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敢问容首辅,我大胤良将众多,你为何只给安南侯开此特例?”
容谙眉尖一挑,又听另一人陈词激昂,言语更直白。
“安南侯于江南所练破沧军乃我大胤最精锐的一支兵马,如今他又要再练一支精锐骑兵,下官也问容首辅,陛下尚未亲政,而你兄弟二人一个权柄在握,一个兵马在手,意欲何为?”
“放肆!”小皇帝厉喝,“先生为大胤鞠躬尽瘁,岂由得尔等这般污蔑?”
“臣等知陛下信任首辅,臣等亦不想言此诛心之论。实是首辅与云侯所为让臣等细思极恐。”
“诸位的意思,本官知晓了。”容谙直起身子,睥睨众人,“你们疑本官别有私心,疑安南侯所练为私兵,疑我兄弟二人有谋逆之心,是否?”
底下跪着的众人沉寂一瞬,有人道:“那便请容首辅自证清白!”
他说得铿锵有力,换来的却是容谙的轻笑。
“是你们疑心我兄弟二人,该是你们拿出证据坐实我二人的罪名,而非是本官自证。”
说得那人哑口无言,但那人很快反应过来,朝小皇帝磕头拜下:
“臣请陛下收回安南侯手中的破沧军,终止西郊练兵之举。”
小皇帝自然能听出话中意思,只要安南侯手中无兵,一切好说。他拧眉看向容谙。
容谙道:“不可。”
“新政初行,国库虽有丰盈,但仍不足以支持各方统练新军,徐徐图之方可。”
“眼下海寇已退,陈驰镇守江南沿海,可得数年无忧。河曲之地有蒋彦白,封贡互市能得短暂安稳,同样不急于一时。”
“而北境常年对抗蛮虏,镇北军业已习惯章家父子统率,北境所需乃是一道坚固的城防墙。”
“唯有辽东境,亟需与主帅拥有高度默契的精锐强兵以镇靺鞨黑水部。”
他说着,朝小皇帝恭敬一拜:“臣请陛下以辽东境战局为念。”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啊!”
“陛下!大胤江山为重啊!”
“陛下!靺鞨黑水部在前些年吃败仗后早已折服于我大胤国威之下,不敢再犯边,容首辅这是危言耸听,不可信啊!”
“容谙!你居心不良!”
从劝小皇帝转到骂首辅,气得小皇帝直呼“放肆”。
“陛下!您今日就是赐死微臣,微臣也要直言犯谏!”
“你威胁朕?”
“陛下。”容谙冷静开口。
看他缓缓跪下,群臣纷纷闭上了嘴。
容谙道:“臣自请入昭狱,换安南侯西郊练兵。也请诸位同僚尽快还本官清白,本官只给诸位半个月时间。”
……
离开瑶光殿前,容谙嘱托萧青阑:“此事不必告知殿下。”
萧青阑知他是不想长公主担心,但是——
“瞒不住的。”
容谙又岂会不知呢?面对群臣相逼都坦然自若的人,这一刻神情难得凝重。
“尽量瞒一瞒吧。”
宫门口,长右没接到下值的公子,反而等来了司礼监掌印。听过萧青阑的话,他道过谢,赶着马车回到容府。
他步履匆匆,越过正在练武的长庚,直接把自己锁进了公子的书房里。
又从暗格里取出木匣,里边放着十一个带编号的锦囊。
长右迟疑稍许,打开了第一个。
第210章 锦囊
“长右,你快去老夫人的院子。”
婢女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长右拢好衣襟,系好腰带,一切妥当后才出去。
“长庚呢?”
“庚哥拦不住,那是老夫人,又不能动粗。”
长右疾步跑过去,仍不忘回头交代婢女:“你下回叫我右哥!”
婢女无语住了,想回话,前边已不见长右身影。
长庚不善言辞,见到长右过来,如蒙大赦,当即立到一旁。
长右朝柳氏恭敬作揖:“老夫人,天都黑了,您要去哪?”
“长公主府!”
“去不得。”长右道,“殿下身子重,公子临行前有交代,出了任何事都得瞒着殿下,免殿下忧心。老夫人不要着急,公子、公子神机妙算,定能化险为夷!”
柳氏忧心忡忡:“安儿出事了,我怎能不急?”
“你们都当老身是无知乡下妇人,是,老身是不懂朝局,但昭狱是什么地方老身还是有所耳闻的!如今只有殿下能救安儿,你们不愿去,老身去!她是长公主,皇帝陛下的亲姐姐,她说话必然管用!”
柳氏说着,就要绕过长右往外闯。
“老夫人!”
长右挡住她去路,扬高声音唤住她,又对着她深作一揖。
“老夫人,不论您做什么,公子都不会怪您,但您可不可以心疼一下公子?可不可以听一回公子的话?”
柳氏愣住。
长庚不由得多看了长右好几眼。
长右继续道:“殿下是长公主,是陛下亲阿姐,但她纵有滔天权势,亦不能为所欲为。公子因与安南侯的关系犯皇家忌惮,而殿下是公子之妻,她所受忌惮并不比公子少。”
“老夫人要长公主殿下救公子,如何救?莫说殿下不知情,殿下就是知情她又该如何救?殿下一旦出手,当朝首辅与监政长公主,外加一个安南侯,如此只会让朝野不安,只会坐实了公子的不臣之心!”
“老夫人不知,公子为大胤、为新政付出了多少,亦不知公子与殿下能走到今日有多不容易!万望老夫人三思!”
他深深弯着腰背,言语间透出几分委屈与倔强。
在这关键时刻,有些话他不吐不快,但仍有些话,他说不得。
譬如,长右料想老夫人心疼公子曾为十两纹银自卖自身,但更痛恨自己弄丢了幼子,更甚者她潜意识里是为此责怪公子的。她是不是想过,若非公子自卖自身,她也不必丢下幼子外出寻找?
再譬如,长右深以为若师父仍在世,他断不会让公子受如此委屈。
长久的沉默中,柳氏终于歇下心思,折身回房。长右依然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直到屋内传出木鱼声,他才直起身子走出小院。
“庚哥,你傻掉了?还不快出来。”
长庚回过神来,揉了揉鼻子,追上去。他走在长右身边,眼风不自觉往长右身上瞟。
长右勾唇递给他一记得意的眼神,边走边掩唇同他轻声道:
“走,我给你换张脸,你找机会去趟西郊。”
一个时辰后,长右解下腰带,抖开衣襟,顶着张陌生面皮的长庚看见他衣衫内侧缀满锦囊,惊得瞪大了眼。
长右扯下一个递给他。
……
容谙下狱后,小皇帝特地交代锦衣卫不许苛待,是以容谙虽在牢狱,所受待遇却是极好的。
内侍阿笙奉命送来紧要章疏,也带来了小皇帝的口谕:
“先生曾授朕以驭忠之道:乱不责之,安不弃之,孤则援之,谤则宠之。朕深以为然。先生自请入昭狱乃非常时期无奈之举,朕知委屈先生了。然国事繁杂,春闱在即,大胤一日离不得先生。”
阿笙念完口谕,哈腰又道:“陛下原是想亲自来的,但昭狱实不宜圣驾亲临。辛苦容首辅了。”
案头落下两摞章疏,容谙同阿笙道:“有劳公公代本官回话——臣深感圣恩,望陛下勿以臣为念。”
如此,容谙除却没有自由,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票拟。
他圣恩正隆,欲弹劾他的朝臣有的默默然按下章奏准备再观望,有的仍把弹劾的折子送上了御案,一门心思要守大胤正统。
他们仅有半个月时间。
又一日,内侍阿笙送来新的章疏,将票拟好的那两摞带回去。行至昏暗的小道,迎面撞上一个人,他习惯性抬头看了一眼,又惊得低下头去。
“陆大人。”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北。他冷着脸没看阿笙一眼,视线轻飘飘扫过跟在阿笙身后两内侍抱着的章疏,未置一词,径直往深处走去。
他停在一间与昭狱格格不入的牢房外,有格子书架,有棋盘矮榻,不像牢房,倒是像书房。端坐其间的那个人伏案阅览,时不时提笔批注,瞧着从容又自在。
“你来了。”
容谙头也不抬,语调波澜不惊,似是笃定了他会来。
“容首辅自请入昭狱,就是为了见卑职?”
陆北言辞同他的眼神一样犀利,容谙闻言轻笑:“自然不是。但既入了昭狱,如何能不见一见陆指挥使呢?”
说着,合上章疏搁下笔。
“容某想要陆指挥使手里的一样东西。”
陆北冷哼,垂眸捏着手腕不接话。
容谙又道:“容某听闻,陆指挥使膝下只有一女,尊夫人累年遗憾未能给你诞下一子。但——”
他故意停顿,果然瞧见陆北手上动作一滞。
“陆指挥使瞒得紧,尊夫人不知你另有外室育有一子。”
陆北严肃道:“容首辅何意?”
“陆指挥使的内宅后院容某并不感兴趣,容某在意的是那件藏在令郎身上的东西。”
“对了,令郎今岁几何?”
轻抬的眼眸,眸光静若寒潭,陆北从中瞧见了赤裸裸的威胁。
可他若是如此就能被威胁住,也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也得不了先帝器重。
陆北敛着薄怒离开。
容谙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目露诧异,不是昨日喝过的碧螺春,竟是他惯喝的玉叶长春。
他眼神复杂地凝视着茶液,低低叹了口气。
“殿下啊……”
……
陆北快步走出北镇抚司,飞身上马。
萧青阑从角落里转出来,斗笠压得极低,盖住整张脸。他捏着锦囊的那只手抓上斗笠,轻微抬了抬,狠戾的目光紧锁住马背上的人。
可算是露出马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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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不责之,安不弃之,孤则援之,谤则宠之。”出处:明朝《驭人经·驭忠卷》
第211章 中计
就在萧青阑秘密追踪陆北出燕都城后,蒹葭逃出萧宅。
东厂番子快马追上来告知此事,萧青阑瞬间冷了脸。但他没有迟疑,依然策马离去,只留下一个命令。
“寻到后,杀!”
蒹葭出身风尘,在燕都举目无亲,东厂番子满大街寻她,她无奈只得跑去黄英买在宫外的一处宅院。
黄英正当值,伺候小皇帝写字,瞧见干儿子在殿门外同他悄摸打手势,他躬身退至殿外,进到隔壁茶水间。
屏退宫婢内侍后,他一边亲自给小皇帝准备茶水,一边听干儿子禀报。
“干爹,这人怎么处理?”
黄英冷哼:“萧青阑处处与咱家作对,咱家忍他许久了。他不长公主的心腹嘛,你猜,他若出事,长公主会如何?”
“这……儿子不知。”
黄英没甚好脸色地睨过去一眼:“把人丢去大理寺吧,哼,萧青阑,咱家要你死得很难堪!”
端起茶水欲走,又想起来长公主是个极护短的人,万一又让萧青阑逃过一劫。
“你亲自去趟北镇抚司,让陆北的人赶过去,想办法先把萧青阑的罪名坐实了!”
“是,干爹。”
交代妥当,黄英深吸了口气,颇得好心情地回到小皇帝身边,换下凉掉的茶盏,恭敬立于皇座后。
这个位置能让他瞧清殿内每一处,是他肖想多年的位置。
他也想同段思齐和萧青阑一样,试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
陆北进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动作迅速地将门拴上。
院子里,美貌妇人正在喂小男孩吃饭。小男孩不过四五岁,听见动静往门口望去,当即眼睛一亮。
“阿爹!”小男孩欢快地跑过去抱住来人大腿。
陆北抱起儿子亲了口,来到美妇人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美妇人看到他也是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近来有人盯你盯得紧,安全起见先不与我们见面吗?”
陆北闻言,心咯噔了一下。
中计了!
便听一声巨响,院门被人踹开。
萧青阑甩着马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唇角微勾,笑意慵懒散漫。
院中三人警惕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萧青阑亦不再靠近,停在三步远处,好以整暇地将他们望着。
陆北单手抱紧了儿子,一手摁在刀柄上,咬牙恨道:“你们诈我!”
“陆指挥使关心则乱。”萧青阑笑得愈发漫不经心。
倏而,他眸光发狠,右手五指成爪朝陆北怀中的小孩攻去。
绣春刀蹭的一声出鞘,陆北侧身护儿子和美妇人,不想萧青阑竟不躲不闪,直直朝着刀口撞上来。
长刀捅穿肩胛骨,萧青阑连眉头都不曾皱半分。
陆北被他这种不怕死的疯劲惊住,就在这一息间,萧青阑已来到他面前,一掌击在他肩头,随即怀中一空。
“阿爹!我害怕!”
陆北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听见儿子的哭声,他顾不得疼痛,再度举起沾血的绣春刀。
可是萧青阑比他更不怕疼,墨色衣衫染上血色瞧不明显,但他左肩胛一个大窟窿,血顺着他胳膊滑到了指尖,把马鞭染得通红。
“陆北,你知道咱家想要什么。”
他说着,染血的马鞭抵上小孩柔嫩的脖颈。
看得美妇人心惊肉跳,哭着求陆北:“他要什么,你给他,你给他啊!”
陆北方寸大乱,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萧青阑,你敢动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哦?是吗?”
萧青阑懒懒抬眸,手上用劲,马鞭抵得小男孩窒息难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张大了嘴巴,眼神逐渐涣散。
美妇人尖叫一声,哭晕过去。陆北急声阻止:“住手!我给你!”
事已至此,陆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容谙与萧青阑协作,早把他在燕都的宅院翻个底朝天了。他们没有寻到想要的东西,却无意间知晓他有外室与儿子。
他不想自己的软肋暴露人前,将二人的踪迹藏得很深。
是以,容谙从不觉得那东西会在他儿子身上,容谙从始至终打着的都是拿他儿子要挟他的谋算。只是苦于寻不到他儿子所在。
可笑他关心则乱,只想确认一遍儿子的安全。
那东西他一直贴身带着,日日藏于胸口。如今他只能有负先帝所托,拿遗旨换独子性命。
萧青阑把那方明黄色布帛塞进怀里,离开小院。
刚要上马,陆北提刀追出来,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功夫不在萧青阑之下,萧青阑虽负伤,但拼着一股狠劲,两人打得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