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这不是本宫送你的那件吗?”
赵徽鸾借力站起来,听见容谙“嗯”了一声。
“你很喜欢?”
小姑娘清亮的眸子里满是调笑,见容谙垂眸不答,赵徽鸾故意捏了捏容谙藏在斗篷下的手。
又被调戏了的容谙陡然抬起眼,看了看两旁依然空荡的冗道,才道:“殿下,你……”
“逾、矩、了!”赵徽鸾就猜他会这么说。
容谙被人抢白,默默咽下了话。又听赵徽鸾一副天大地大她最大的霸道口吻,同他耍赖。
“本宫不管,本宫腿麻,本宫站不住,容卿你说过不会欺负本宫的。”
容谙就不再说话了,陪她站在门洞下,视线落在那只搭在灰鼠毛斗篷的手上,良久,才开口:
“殿下,臣方才是想说……”
赵徽鸾歪了歪脑袋,身后突然传来章云驰的声音。
“殿下,那边有人来了,该走了。”
赵徽鸾一把握住斗篷下就要回撤的手:“你把话说完。”
她的声音里没有怕被撞见的急迫感,反而满是认真。
容谙抽回手,恭敬朝她拱手作揖,言语虽淡,却很认真。
“殿下送的斗篷,臣很喜欢。”
回玉衡宫的路上,赵徽鸾瞧着很是欢愉。章云驰摇摇头,不忍打击她,反被赵徽鸾瞧出心思。
“本宫谋的不是眼前,而是未来。”
她说着,手指尖在两人身前一滑而过,继而指向远方。
一番举动逗乐了章云驰。他看着人走进玉衡宫,刚要转身离开,又见赵徽鸾折身回来,笑吟吟同他说话。
“新年快乐啊晏礼哥哥,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新年快乐,简简。”
暖色宫灯照着皑皑白雪,章云驰也笑,端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赵徽鸾挥手作别她的十四岁,迎来了永昭四十二年。若无意外,距离她父皇驾崩、幼弟登基只有一年半光阴。
重生后,她改变了一些人与事。但她父皇的驾崩,她只愿遵循命运的走向。“去母留子”四字于她实在太沉重。
她只想清除温党,护佑弟弟顺利登基。
转眼便是正月初七,朝臣们开始正常上值。转日,大理寺卿就提审了元馥。元馥对自己冒名一事供认不讳。
罪犯欺君,按律是当斩的。大理寺卿寻思着他是温阁老义子,便写了折子递到内阁,交由内阁裁夺。
次辅裴晴江的意思是元馥冒名事出有因,究其根源得是那恶霸王敬时,元馥罪不至死。
而系出温党一派的阁臣梁自宗,看了眼首座眉眼微沉的首辅温鸿,直言律法非儿戏,冒名科举事关国体,必须严惩不贷!
两人僵持不下,目光齐齐落向阁臣谢道安。谢道安上了年纪,眼神不好,听力也不好,竟坐在那打起了瞌睡。
温鸿本人不想沾这个事。
他入阁掌权柄还从未受人如此欺瞒,又恨元馥搅乱了江南,杀了王敬时如同断他一臂。他私心里是想元馥死的。
他想,陛下也是恨元馥欺君的,欺君之罪,当诛。
但元馥在江南百姓心里极有地位,就算要杀元馥,这个令不能由他下,得是陛下。
他的为官之道便是,任何时候都得摘清自己。
于是大掌一挥,大理寺的折子便落到了瑶光殿里的御案上。他则跪在永昭帝跟前告罪。
“陛下恕罪,此案内情实在复杂,臣等不敢妄断,只得恭请圣裁。”
永昭帝没好气地摔下折子:“这点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明显,永昭帝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那就明日朝会,让众卿议一议吧。”
惜春禀报完,赵徽鸾便笑了。
“明日的大朝会想必会很有意思,不知有没有人会替元馥说话?”
温党的人自然恨不得踩死元馥。
清流嘛,不好说,太古板了,指不定要拿律法威严来说事,而且他们本身就很瞧不上元馥先前拜义父的行径。这时候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至于其他人……
赵徽鸾想到了自己。
回京十日,永昭帝只关心过她身体状况,还没有就江南那起事同她聊过。
正想着,永昭帝来了玉衡宫。果然,没讲几句,话头便转向了江南。说起她公堂之上为元馥作保一事。
“朕看你是胡闹惯了,不知轻重,现在证实了王贺就是元馥,你要如何?”
“那儿臣也是不悔的!儿臣反而更敬重元馥与其亡妻的深情厚谊。”
赵徽鸾拿捏起一股傲娇劲儿。
“那日见他雪中挨了岳母一巴掌,非但无怨,反而更添愧疚。回京路上,他更与儿臣直言他有悔。悔不该在自己无能之时带妻子远走天涯。”
“父皇,他不悔冒名科举,不悔暴露身份,不悔仕途尽毁,不悔性命堪虞,他悔的是他没能保护好妻子。如此情谊,怎能不叫儿臣动容?”
“儿臣生平所见伉俪夫妻之翘楚,唯父皇与母后尔。儿臣便想,若是母后受欺负,父皇定是第一个不会放过那贼人的人!”
正在喝茶的永昭帝停住拨盖的手,茶盖吧嗒一声掉了回去。
就听赵徽鸾讨好似的扯他衣袖:“父皇莫恼,儿臣就是打个比方,元馥再好也比不得父皇对母后的深情。”
永昭帝的心,忽然狠狠揪了一下。
若非他知道女儿不知当年事,他都要怀疑他的简简在故意拿话膈应他。
他从不疑心自己对皇后的深情,他亦不悔当年事。
第79章 廷辩
诚然,赵徽鸾是故意的。
她对永昭帝有爱、有恨、亦有怨,她佯装不知,用天真的语气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但她也只能点到为止,膈应狠了她的父皇会恼羞成怒,会起疑。
何况,她的用意并非发泄心中不满,而是要她父皇能共情元馥一二。
“父皇,您打算怎么处理元馥嘛?”
“你要为他求情?”
赵徽鸾眼珠滴溜溜转,不承认也不否认,周身透着一股娇蛮劲儿。
她拉着永昭帝衣袖道:“儿臣不瞒父皇,儿臣私心里是不想元馥死的。他才学好,为人又重情义,与话本子里的负心薄幸郎不同。”
“但是儿臣又恼他欺君,辜负父皇信任,实为父皇鸣不平。儿臣想不来了呢!”
永昭帝暗笑女儿单纯,对妻子重情义不代表对所有人都如此。
他捏上女儿的鼻子,笑斥:“收收你那些话本子吧!”
又说:“想不来了就不想,这事让朝臣们烦去,哪有让朕的简简发愁的道理!”
赵徽鸾笑嘻嘻应下,乐得去做一个没心没肺开心的小公主。
只是永昭帝一走,她面上的笑容就淡了。
她问连秋:“净之的东西还没送到吗?”
“应是就在这一两日了。”
翌日,天枢殿朝会上,两拨人马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为元馥说话的人虽少,但以次辅为首,情理中肯,说出来的话很有分量。而坚持要将元馥按律论处的朝臣实在多,仗着大胤律法,义正辞严,不能小觑。
永昭帝被他们吵得实在头疼,瞥一眼沉默不语的温鸿,心下暗骂“老匹夫”,嘴上却喊了容谙出列。
殿内争执不休的朝臣安静了,往两侧退了退,将目光落在新晋吏部左侍郎容谙身上。
“陛下。”
容谙手持芴板,长腰弯折,同样的绯袍玉带穿在他身上自带一股风流韵致。
“臣以为,元馥冒名科举,触犯律法,是大罪。”
阁臣梁自宗闻言,不由得暗喜,不想,容谙话锋又转。
“王敬时作恶多端,元馥为江南百姓铲除此祸患,是大功。”
某个科臣收到梁自宗的眼色,站出来凉凉反问。
“那么请问容侍郎,罪臣元馥他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抑或是容侍郎想说他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便有急脾气的跳出来说:“不赏不罚?那怎么行?难道还让元馥继续在朝为官吗?那置我大胤律法于何地?”
容谙耐心地等他们说完,才继续开口。
“王敬时设局陷害,元馥含冤受屈,穷途末路之际他选择铤而走险,待功名加身,有了与王敬时对抗的能力,方才为自己雪耻,为百姓除害。”
“在此前,无人知晓元馥事。试想,他若不自救,无人能救他,他的冤情只会石沉大海,而江南百姓惧于王家威吓,亦难有出头之日。”
“是以,臣以为,元馥有罪,但罪不至死。”
梁自宗冷笑,驳道:“那依容侍郎所言,是否今后但凡有冤屈者,都可冒名欺君了?我大胤律法难道是一纸空文吗?”
他的话,让最恨臣子欺瞒的永昭帝原本已变得温和的目光又一瞬间变冷。
“臣并无此意。”
在帝王充满压迫感的逼视下,容谙稳了稳心神,这分明是商议如何处置元馥的朝会,但他清楚,倘若他一言不慎,惹恼永昭帝,他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好。
梁自宗等人都暗暗得意,笑这个新侍郎不知死活。
然而,停顿不过须臾,容谙又开口了。
“陛下,臣有一言。”
“不是受害者元馥藐视律法威严,而是加害他的王敬时和与王敬时勾结的前盐官城知县等人视律法如无物。”
“臣以为,真正蒙蔽圣听的,是王敬时等人。”
“臣附议。”
出来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宋知鸣:“臣闻江南事了,元馥未入燕都便已自剖身世,可见他并非存心欺君。且他到底是为江南除了一大祸害!”
“王敬时有罪,难道江南没有衙门吗?还是说江南仕宦都是废物?没有元馥就除不了王敬时吗?”
这话可就了不得了。
宋知鸣要是敢说江南仕宦全是废物,那就是打永昭帝的脸,永昭帝能让他先变废物。
可是宋知鸣是什么人?吏部掌所有官员考评升迁,他掌吏部,一个眼神过去就能让刚说了这话的人一阵胆寒后怕。
余光睨了眼后起之秀容谙,宋知鸣拱手,将腰背弯得更深。
“陛下,在元馥事前,臣确实未曾听闻王敬时的恶行。不过,老鼠狡猾,实不能怪猫不想抓。”
……
朝会结束,众朝臣走出天枢殿。彼此都维持着体面,互相拱手作别。
温党一行走远,次辅裴晴江经过容谙,停下来冲他点头微笑。
裴晴江于永昭四十一年入阁,入阁前原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容谙初入翰林为修撰,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
裴晴江很喜欢容谙的文章,但会做文章不代表会做事做官。
而容谙这两年从查女子失踪案到南下招安、安南巡边,都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只会做锦绣文章的酸书生,也不是个莽撞的愣头青。
容谙朝裴晴江恭敬拱手。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
“年轻人,不错。”
宋知鸣对容谙说着话,眼睛却是看向裴晴江。
那得意之色仿佛是在同裴晴江炫耀——容谙他现在是我的人。
玉衡宫里,正在练字的赵徽鸾听笑了。
“这个容谙,他可真敢说。”
——真正蒙蔽圣听的,是王敬时等人。
这个“等”字就很有意思!王敬时的身后有谁呢?
她父皇最忌讳的事啊,容谙竟有本事把他父皇的注意力从元馥的欺君,转移到“王敬时等人”的蒙蔽圣听。
好一招祸水东引。
这时,连秋进来告诉她,萧青阑送来的东西已经入宫了。
“奴婢亲眼看着那人进司礼监,这会段掌印应该已经呈上御前了。”
赵徽鸾目露喜色,到的很及时呀!
又听连秋说:“汪文华回京了。”
“回就回吧,他这趟差办的肯定会让父皇满意,父皇提拔了容谙,这时候得再提拔一个才好平衡嘛!”
第80章 请愿
这一日,永昭帝打坐都很难静下心来。实在烦躁得紧了,他拿戒尺敲得地砖哐哐响。
他喊“段思齐”,进来的却是秉笔太监黄英。黄英虽已升任东厂提督,但他对永昭帝有着天然的畏惧。
“陛下,义父今儿不当值。”
哗啷——黄纱后,永昭帝挥着戒尺,打摔了一个黄铜摆件。
“哼,什么义父?他不是太监吗?”
自古以来,太监没有子嗣,在内廷收小黄门做义子,给自己养老送终,是很寻常的事。像黄英,他也有干儿子,他的干儿子管段思齐叫老祖宗。
这些永昭帝往常是知道的,但他今儿心情不爽,听见“义父”二字就心口堵得慌。
“去!给朕叫温鸿过来。”
温鸿下朝归家,面色很不好,刚要入府,就有内侍追上来,告诉他陛下召见。他在天玑殿外见到黄英,不用问,从黄英的脸上已经看出了“陛下心情不好”。
他打着小心跪到黄纱外。
戒尺撩起黄纱一角,永昭帝歪着脑袋看他。
“老爱卿,朕知你老来丧子多悲痛,近年广收义子门生,你有多少义子?”
“臣、臣惶恐。”
“那王敬时虽是臣义子,但他远在江南,臣实不知他所作所为。臣孙温言南下知悉他打着臣的名义胡作非为,是臣孙亲自将王敬时提到了县衙。”
大冷天里,首辅温鸿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姿态卑微。
他知永昭帝心中恼火,不见得是要惩处他,但他还是需要摆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且有些事,陛下不提,不代表不知,既提了,他就需要承认。
“今早廷辩,你怎么看?”
“臣已将那个与王敬时勾结的官员打入死牢。”
温鸿避重就轻的回答,面前黄纱落下,永昭帝的戒尺一下又一下地点在地砖上,那哒哒声让殿内流通的气息都变得凝重涩然。
就在这时,掌印段思齐躬身捧着一个卷轴入殿,他没看跪在殿中的温鸿一眼,而是直接转去了黄纱后,将卷轴交给永昭帝。
永昭帝看后,面无表情地,让段思齐拿去也给温鸿瞧瞧。
温鸿瞧了,那是江南百姓的联名请愿书。
温鸿知道,在朝会时,永昭帝就已经开始有所倾向了,这请愿书一出,元馥是真的不必死了。
“陛下,汪寺正回京了,正候在瑶光殿。”
黄英硬着头皮进来禀报。
永昭帝吩咐道:“让他直接过来这吧。”
汪文华是以正六品的大理寺寺正下江南查抄王家的,他回京带来的金银财物,填补了国库和永昭帝的私库。
永昭帝看着他的述职文书和查抄清单,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