌乱无章,看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这么爱管闲事的真宁公主,是真的很讨厌!
在江南,他们的地界里,为什么要怕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呢?
赵徽鸾听说贾宅家仆匆匆忙赶往临安府方向,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净之,本宫就说吧,小狐狸马上要露出尾巴了。”
萧青阑蹲在炭盆边拨弄着炭火,嘴角也忍不住含上笑意。这个殿下啊,昨夜听到王贺亲自领着贾、汪二人探监都没这么大反应呢!
十一月廿五,贾清提议,弃了王敬时。
“不是都想要王敬时死吗?那就让他带着他所知道的一切离开吧!对我们而言,少一份威胁!”
孙彦与贾清对视一眼,都点头同意。
就在他们商易放弃拯救王敬时的时候,贾清的家仆将信送到了云二爷手中。
云二爷拆信一看,立马变了脸色。
是夜,云宅后院的一处磨房起了大火。左邻右舍看着冲天的火光和紧闭的院门,恨不能进来扑火。
院内,云二爷一张油腻大脸映照在火光下,终于松了口气。结果,等火灭了,仆人告诉他火场里空无尸首,他吓得直接跌坐到地上。
他身旁的小妾急得骂他当年不该妇人之仁,就该斩草除根。
他无措极了,想起连襟贾清,忙让仆人去给贾参政传口信!
十一月廿六,盐官城县衙里的王贺等了三天,没等来真宁公主的问话,反而等来了布政使孙大人的到访。
孙彦此行很高调,前后随从数十人,两块醒目的“回避”“肃静”虎头牌,引得百姓围观。
他甫一下轿,亲自扶起跪在地上恭迎他的王贺,当众夸他为江南百姓除一祸害,立了一大功,还说自己已经写了折子递到京里。
王贺连道不敢,将人迎进内堂。奉上茶,屏退一众旁人。
孙彦拨弄了两下茶盖,再喝茶,很是自在。抬眼看立在边上的王贺,年纪不大,倒是很沉得住气。
他笑:“本官已如你所愿来见你,你有话就说吧。”
第68章 抄家
“江南乃富庶膏粱之地,下官不免心向往之。”
王贺躬身回话,瞧着谦卑恭谨,话中意思却很大胆不客气。
他想进孙彦的圈子,不止是分一杯羹那么简单,而是想以此在阁老面前获得更多的宠信。
孙彦哪会听不出来,他瞧着面前年轻人谦卑之下的野心,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赏。难怪出仕两年不到就能让阁老另眼相待。
“所以,你在西江月闹出那样的阵仗,就是想引得本官注意,让本官瞧见你的魄力吗?”
王贺静默不语,孙彦摇头笑问:“那日,你是算准了真宁公主会来救你?”
“是。”王贺坦然应答。
孙彦眼中带上精明的打量:“倘若她不来呢?”
“下官亦有脱身之法,无非是付出点代价。”
孙彦点点头,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你想沾江南的事务,可你搞垮了江南这边最重要的一个人,得罪了整片江南仕宦,亦让阁老损失惨重,你怎么还敢有这样的想法?”
“再说,你冒名科举,罪犯欺君,来押你的特使不日就到江南,你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渺茫,何谈让本官助你?”
“机会渺茫,不代表没有。下官会努力活着的。”
王贺的话平静且坚定,孙彦暗笑他天真。他动了王敬时,哪怕陛下不追究他的欺君之罪,阁老也要杀他泄恨,更何况陛下多疑,最恨臣子欺君。
可是王贺言语中透出的一股信念,令他实在欣赏。
孙彦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好,如果你能活着的话。”
说完,他从袖筒中取出一小卷纸张放到桌案上,一同放下的还有一个小瓷瓶。
指尖在桌上“哒哒”点了两下,孙彦袖子一甩,往堂外走去,嘴上说着:“不必送了,你自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王贺没有去送,但依然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拱手,直到孙彦身影消失,他才拿起那一卷纸张看起来。
白纸黑字,写了好多王敬时的罪证,这可不止要杀王敬时一人,某些罪是要诛戮满门的。
这是又要斩草除根吗?
王贺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大人。”
白榆出现在他身后,除了面色还有些白,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王贺将孙彦留下的小瓷瓶给白榆:“你去趟牢里。你……”
目光落在白榆的面上,王贺迟疑了。
“这点小事,属下可以的,大人放心。”
白榆利落接过,立马去了大牢。
“呵,这哪里是斩草除根啊!”
听说了县衙最新公布的王敬时罪状,甚至有一条是贩卖私盐,那可是要抄家的啊,赵徽鸾放下手中话本,看向萧青阑。
“他们啊,是保不住王敬时,转而盯上了王家的钱。”
“看来京里还会再下来一个特使。”萧青阑道,“殿下作何打算?”
“盯着王家银库的人那么多,本宫能有什么打算?”
赵徽鸾重新拾起话本,心思却不在话本上了。
王家的银子,谁能不眼馋呢?可是温鸿盯着,江南上下官员盯着,就连她的父皇也……
想她父皇看中温鸿老贼,最重要的一点,怕就是看重温鸿能给他搞钱吧。
都说帝王富有四海,可帝王修座宫殿、恩赐宗室,打赏宫人,哪样不要钱?动用国库容易被朝臣参奏枉顾民生国本,她的父皇想当个明君,只得不断充盈私库。自己有钱了,才不至于次次要看户部脸色。
温鸿聪明就聪明在他不但给帝王谋财,给自己谋财,还会附带着给国库充盈一笔。
此次抄了王敬时的家,当有三成归父皇,两成归温鸿,再两成给江南同燕都里的温党瓜分,再差还有两三成能入国库。
赵徽鸾叹了口气。
行吧行吧,至少解决了会钱生钱的王敬时,能大挫温党气焰,且温鸿给晋王叔筹措军饷应当没那么容易了。
“殿下。”
赵徽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意到萧青阑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听见萧青阑唤她,手中的话本往下移了下,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
“何事?”
萧青阑把临安府云家大火的事说了说,听得她云里雾里,怎么扯出来一个云家?
萧青阑介绍道:“临安云氏是有名的盐商,云家大爷云洲发迹后,乐善好施,福泽乡邻,是真正的大善人,但他五年前去世了,如今云氏商号当家人是二房的云泽。”
萧青阑顿了顿,说出重点:“参政道贾大人的妻妹周氏,嫁给了云二爷。”
“哦,贾清与云家二爷是连襟啊。”赵徽鸾总算找到关系的连接点,又问出另一个关键点,“昨夜着火的磨房,里边是何人?”
“是大房夫人,宁氏。”
赵徽鸾闻到了家族内斗的气味,索性放下话本,专心探讨起云家:“大房夫人住磨房啊?可真有他们的。宁氏没有儿子吗?”
“有,五年前逃走了。”
“为何?”
“不知。”
赵徽鸾暗道,或许这个“不知”,与五年前的旧案有关。
程沈夫妇是陷入私盐案才死于任上,这云家也是盐商。巧了不是?
“那宁氏呢?死了吗?”
萧青阑摇头:“被人救走了。”
另一边,贾清也收到了云二爷的口信,得知宁氏离奇失踪,气得差点吐血。
他思来想去,觉得能悄无声息带走宁氏的十有八九是萧青阑的人。
又是真宁公主!
贾清跑去求布政使孙彦,得到的是一句:“不是让你处理干净吗?怎么会留有这么大一个祸患?”
贾清有苦难言。
那不是云家大房的儿子逃了嘛,想着把他母亲的命攥在手里,谅那小子也不敢轻举妄动,整什么告御状那一出。谁能想那小子出息得很,他们就更得拿捏宁氏,稳作筹码啦!
贾清又跑去同汪恒商议,得到的又是轻飘飘一句:“啊呀,贾兄,你们实在太不小心了。”
“你、你们,这是何意?是要看着我们死吗?”
面对贾清的错愕,汪恒自在地拨着茶盖喝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直到这一刻,贾清才反应过来,孙彦与汪恒要弃掉的不止王敬时,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