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鸣从蒋宝林跟前路过,急声道:
“药来了。”
邰谙窈只瞧了一眼,黛眉就紧紧拢蹙起来,杏眸中藏着肉眼可见的抗拒。
蒋宝林看着秋鸣手中的药,慌乱的脑子终于灵光一闪,记起了重点,她呼吸急喘了两下:“皇上!嫔妾想起来了!香囊中装的药材都是颖婕妤告诉嫔妾的,嫔妾不通药理,怎么会懂得相克之道?”
“嫔妾记得没错的话,前年致仕的梁太医正是颖婕妤的外祖父,论通药理,这满宫妃嫔谁比得上颖婕妤!”
众人面面相觑,颖婕妤和梁太医的关系的确是众所周知,其实众人心底已经有数。
蒋宝林看见众人眼神变化,心中底气更足了些,想起什么,她扯着唇角:
“再说,嫔妾如果能指使得动御膳房更换仪美人的菜色,叫小钱子抵死也要冤枉颖婕妤,又岂会沦落到让颖婕妤同情嫔妾穿旧花样的地步?!”
皇后抵了抵唇,觉得蒋宝林也真是不饶人的性子。
怡念才嘲讽她连今年的新花样都穿不起,她此时就拿这话自嘲地阴阳回去。
她瞥了眼无动于衷的皇上,他半耷着眼,压根没听蒋宝林和颖婕妤的对话,眉眼情绪淡淡,却是叫人品出了一点不耐,皇后立时了然他的态度,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她终于舍得开口:
“都住嘴!”
皇后皱着眉,叫众人都窥得见她有些不虞:“瞧你们这幅样子,一个个的和市井泼妇一样,成何体统?”
蒋宝林缩了缩肩膀,本来就是硬撑的底气一戳就破,被骂得不敢说话。
颖婕妤却是没忍住扯了下帕子,有点不满皇后的说辞,她惯来得意高傲,自然不愿接受这般低俗的评价。
皇后没有浪费时间在她身上,至于怡念那番看似义正言辞的话也只叫人发笑,她转头看向吓得两股战战的小钱子:
“是谁和你见面,给你下的命令?”
怡念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
她一上来就针对蒋宝林,尤其是扯出什么缎料一事故意嘲讽激怒蒋宝林,就是为了转移重点,叫人忽视掉小钱子。
蒋宝林这里可以模糊谁是主谋,咬死了主子是冤枉的,蒋宝林也拿不出什么关键性证据。
小钱子和蒋宝林却是不同。
怡念有点颓废地闭了闭眼。
她心底有点悔恨,后悔没有劝住主子,也恼恨小钱子是个软骨头,居然这么简单地就招了。
事到如今,再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钱子不敢看旧主,他低着头,瑟瑟发抖:“回、回娘娘的话,是玲珑……是吉云楼的玲珑!”
颖婕妤浑身立时僵硬。
玲珑是吉云楼的宫女,和怡念一样,都是殿内伺候的,深得颖婕妤信任,而小钱子和玲珑是同乡,也才笼络了小钱子替她办事。
颖婕妤感受着殿内众人异样的眼神,手心都溢出冷汗。
皇后扫了眼强撑着镇定的颖婕妤,直接道:
“张公公,你再去一趟吉云楼吧,人就不必带来了,免得扰了仪美人清净,直接在外审问即可。”
被提到的邰谙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一阵风拂过,颖婕妤只觉得背后冰凉,但她心底还存了点侥幸,也许玲珑不会招出她呢?
下一刻,皇后不轻不重的话打断了她的奢望:
“把小钱子也带下去,要是玲珑否认,二人各执一词,必有一人说谎,便不必拘着手段,张公公得了结果再来答复吧。”
颖婕妤脸上的血色在这刹间终于褪得一干二净。
玲珑或许是真的忠心,但在严酷的刑罚下,那点忠心能维持多久?
颖婕妤想也能知道答案。
张德恭是御前的人,但这个时候不会违背皇后的命令,带着人退下,小钱子也一脸惊恐地被拖下去,临了口中还喊着求饶,惶恐不安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殿内。
宫人退下后,四周立时安静了下来。
证词还没得到结果,但皇后已经看向了颖婕妤:
“你现在还要证据么?”
颖婕妤白着脸说不出话。
皇后见她这模样,半点怜惜也没有,要一直不戳破她,她倒真觉得自个是聪明人了。
从她进来后,除了一开始,皇上有搭理过她么?
所谓辩解和争执都透着一股蠢态,她和那奴才居然还真敢冠冕堂皇地说出不可欺君的话来,真将她们这位皇上当傻子糊弄么。
见颖婕妤还在怔愣,似乎在考虑待会要怎么辩解,皇后移开视线,懒得再看她。
蠢货。
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倚仗。
皇后瞥了眼仪美人,她依旧埋在皇上怀中,看都不看殿内的闹剧一眼。
只露出一截尖细的下颌和白皙的侧脸,还有若隐若现的紧蹙着的黛眉,偶有抑疼的呼吸稍重,细微得近乎听不清,却轻而易举地勾起别人的疼惜。
皇后心中忍不住叹息,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张德恭姗姗来迟,许是用了刑,他进来后,殿内也飘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有人不适地白了白脸。
张德恭很是恭敬地对着皇后道:
“娘娘,玲珑招了。”
颖婕妤这个时候似乎终于回神,她望向床榻旁的皇上,眸中一点点蹿红,很快含了盈盈的泪珠,要掉不掉,惯来明艳的人流露出弱态,谓是楚楚可怜,她喊:“皇上……”
清泪落下时,她身子也是一软,瘫坐在地上,她哭得很难过,眼泪也掉得凶狠,伸手拽住了时瑾初的一截衣摆,她没有再辩解,而是说:
“皇上,嫔妾知错了,是嫔妾一时糊涂,被嫉妒蒙了眼,求皇上原谅嫔妾一次,嫔妾再也不敢了。”
颖婕妤终于懂得自己的倚仗是什么,有时真相很重要,有时也不是那么重要,良妃和冯妃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
只要她能博得皇上怜惜,便是查出凶手是她,最终也会无事发生。
这宫中,是赏是罚,有时候不就端看皇上心意么。
她眸光哀哀地看向时瑾初,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得生出一点不忍来。
但时瑾初只是垂眸扫了眼怀中的女子,在颖婕妤出声的那一刻,她拽着他衣袖的手忽然紧了紧。
他扣住女子的手,抵着食指往下,将她整个手都握在了掌心。
他一点也不掩饰,整个举动都暴露在满殿的人眼中,一时间,众人心情复杂。
而万众瞩目的那个人,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低声问:
“还是很疼?”
邰谙窈吸了吸鼻子,她没能给出回答。
时瑾初又问:“让太医给你扎针?”
针灸止疼,比药效应当来得快一点。
他问得自然,问的同时,他抬起手,那双手修剪得干净,指骨修长分明,在众目睽睽下按在她额间。
邰谙窈有点怔住,额头疼得久了有点发烫,他手指微凉,按上去仿佛真的舒适了一些。
待回神,邰谙窈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被忽视的颖婕妤脸色格外难堪,她一番作态仿佛是场独角戏,唯一想要的观众看都没看她一眼,她终于有点绷不住脸色。
“皇上!”她情不自禁地喊他,不止是觉得难堪,也是想打断他和仪美人,眼前的一幕幕都让她心底如刀割般疼。
时瑾初仿佛终于听见了她说话,轻挑了下眉:
“既然认了罪,自然要罚。”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扫过颖婕妤,没有一点冷意,却是让颖婕妤骤然失声,他轻描淡写地颔首道:“即日起,吉云楼婕妤颖氏贬为宝林。”
颖婕妤……不对,现在应当叫作颖宝林了,她呆呆地看着时瑾初,许久,她身子猛地朝后踉跄了一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邰谙窈靠在时瑾初怀中,她不由得想,她们这位皇上真是记仇。
怡念口口声声说吉云楼不敢欺君,而她和颖婕妤的做法又和这番话截然相反。
如同戏弄一般,能不让他记住么?
怡念嘲讽蒋宝林寒酸,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落他的面子,如今颖婕妤被贬为宝林,和她们看不起的蒋宝林同一位份,简直杀人诛心。
邰谙窈眨了眨眼,将这一幕牢牢记在心底。
之前的良妃,后来的冯妃,包括如今的颖宝林,都在告诉她,她背后这人的薄凉。
他生来是太子,地位尊贵,人人阿谀奉承,不论权势地位,还是美人情谊,他都得来的轻而易举,如此这般,他自然不懂得什么叫珍惜。
前人之例,就是要让人引以为鉴,否则不过是重蹈覆辙。
有人还在替她按着额角,指腹被染得些许热,仿佛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他耷下眼,问:
“好些了么?”
第30章
邰谙窈脸颊轻蹭在他的肩膀,软绵地低应了声。
皇后素来稳重,对眼前一幕置若罔闻,她瞥向尽量将自己藏起来的蒋宝林,问:
“那蒋宝林该如何处置?”
不论蒋宝林是主谋还是被人指使,她谋害仪美人一事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可不是她现在安静无声就能躲过去的。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指,时瑾初顺势停了手,他抬起眼,淡淡道:
“你是后宫之主,该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即可。”
皇后点头:“蒋宝林谋害上位,念其不是主犯,即日起变为御女,你可有异议?”
她问的蒋御女,但蒋御女有异议也不敢说,她心底甚至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论起处罚来,她比一降就是四个位份的颖宝林要好多了。
要知道,颖婕妤距一宫主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连刚入宫的邰谙窈都不如。
这么一比较,蒋御女也赶紧忐忑地谢恩。
邰谙窈见状,她难得无言地呃了一声,她忽然对蒋御女的想法很好奇。
颖婕妤被贬成宝林,本来和她平起平坐,但如今皇后一道旨意,她就又位低于颖宝林,她今日这么得罪颖宝林,来日颖宝林能放过她?
在这宫中,恩宠不相上下时,位高一级能压死人。
再说,蒋御女是否忘了,她还住在合颐宫,邰谙窈挺好奇,日后蒋御女要如何在她面前自处,难道不会觉得提心吊胆?
这口气未免松得太早了点。
邰谙窈没有让蒋宝林搬出合颐宫的想法,再有一年左右就要再选秀,到时新妃入宫,这合颐宫总是要住人的,还不如让蒋宝林占着位置。
一切事宜结束,皇后揉了揉额头,似觉得疲倦,她服了服身:
“后宫出现这等纰漏,都是臣妾管理不当,请皇上责罚。”
时瑾初摆了摆手:“她们存心作恶,岂是你能拦得住的,皇后不必自责。”
皇后抿出一抹笑,她再次心疼地看向邰谙窈,道: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臣妾就先回去了,仪美人好好休息。”
邰谙窈起身要恭送她,被皇后拦住,她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开,她一走,其余妃嫔再想在皇上跟前露面,也只能三三两两地散了。
很快殿内恢复安静。
药效好像终于发挥作用,邰谙窈的头疼缓解了些许,她偏过头,将疑惑问了出来:
“皇上怎么来了?”
她确认,她没有让宫人去请他。
邰谙窈杏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她轻咬唇,仿佛有些情绪在翻涌,时瑾初对上她的视线,一刹间居然有点哑声。
他难道要告诉她,他本来是准备去看望赵修容的?
时瑾初掠过视线,他避重就轻:
“途中看见了秋鸣。”
邰谙窈眨了眨眼,她慢半拍地“哦”了一声,杏眸微微耷下来,没有问他是在去哪里的途中。
问了做什么?自讨苦吃罢了。
她藏着情绪,那双姣姣黛眉也仿佛黯淡下来,再是若无其事也能叫人察觉到她的失落。
她一不高兴,就喜欢安静。
时瑾初掐了掐她的下颌,之前二人置气,他怎么可能主动来寻她?
她明知如此,还要故作这种姿态。
矫情。
偏也勾人怜惜。
时瑾初俯身,轻描淡写地亲了下她额间,那处还有点热,但他薄唇稍凉,于是,二人都是一怔。
尤其是邰谙窈,她浑身猝不及防地颤栗了一下,被某人感受得清清楚楚。
时瑾初垂脸,问她:
“要不要取绿头牌?”
邰谙窈心跳砰砰乱响,当然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
他在问她,今晚是否侍寝。
邰谙窈偏过头,她咬了下唇,苍白的唇色立时染上些许嫣红,她声音轻不可察地说:“李太医很厉害。”
她闷声:
“今日的药也很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李太医那么厉害,开的药自然会很快见效。
她脸皮薄得厉害,这种应承的话非要拐弯抹角才能说出口。
时瑾初隐约低笑了声。
邰谙窈堪堪斜瞪了他一眼,有恼有赧,她现在有点凌乱,埋首蹭在他怀中时,玉簪散落,青丝也披散下来,隐隐绰绰地盖住肩头,如今仰面望他,脸上没什么血色,那点绯红也是因他存在,时瑾初眸底情绪不易察觉地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