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原是查程沈夫妇的死因,没想到牵连出了云家。”
“臣还以为……”容谙眼中闪过几许讶异,继而摇头轻笑。
声音轻到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殿下,云家的案子臣会办妥,殿下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赵徽鸾啪嗒一声,落下一子,挑眉觑他。
“你不想本宫掺和此案?”
“如今参政道贾清已死,云家二爷想来已是强弩之末,要他招供不难。殿下你身子尚未痊愈,何必为此事劳神?莫非——”
容谙眉眼轻抬:“殿下信不过微臣?”
赵徽鸾笑而不语,垂眸专心棋局。她捏着棋子,专心落子,对面伸过来手,棋子捻在指尖,衬得手指格外修长。
只听得手指的主人道:“臣记得,沈之瑶失踪那次,殿下曾同晏礼说过,查案这种事当交给顺天府与三司衙门。臣听闻后,深以为然。”
“章晏礼居然这都告诉你?”
容谙没有被她打岔,而是继续说自己。
“在其位者,当谋其职,若劳他人出手,便是专职者有失职之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亦是尊重与信任。”
“臣以为,殿下当是执棋者。殿下只需手中有刀,知每把刀的优势与缺点,扬长避短,合理用之。殿下不必事事躬亲。”
赵徽鸾细细听了,指尖捏着黑子轻轻敲击棋案。忽而她放下棋子,朝容谙拱手,小作一礼。
“谢先生教诲,本宫记下了。”
容谙的视线却落在从她身上滑落的被子上。
赵徽鸾捡起被子,重新将自个裹住,又笑吟吟问容谙:
“那么,容卿愿做本宫的手中刀吗?”
“殿下忘了?臣与殿下早已是盟友关系。”
赵徽鸾笑:“既如此,云家的案子就让净之去解决吧,本宫相信他可以处理得很好。”
容谙不置可否,捻起棋子,细观棋局,落子后方才又开口。
“殿下,腊月已至,该回京了。”
赵徽鸾听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速战速决,尽快结束掉云家的案子,北上回京。
可是……
“容卿,本宫不甘心。”赵徽鸾咬着唇,透露出几许倔强之意。
“五年前,贾清纵使是临安府的知府,可他也不过是一个知府,怎么敢对圣上亲派的巡盐御史下杀手?事后还能将程沈夫妇的死因谎报,瞒过江南和帝京所有人。”
“容卿,本宫前番所查是另一起江南私盐大案,虽无所获,但本宫直觉,云家一案乃是背后之人故意推出来给本宫的。他们要本宫息事宁人,不再细究。”
“甚至,本宫遇袭,怕也是他们想要借机吓退本宫!”
第74章 元馥
赵徽鸾冷哼:“本宫是那般轻易就会被吓退的人吗?”
容谙沉吟稍许,建议道:“臣以为,殿下当退。”
“什么?”
面对赵徽鸾眼里的疑惑,容谙抬了抬下颚,示意赵徽鸾落子。
赵徽鸾刚说了许多话,思考了许多案情,下棋的思绪早已被打乱。但她本着对对手的尊重,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重新观察棋局,一点点回忆起每一步落子。
她思考的时间有些长,容谙不催她,而是起身去倒茶,发现茶凉了又去了趟屋外。再回来,他往赵徽鸾手边放了杯热茶。
赵徽鸾终于落下一子。
她忽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便听到容谙一声轻笑。
“殿下这一招以退为进,甚妙。”
是啊,当退则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攻。
确实是她一叶障目了。想她在江南查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再查下去也是枉然。更何况,她确实没有时间了。
三个月期限已至,想来她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她父皇已有耳闻,再不回去,怕是要起疑了。
又见容谙落子,告诉她:“近年沿海时有海寇出没,若无一击必中的成算,时不宜再贸然出手,江南不能乱。”
赵徽鸾点头认可。
海寇的事她也有所耳闻。海寇多在清明前后借风向之利东渡,滋扰大胤沿海百姓。眼下年关将至,距清明不过数月,确实不好轻举妄动。
赵徽鸾不再想其他,沉心下棋。只是下着下着,她忽然问容谙:
“容卿,你会让本宫输吗?”
容谙愣了愣,又听赵徽鸾紧接着问:“你会让着本宫吗?”
“臣观此局,殿下棋法精妙,形势大好,未必会输,何须微臣相让?”
容谙是疑惑的。但当他瞧见赵徽鸾定定望着自己,紧抿的唇隐含笑意,他似有所了悟,捏着棋子的手指微曲,抵在唇边。
他笑答:“臣不会欺负殿下。”
十二月的江南较之先前越发冷了。
赵徽鸾拒了临安府知府的邀约入居府城别院,只窝在官驿里静养。大抵是落水伤了底子,她畏寒得很,念夏与拂冬天天烧好几盆炭,将屋子烘得暖暖的。
容谙特地请来了江南名医,几服药下去,终于有所起色。众人才松了口气,不然大冷天里怎么经得住北上的奔波?
名医不知帷幔后的女子是公主,当她是官家小姐,离开官驿时偷偷拽过容谙到一旁。
“不知老朽方才诊脉的那位姑娘是公子何人?”
“是家中小妹。”
诚然,名医不信他的话。但他走南闯北见过的多了,便也顺着容谙的话说。
“令妹受寒虽重,好在年纪尚小,好生将养几年,受孕当是有望的。只是她不可再碰寒凉性重之物。”
容谙郑重应下。
将养身子的这段时日,是赵徽鸾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用算计,不用谋划。
闲来看话本子,虽然看不了几页就被容谙没收了。但是没关系,萧青阑送的多!
闲来赏雪,虽然看不了一会,容谙就会路过关了她的窗。但看在容谙每日给她换梅枝的份上,她也忍了。
闲来对弈,虽然容谙每日只陪她手谈一局。但她可以偷摸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复盘,研究容谙的棋路。
可是有时候,她也是会恼的,叫来了温言,想与之诉一诉容谙的过分。
温言来时身上沾染些许酒气,人很清醒,后腰上还别着他的宝贝折扇。
赵徽鸾很眼馋他手里的小酒坛,温言发现后,特地拿到她眼前晃了晃。
“江南的酒温和,与燕都里的不一样。”
好巧不巧,念夏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药,并一小碟子三枚蜜饯。
于是他俩对坐,一个喝酒,一个喝药。完了,还要面对温言幽怨的小眼神。
“殿下,您赶紧好吧,温某实在想念瑶瑶。”
自此,赵徽鸾是一眼都不想再见到温言。
十日后,云家的案子水落石出。
云二爷与兄长妾室通奸毒杀兄长,又与参政道贾清官商勾结,贩卖私盐,判斩首之刑。大房夫人宁氏重掌云氏。
另外,云二爷也交代了贾清谋害程沈夫妇一事,贾清已死,贾府抄家,家眷悉数充军,被贾清提前安排离开的都成了在逃钦犯。
赵徽鸾正好也休养得差不多,一行人收拾收拾,准备北上。
临出发时,王贺忽道:“殿下,可否容臣去一趟临安何府?”
“何府?”
“是臣的岳家。”
赵徽鸾了然,那是何颖的娘家。但她又有些纳闷。
“好生奇怪,都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来抄王敬时家的特使汪文华都已到了江南,负责押审王大人的特使怎的还没来?”
“已经来了。”
赵徽鸾闻声望向容谙,眨了眨眼,哑然失笑。
“竟是你么?”
容谙拱手:“是微臣。”
那道钦封他为特使的圣旨,在他入江南地界前,半道上送到了他手里。
真宁公主的车驾浩浩荡荡入了临安府,知府闻讯出迎,却见大队人马拐去了另一方向,最后停在何员外家门口。
赵徽鸾等人都坐在各自的马车里,唯独王贺理了理衣衫,走进寒风里,最后跪在了何府大门前的雪地里。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何府大门却关得紧。
有人喊“下雪了”,赵徽鸾稍稍撩起帘子一角,视线穿过飘扬而下的雪花,落在那个伏跪在雪地里的人影上。
王贺带着他的满腔悲愤与懊悔、愧疚,跪在那,连动都不动一分。
在百姓的喁喁议论声中,何府大门终于有动静了。
“殿下,王大人此举,岂不是当众承认他就是元馥?”
盐官城审理王敬时闹出的动静,早已传遍了江南,关于王敬时堂上指证王贺非王贺,而是元馥一事,江南百姓亦都有所耳闻。
只是他们敬王贺为江南百姓除害,哪怕猜到王敬时所言有八九分真,也都选择性忽视。
赵徽鸾眼看着何府门前的一幕。
何老夫人当众打了王贺一耳光,掩面哭泣:“元馥,老身悔不当初,就不该将颖颖交给你!”
王贺生生受了,俯下身,郑重叩拜。
赵徽鸾叹道:“以后,就叫他元馥吧。”
第75章 暗生
冬日寂静,沅江蜿蜒于皑皑白雪间。
萧青阑勒马停在江边,目送真宁公主的车驾逐渐驶离江南地界。
织造局的小太监阿笙忍不住哈了哈冻僵的手,抬头去看马背上的人,那侧脸英挺俊逸,不免让人心生惋惜。
如此好风采,实不该入了内廷。
“你说什么?”
萧青阑听到阿笙轻声嘟囔,但没听清。
阿笙回道:“奴才说,还以为大人这次会随殿下回燕都呢。”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说是如此说,但萧青阑眼中还是闪过一抹失落,他低头哂笑,调转马头往回走。
阿笙瘪瘪嘴,不再多说。想起来一事,又问:
“那布政使孙大人今晚设宴给小汪大人接风,请帖也给咱们递了一份。大人,咱们要去吗?”
“要去。”
既然留在了江南,该钻营的人际关系还得继续钻营。
昨夜,真宁公主召见了他。
“净之,江南于大胤很重要,于本宫亦如是。”
“他们若因王敬时、贾清事责难于你,你便与他们明说,本宫与已故程沈夫妇的女儿是闺中密友,途径临安偶闻旧事,查旧案乃是为了好友。你受命于本宫,不得不从。他们未必会全信,你给个说法,细细周旋便是。”
“净之,你是本宫在江南之耳目,本宫知你余下之路难走,待时机成熟,本宫会召你回京。在此之前,你替本宫稳一稳江南。”
他当时是很想问一个具体时间的,但他知道他不该问。
做殿下的心腹嘛,当唯殿下之命是从。
“大人,您说,此番殿下落水为容大人所救,回京后陛下会不会直接给他二人赐婚呢?”
握在缰绳上的手骤然一紧。
阿笙并未察觉马背上的人有异样,搓着手又道:“琼林宴上的事儿,奴才听京里来的公公说起过。想来,距殿下及笄也不过几个月光景了吧……”
“呃!”
马鞭狠狠抽在阿笙背上,阿笙吃痛,踉跄几步,看向萧青阑的眼神又惊又惧。
“咱家交代过的事,你都忘了吗?”
“奴、奴才没忘。”
他只是觉得眼下雪海茫茫,只有他与萧公公两人,说一说也无妨。
“事关殿下名节,你若再多嘴,别怪咱家心狠!”
萧青阑周身透着狠戾,他眼中浮现的森然杀意,骇得阿笙连连倒退。
又见萧青阑把马鞭绕在掌心,视线飘远,明明阴鸷之色未退,他嘴角又掠起几许自嘲,轻喃着:
“我等不过腌臜之人,殿下的婚事哪里轮得到我们置喙?”
阿笙怔怔然立于原地,他很不解,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解,萧青阑已策马远去。
马蹄溅起的积雪扑在他面上,他摇头甩掉,又扯到后背的鞭伤,痛得他嘶嘶倒吸冷气。冬日的棉袄很厚实,那一鞭落下来他还是皮开肉绽了。
萧公公是真的很生气啊!
北上的一行人走了近二十日,才赶在除夕前两日抵达燕都。
赵徽鸾大老远就看到个揣手立在城门口冻得蹦蹦跳跳的身影。等马车驶近,那人眼睛都瞪大了,用力朝马车挥手。
“章晏礼是不是傻的呢?”
赵徽鸾放下撩帘子的手,嫌弃地直撇嘴。
“这么冷的天,直接在玉衡宫里等着不就好了嘛!婉婉就不会像他这么笨,肯定今儿一早就借口入宫去找静妃了。”
结果,万没想到的是——
她终于到达燕都城外,章云驰笑吟吟歪着脑袋同马车里的她喊“恭迎殿下回京”,赵徽鸾刚想笑骂一句回去,有人喊了一声“简简”。
就见章云驰身后的马车帘子掀起,赵徽鸾惊住了,这人不是沈知韫又是谁呢?
容谙同温言先下来同赵徽鸾辞行,随后一个将元馥押去了大理寺候审,另一个嘴上说着要回家,马车进了城却直奔沈府方向。
赵徽鸾换乘到沈知韫那一辆,刚坐下,便听沈知韫笑骂:“温青玉那傻小子,还不知道瑶姐姐早几日已被温府接回去了呢!”
一想到温言此行去沈府会跑空,赵徽鸾就忍不住开心。
“本宫要被温青玉烦死了,一天到晚念叨着瑶瑶长,瑶瑶短,家有娇妻了不起呢!哼!”
一伙人乐得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赵徽鸾看他二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劲,眨了眨眼,收住笑。
“殿下瘦了。”章云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露心疼之色。
“萧青阑怎么办事的,连你都照顾不好!等他回京我一定揍他!”
赵徽鸾却斜睨着将他上下一打量,扭头问沈知韫:“这人是不是变丑了?”
沈知韫点着头,忍俊不禁。
“……”
章云驰气呼呼收回所有心疼,别开头,傲娇地直哼哼:“才四个月,就生分了。”
赵徽鸾一掌拍在他背上,他没绷住,又笑开了。
沈知韫拉住赵徽鸾的手,捏了又捏,忍了又忍,才抬起一双腥红的眼,哽咽着同她说“谢谢”。
“简简,我听说了,你为了查我父母的死因,险些遭了贾清的毒手。简简,我不知道同你说什么好,对不起啊简简,还有,谢谢你!”
赵徽鸾急得去抹她没忍住的眼泪,宽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边上递过来一块帕子。
“你同殿下客气什么,这是殿下该做的!”
章云驰贱嗖嗖的,一句话,冲淡了马车里的伤情。
赵徽鸾拿脚踹他,他躲了。沈知韫接过帕子拭泪,气鼓鼓瞪了章云驰一眼。章云驰摸摸鼻尖,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