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袭杀
“老爷?”
家仆对着贾清的背影,声音里满是担忧。
贾清自从布政使和按察副使那边回来,就一直惶惶然站在窗边。他一手扶着几案,一手负于身后,雪飞进来沾在他须发上,瞧着愈发颓然。
他想了很多,他不能像王敬时那样拿着旧事去要挟,不该有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想法,那只会落得同王敬时一样的凄惨下场。
那不可以,贾府至多只能死他一个。
贾清同家仆交代后事,安排好一家人的出路,他声色发紧,听得家仆眼泪扑簌直下。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男人出仕,当享受声色犬马,当追逐金银权势,贾清不会后悔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只是不甘心,居然折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哪怕真的要死,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贾清收拢五指,攥紧的拳头捶在桌案上,让家仆叫来了死士。
“哦?他要对公主下手了?”
汪恒眉梢一挑,看向他安排在贾清身边的暗探。他摩挲着玉戒,心下渐渐有了思量。
“你隐在暗处,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真宁公主身边的护卫究竟有多少实力,他不知。但若贾清能得手,那是好事一桩,好歹共事多年,他对贾清不能说没有一点情谊。至于如何同燕都里交代——近来海寇日益猖獗,或是个不错的借口。
但若贾清失手,于他亦无损伤,不过是更坐实了贾清的罪。贾清毛躁归毛躁,但不是个蠢的,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又或许,真宁公主经此一吓,就回京不再查了呢?
暗探领命离开,汪恒依然坐在椅子里,眼睛看着屋外的漫天飞雪。
江南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雪了——汪恒心想,上一次这么大雪还是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十一月廿八,无风,雪未停。
天冷得很,但凡露在外边的皮肉都冻得发疼。然而,菜市口法场却叫人围得水泄不通。
孙大娘带着阿囡,老丈拄着拐杖,王铁生捧着一册他儿子看过的书,所有遭受过王家迫害的人家,都到齐了。
一顶顶油纸伞铺开,人缩在伞下,戴着棉帽揣着手,哪怕冻得瑟瑟发抖,也要亲眼见证江南恶霸的陨落。
正对法场的酒肆二楼,赵徽鸾坐在窗边,披着白狐毛斗篷,一圈厚实的绒毛几乎挡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来一双明亮又灵动的杏眼。
“殿下,人来了。”念夏掩不住激动,叫了起来。
王敬时被押上法场,整个人凌乱又肮脏。他害怕极了,看着底下眼神如刀的围观百姓,他想逃,刽子手一脚将他踢趴在地。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徽鸾问:“验明正身了?”
其实她是清楚的,事到如今,王敬时已成弃子,那些人不会再动歪念头。但她有些不放心。
“是。”
萧青阑看向底下张着嘴狼狈的王敬时,告诉赵徽鸾:“他被人毒哑了。”
赵徽鸾不意外,不能让王敬时攀咬出更多人,又要把王敬时当众处死,只能是毒哑一条路子。
“这是王贺同温党的妥协。”她笑,眼底却微凉。
赵徽鸾望向法场上威严的王贺,这个人得罪温党在前,又死期将至,居然还想着给自己在温党那边留后路,真是——
有意思!
时辰已至,王贺扔下火签令,刽子手朝满眼恐惧的王敬时举起钢刀。
“殿下……”
萧青阑出声轻唤,这么血腥的场面委实不适合小姑娘观看。却见那双露在外边的眼睛平静无波,好似早已见惯了生死。
他不知道,此时的赵徽鸾满心想着的是,王敬时已死,下一个该谁呢?
“多谢青天大老爷!”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围观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地。冰雪浇不凉他们炽热的心,他们知道,如果不是巡按御史王大人坚持,王敬时这个恶霸还除不掉。
对!还有真宁公主。
有眼尖的看到酒肆二楼的窈窕身影,呼喝一声,众人又朝酒肆方向遥遥拜下。
“多谢真宁公主。”
赵徽鸾身份尊贵,接受过的朝拜不知凡几,从未有如这一刻,让她骄傲且满足。
而酒肆的另一间雅间,是温言与汪恒,将底下盛况尽收眼底。
汪恒道:“王敬时落得如此下场,少不了公子出力。百姓们倒是把公子给忘了。”
“恒叔就莫要打趣小侄了。”
温言笑笑,提起火炉上的热酒给汪恒斟了一杯。
汪恒提杯敬他:“此间事了,预祝公子一路顺风。”
是的啊,他们该离开盐官城了。
王贺去见干爹王铁生,正好撞见王铁生撞墙自尽,一脑门的血,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话,就咽气了。
“谢谢你替我儿子报了仇,我就不随你入京受审了。”
王贺将他葬在一个无名氏的坟茔旁边,就在王铁生家的后山上。
离去前,他同白榆说了句话,白榆抽出一把短剑,飞快地在无名氏的木牌上刻下一串字。风吹走了木屑,赫然是“王贺之墓”四字。
王贺又去了趟柿子林,再次偶遇孙大娘与阿囡。他跪在雪地里,郑重地给孙大娘磕了个头。
“大人此去……”
孙大娘想问他此去会如何,只是话一出口,就哽咽住了。
纵是升斗小民,也都知道欺君之罪当无活路。
“大人保重。”阿囡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不舍,“大人再见。”
或许只有小孩子才会以为他此去,不过是寻常离别。
王贺拱手朝祖孙作别,下了柿子林的矮丘,公主的车驾已经等在路边。待他上车,一行人终于离开了盐官城。
安安稳稳行了几里地,打马骑行在最前边的萧青阑忽然嗅到危险气息,他抬手示意停下。
不时,林中射出冷箭,直直冲着真宁公主的车驾而去。从一侧的窗子进,自另一侧的窗子出,箭头带着血,钉在树干上。
车帘掀起,出来一个绿衣小姑娘,竟是念夏。
她龇牙咧嘴地吹着受伤的掌心,满脸懊恼之色。
怎么会想着空手接白刃呢?要是让拂冬知道了,指不定要在心里笑话她。
失策,失策。
第70章 黑痣
“萧公公,咱们殿下真是神了啊!”
望着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断逼近的黑衣人,念夏一边感慨真宁公主的神机妙算,一边在裙子里撕下一条棉布将受伤的手缠住。
幸好殿下没有与他们同行。
念夏想着,眼神陡然变得狠辣凌厉,她飞身冲上去,招招致命,不似在茶舍前那般有所保留。
敢动殿下,那就把命留下!
“留活口。”
萧青阑的话说得稍迟了点,念夏看着倒下去黑衣人,啧吧着嘴道:“还好,还有人。”
只是他们没想到,比他们早出发一个时辰的赵徽鸾也遇上了一伙黑衣人。
“殿下莫怕。”
拂冬挺身将赵徽鸾挡在身后。
黑衣人人手一把弓弩,领头的那个很猖狂:“难怪我家主上说真宁公主不可小觑。”
“呵,不是你家主上算无遗策,而是本宫身边有他的内应,是吧?”
赵徽鸾同他们说着话,悄悄把萧青阑送她的簪子握在手里。
黑衣人都愣住了,危险关头,真宁公主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数支弩箭射出,拂冬揽着赵徽鸾飞离马车,侍卫们冲上前与黑衣人打斗。
领头的见拂冬一直寸步不离护着真宁公主,他朝几个同伙使了眼色,几人一起进攻拂冬。他们都不是拂冬的对手,奈何林子里还隐藏着帮手。
“拂冬!小心!”
幸亏有赵徽鸾提醒,冷箭扎偏在拂冬的肩头,不致命,但严重拉低她的战斗力。
赵徽鸾专心看着战局,哪能提防有人在她身后?待她有所感应时,一块布已经捂上了她的口鼻。
那人扛着她跑进林子里。
头逐渐昏沉,声音喊不出来,赵徽鸾意识到她被下药了。她握紧手中发簪,死咬着唇让自己清醒,嘴里全是血腥味。
兜头泼下来一瓢冷水,激得她昏沉沉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赵徽鸾睁眼,发现自己在一间废弃的小木屋里。
泼她冷水的人出去了,进来的是贾清。
“殿下,你说你好端端的,下什么江南呢?”贾清噙着冷笑,面上再无恭敬之色,“江南岂是你等富贵之人该来的地方?你看吧,这很容易就把命搭上了。”
“你敢杀本宫?”赵徽鸾看了眼紧闭的门,将簪子对准了贾清。
“那还不是被殿下所逼吗?已有定论的旧案,殿下偏要揪着不放!”
贾清恨得两眼通红,压根没把那簪子放在眼里。赵徽鸾留意着他脚下步子,见他又逼近一步,直接触动簪头机关。
簪尾射出的细针几乎看不见,贾清只觉得喉结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正想着大冷天里哪来的蚊子,他就倒下了。
贾清死了。
赵徽鸾眼含轻蔑:“哼,凭你也配杀本宫?”
此时的她面目清冷,周身透出森然杀意,与平日里那个娇俏美艳的真宁公主完全判若两人。
透过门缝,赵徽鸾看到屋外还有十来个黑衣人,她至多能用簪子再杀一到两人,她不能从这边出去。
她又绕到另一侧,小心推开窗,是一条湖。
怎么办?她没有时间了。
外边的人马上会因为屋里没有动静而进来,一旦让他们发现贾清已死,他们肯定会杀了自己灭口——真宁公主活着被找到,他们难逃一死;真宁公主死了,那就死无对证了。
赵徽鸾没有犹豫,先把一块及腰的木板扔到湖里,再踩着一把椅子翻窗出去。
窗下就是湖,还没沾到水,她就已经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为免发出太大动静,她缓慢地滑入水里抱住木板。
冰冷的湖水渗透进衣服里,沾着皮肉,针扎一样疼。
赵徽鸾用力划水,逃离木屋,湖水不断地呛进口鼻里,身体越来越冷,四肢开始麻木,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也没有力气了,可是她不能死。
她才刚解决了王敬时,马上就永昭四十二年了,她还有好多事没做。
再坚持一下,马上、马上就到岸边了。
岸上一辆马车驶来,赶车的少年看到湖面有异样。
“公子,湖里有人。”
“不好!”另一少年惊呼,“公子!那是真宁公主!”
赵徽鸾强撑着意识往岸上望去,马车里出来一个人。
容、容谙?
急促的踩雪声里,朝着她奔来的那个人好像还摔了一跤。
赵徽鸾再没有力气,攀在木板上的手滑了下去,人也不断往水里沉去。
好冷,好疼。
就像前世跪在冰天雪地里,冷得她骨头都疼。
颠簸的马车里,有人用力揉捏她的双臂,给她取暖,捏得太狠,都把她痛醒了。
怎么那么像前世她晕倒在雪地里,云嵩救了她,在马车里,云嵩也是这般给她取暖,喊着让她不要睡,还问她: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殿下,你不要睡,殿下……”
怎的连说话都这般像?
眼皮重如千斤,赵徽鸾再努力也只勉强撑开一条细缝,隐约瞧见说话的这人喉结滚动——这场景,竟与前世出奇地一致。
难道她回到了前世?
赵徽鸾伸手去抓他衣领,果然看到了——锁骨边上的黑痣。
可是这张脸怎么瞅着有点、有点像容谙呢?
……
她醒来是在一间温暖的房间里,屋里燃着她熟悉的苏合香,床前站着个陌生男人。男人告诉她,这是安南侯府。然后递给她一卷黄轴,是新帝的赐婚圣旨。
啊,这个男人,是云嵩、云逢歌!
……
赵徽鸾猛的惊醒,才发现是一场梦。
床前垂着帷幔,看不清屋里情形。赵徽鸾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鼻尖忽然嗅到一股香味。
是苏合香!
“云……”
赵徽鸾飞快地掀开帷幔,看到的却不是云嵩。
“容谙?!”
赵徽鸾又惊又喜,她没有看错,果然是容谙救了她。
只是,她笑意吟吟,却对上容谙探究的眼神。
赵徽鸾眨了眨眼,容谙很快收敛神色。他朝赵徽鸾拱手见礼:“殿下。”又递过来一盒药膏。
“殿下的嘴唇伤到了。”
容谙这么一说,赵徽鸾忽觉唇上一阵痛。
“是那些人伤了殿下?”
“不是。”赵徽鸾一边抹药膏,一边说,“他们给本宫下迷药,本宫自个咬的。等等!容谙,本宫的衣服谁换的?”
第71章 奸情
小姑娘坐在床上,看人时,头微微抬着,抹过膏药的唇瓣微张,俏生生一双大眼盯得容谙耳朵越来越烫。
“殿下放心,不是臣。”
“那你耳朵红什么?”
“臣……”
对上赵徽鸾戏谑的眼神,容谙无奈地别开了眼。
他是有些心虚的,纵使衣服不是他换的,却是他把赵徽鸾从湖里救上来的。
赵徽鸾好心情地看他窘迫的模样,目光落在他喉结上,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他严实的领口。
赵徽鸾迷惑了。她迷迷糊糊中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
救她的是容谙,那他怎么会有黑痣呢?
赵徽鸾忍不住摸上自个的锁骨,总不能人人这个位置都有一粒黑痣吧?
“殿下在看什么?”
容谙说话时,滚动的喉结蹭在衣领边,赵徽鸾瞧着,朝他勾了勾手指。
“容卿,你过来。”
他们之间不过两步之差,已经超越臣子与公主该有的距离,再近,就实在逾矩了。
容谙觉得自己昏了头,明明心里想得不可逾越,但小姑娘的眼神明亮清澈又带着蛊惑,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
他以为赵徽鸾是有话对他说,他稍稍弯下腰,冷不防赵徽鸾忽然伸手去扒他衣领,好在他眼疾手快,捂住衣领,连连后退好几步。
“殿下你……”
赵徽鸾的举动实在大胆且无礼,容谙惊到了,眼里有慌张,亦有不解。
没能得逞的赵徽鸾尴尬地握了握停在半空的手,笑嘻嘻收回来。
“本宫、本宫方才见你领口有只虫子。”
“真的?”
容谙眯了眯眼,不是很信她的鬼话。
适时响起的敲门声缓解了赵徽鸾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