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瑾初置若罔闻,他只对皇后道:
“谋害仪昭容一事,三日内还不能有结果,这管理六宫之权,朕会让别人接手。”
皇后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时瑾初。
她是第一位入东宫的侧妃,彼时时瑾初未娶正妃,东宫中馈就是她一手操持,许是因此,时瑾初登基后,也将她立为皇后,管理后宫的权利一直握在她手中。
时瑾初惯来嫌麻烦,也知晓她若没有威信很难管理后宫,从她入东宫至今有十年,时瑾初从未将她手中权利分出去过。
这是第一次。
皇后的心不断往下沉,袖子中的手帕也被她攥紧。
皇上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心底早有打算分权?
满殿的妃嫔都忍不住呼吸一重,谁都知道管权的重要性,惯来是低调的敬修容都偏头望了皇后一眼。
邰谙窈眸色也不由得轻闪。
不可否认,她也很难不对这点心动,有了管理六宫的权利,不说别的,这妃嫔之间的赏罚方是师出有名。
即便是管着这宫中最不重要的地方,也能方便安插人手。
就如同现在,六宫被皇后管着,谁也不知道偶尔擦肩而过的宫人会不会是皇后的人。
但是——
邰谙窈垂眸扫了眼尚未有起伏的腹部,她勉强按下了这个念头。
她本就体弱,怀着身孕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很难再分出去心神处理别的事情,她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平安诞下这个孩子。
皇后将众人的神情都尽收眼底,尤其是敬修容朝她看来的那一眼,她眼底闪过一抹冷意,片刻,她按住心底的情绪,俯身堪声:
“臣妾领命。”
第113章
等众人走出合颐宫时,外间一切都归于平静,她们没有想过今日一事会如此峰回路转,最终居然是这个结果。
高嫔被赐白绫,行刑者是御前的宫人。
消息传到慈宁宫前被人拦截住,有人抬头望了望天,辰时还烈阳高照的天气渐渐乌云蔽日,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居然噼里啪啦地落下雨来。
宫人忙忙撑起八骨油纸伞替主子挡雨,雨滴砸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无端地添了些许压抑。
钟粹宫。
杜修容回来时,恰好中省殿的人正在带走凝香阁的宫人,满殿哀鸣求饶声,杜修容往凝香阁望了一眼,就抿唇收回了视线。
玲珑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于心不忍。
在这宫里,主子做了什么不会和底下奴才通气,但主子要是做错事,奴才注定会被牵连。
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玲珑站在宫人的角度,难免会觉得物伤其类,她低叹了口气:“她们也是可怜。”
杜修容没接这话。
入了这宫廷,半点不由己,谁不是个可怜人。
说到底,这满宫其实都是皇室的奴才,底下的奴才是伺候她们,某种程度上也是监视她们。
不论是知情不报,还是办事不力,凝香阁的人都逃不了责罚。
殿内的小公主睡得安然,杜修容走到小公主跟前,在一片哭喊中捂住了小公主的耳朵,她轻声道:
“将事情都处理干净。”
玲珑知道娘娘是指月事条一事。
在应下后,玲珑也有点犹豫,她低声纠结:“娘娘,咱们有必要这么帮仪昭容么?”
就如同今日,一旦皇上不愿深究,或者高嫔还留有后手,娘娘都很难全身而退。
即使现在高嫔被定罪,她们也不知道有没有得罪慈宁宫。
玲珑心
底控制不住地些许不安。
闻言,杜修容过了许久,才平淡道:“我小舅舅是做生意的,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做生意有时就像是赌博,买定离手,最忌讳的就是左右摇摆。”
她私以为,在这宫中生存也是同样的道理。
她既然选择了仪昭容,就不会再有犹豫,墙头草从来不会招人喜欢。
玲珑似懂非懂。
杜修容摸了摸小公主的脸颊,她眼底温柔道:“而且,如今我不再是孑然一身,我不论做什么都是要替阿葶考虑的。”
阿葶,是她给小公主取的乳名。
如今宫中有皇子的妃嫔只有二人,但不论是皇后娘娘还是敬修容,都是根基稳固。
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高嫔拼命算计也想和仪昭容捆绑在一起,如今她轻易得来了这个机会,有什么不满足的?
若有朝一日,仪昭容能荣登高位,念着往日情分,她也总会善待一些阿葶的。
仪昭容也懂得这个道理,知晓她所求,才敢用她。
合颐宫内。
邰谙窈回到了正殿,耽误了这么久,午膳也被送到了外殿中,都是些简单的菜色。
邰谙窈偷偷觑了眼未曾离开的某人,她纳闷,时瑾初不回御前,还待在合颐宫作甚?
邰谙窈斟酌着语气,提醒:
“皇上,您不去太和殿了么?”
今日宫宴就设在太和殿,耽误了这么久,想必朝中百官和各位诰命夫人都到了,时瑾初怎么还不过去。
时瑾初垂着眼,淡淡道:“已经散了。”
后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没人会这么没眼力见地还留在太和殿。
邰谙窈咽声。
她听不出时瑾初的情绪,但今日是他的生辰,结果闹出这些事情,换做是她,她也不会觉得高兴,忒惹人烦心。
但她没什么心情安慰时瑾初,毕竟她今日险些遇害,又经历高嫔一事,情绪起伏后,整个人也有点提不起精神。
殿内安静下来。
邰谙窈数着米粒吃饭,没什么胃口。
忽然,有人给她持着公筷给她夹了一块鱼肉,鱼肉上的刺被挑得干干净净。
邰谙窈轻颤了下眼睑,她偏头朝时瑾初望了一眼。
她其实总是看不懂时瑾初。
她觉得时瑾初现在应该情绪很差,他眉眼间的神色淡淡也能说明这一点,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给她挑着鱼刺。
令人捉摸不透。
邰谙窈将鱼肉咽下,但许是她被皇后今日的话影响到,又或许她今日在常乐轩闻多了血腥味,鱼肉下肚的一瞬间,她总觉得有股腥味,让她有点恶心,忍不住地想要作呕。
她脸色一白,忙忙推开时瑾初,时瑾初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转身跑进来内殿。
时瑾初皱眉:
“怎么回事?”
他起身跟上去,还未进去,就听见一阵干呕声。
时瑾初脚步一顿,他几乎是立时意识到女子为何转身进了内殿,她在避开他。
这宫中女子好像都是这样,从不肯将丑态暴露在他面前。
他掀开二重帘,女子正抱着痰盂呕吐,殿内泛起些许难闻的酸味,秋鸣手疾眼快地推开了窗,但散味再快,也还是残余了些许在殿内。
说实话,很难闻。
她脸上尽是苍白,吐得狠了,杏眸都泛着绯红,但意识到他进来的一瞬间,她还是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慌乱道:
“您进来做什么?!”
许是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声音渐渐放缓,但依旧没转过身:“臣妾有些不便,请皇上先出去一下。”
她强忍着干呕,身子经不住一抖一抖的。
哪怕是教导嬷嬷来了,也得夸她一声规矩懂事。
但也让人格外不顺眼。
时瑾初没顺着她,他径直上前,他语气听不出情绪:
“忍什么?”
在时瑾初替她拍抚后背时,邰谙窈浑身一僵,她没有矫情,而是真的不想让时瑾初见到她这一面。
两人欢好时,他能忽视这些,只顾着心疼。
但日后她不得宠时呢,时瑾初再想起今日一幕,恐怕只剩下嫌恶。
事情根本不按她意愿发展,那阵子恶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气恼,身体的难受让她控制不住情绪,提高了声音:
“您怎么就不能听臣妾的呢!”
四周蓦然一静。
听出她的怨意,时瑾初手上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他问她:“难道朕应该不管你?”
她现在怨他不听她的。
但如果他真的将她一人扔下,许是她又要恼他薄凉。
邰谙窈被他的话堵住,她不由得去想,如果刚才他真的走了,她会觉得舒心么?
时瑾初淡淡地牵扯唇角:
“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杳杳说,朕该怎么做?”
“……”
邰谙窈也不知道答案,但她还是觉得难受,不止作呕让身子难受,心底也难受,她不知道原因,她只能吸了吸鼻子:“您明知臣妾为何让您走。”
邰谙窈觉得这怎么能怪她呢?
二人的身份差距,让她注定不能和他一样随心所欲,她得处处谨慎,才能叫自己走得顺遂些。
“朕知道。”时瑾初垂着眼,拿着干净的手帕,替她擦着嘴角,“所以,朕没走。”
她最讨厌被人抛下。
两害相较取其轻,时瑾初惯来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一手携着她的下颌,才能仔细地替她擦净脸颊。
他话音那么轻描淡写,只是平静地阐述。
邰谙窈被他携住的下颌却是倏然一阵阵发麻,心尖也有一霎间紧缩,她控制不住,也觉得匪夷所思,她只能竭力偏过头,装作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理智回拢,邰谙窈也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她咬声:
“我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有点控制不住情绪。
她吐得没什么力气,半跌在地上,全靠他的力量支撑着,楹窗全部敞开,又点着熏香,那点味道散得那么快。
痰盂也被撤了下去。
殿内变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当事人都知道不是的,满殿的奴才也都听见那一声恼怒训斥。
时瑾初只是摸了摸她的后颈,在摸到她后颈处糯湿的冷汗时,低声道:“朕知道。”
他问她:
“还饿不饿?”
邰谙窈那点说不清的烦躁情绪终是散了,她摇头,语气委屈:“我吃不下。”
“那就不吃。”
他没打着替她好的借口强迫让她吃东西,她心底顺了口气。
时瑾初扶起她,没让她在地上待着,即使地上铺着绒毯,他说:
“换身干净的衣裳,小心着凉。”
她被哄好时,总是格外乖巧,听话地换了身衣裳,不是往日青黛色的宫装,只是平日在殿内穿的衣裳,简单舒适,稍有些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时瑾初一直在等她。
于是,邰谙窈一出来,就见到了时瑾初,他立在楹窗前,身姿颀长,低垂着目光望向外间淅淅沥沥落着小雨,殿内的灯火煌煌,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修长的眉弓,他腰间坠着玉佩,被玉佩缠着的正是她送给他的那条腰带。
她又一次想起来,今日是他的生辰。
哪怕是她去养心殿给他送生辰礼时,她都只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而去,从未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今日对他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
乌云蔽日,雾蒙蒙的细雨一直未停,滴答滴答地落在琉璃瓦上,顺着檐角落下,也拦住了某人回去的路。
其实要是想走,总是能走的。
一人没有主动提,另一人今日也难得没有撵。
她出了内殿一趟,很快回来,时瑾初偏头问她:
“去做了什么?”
邰谙窈没说。
但到傍晚时,时瑾初就得了答案。
日色渐暗,晚膳被宫人拎回来,一碗长寿面被摆在了他面前。
时瑾初一顿,他抬眼望向某人。
女子睁着一双杏眸期期艾艾地回望他,她眉眼姣姣,惯是颜色秾丽,这一刻在暖灯下却是仿佛越令人瞩目。
她咬唇说:“只有长寿面。”
宫中宴席常是菜色琳琅,她往年生辰时也只有长寿面,如今替他庆生,也只想得起长寿面。
她总是没新意,但她听见时瑾初说:
“够了。”
其实他都不曾期望她能记得。
邰谙窈睁大了眼,没想到时瑾初会
这么回答。
如今她野心盛了,眼界一高,想要的东西也多,不再满足于一碗长寿面。
她不懂,时瑾初怎么能觉得够了。
她偏头去看。
他正垂眸挑着长寿面,长寿面是不能咬断的。
他吃相很好看,一举一动说不出的矜贵,万民供养出来的底蕴和气度,让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气定神闲,瞧不出一点窘迫。
但再矜贵的人,在挑着一根面条不能咬断,只能不断往下咽时,也会有些滑稽。
他皱着眉,和碗里的长寿面做斗争。
咚——
仿佛是一声心跳。
但听不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