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笑得很憨厚:“嗨,我这不是才想起来嘛。”他瞧着用袖子擦嘴擦鼻子的孟惟,若有所思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儿,你不难看。”
她看看袖子沾了点褐色,就放下了,反正今天穿的邋遢,也不打紧,“谢谢谢谢,这大概是你们同性恋夸人最真心的一句话了,就‘你不难看’。”
阿武上下打量她一眼:“你看你今天就穿大号紫色冲锋衣,跟要去南极科考半年似的,让我怎么夸嘛,也不能昧着良心夸吧。”
“那你也可以不夸啊,等我哪天打扮好了,你说一句,你真美!可不可以馁?”
“我是想说,你长得不难看,好好打扮的话,算好看的。”阿武认真解释,“我知道有人说你不好看,那是罔顾事实的说法,他们那些人里,比你难看的多了去了。”
“停停停,‘比我难看’是几个意思?”孟惟摇摇食指,感慨道:“我发现从你们gay嘴里,套一句对相貌的褒义词可真难啊。”
孟惟以为阿武提起这个话头,只是日常开涮,他们几个在一起讲话,就是互相挤兑,说着好玩儿。
“不是,我经历过跟你一样的事儿。你遇到的,我都遇到过,被人排挤,被人说难看,倒贴,疯疯癫癫,死缠烂打。我比你还多一点,就是,我真心喜欢那个人,所以被拒绝后,也更伤心。”
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都沉下去了,孟惟揽过他的脑袋,告诉他:“被你喜欢是幸运的事,那个人不喜欢你,是他瞎了。”阿武是一个轮廓分明的高鼻梁男孩,皮肤被加州的海滩阳光晒成均匀的小麦色,让他看起来俊秀中多了一些英气,或许在以白为美的亚洲人眼里,会觉得这个颜色显脏不好看……
他们俩都好惨啊,阿武跟小惟,不说能比肩金城武跟汤唯,怎么一个两个都被人说成丑男丑女,唉,她摸摸他的大脑袋叹口气。
阿武幽幽说道:“他不是瞎,他是离不开集体,跟我暗地里玩玩可以,不能被人知道,他怕被人笑。这人你也认识。”
沉默了一阵子,孟惟还真想出一个人名字,那个人长年斥巨资投入在时尚穿搭领域,离开小团体如同鱼儿离开溪水般喘不上气,热衷梳小油头,力图做到闪亮出场每一天,年纪轻轻也不怕梳秃了头,看起来好像……确实不是那么直。
“侯子诚啊?”她试探性问问。
获得阿武的白眼,“侯子诚直得跟墙边那条拖把一样笔直,看到长腿妹妹就走不动道儿,你是没见过他的把妹开场白吗。”
“我说的那个人,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他先招惹我的,之前我甚至不相信自己喜欢男人,我还谈过女朋友呢。遇到他,我才确定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而且我只喜欢男的。”
“所以,他把你撩了,泡了,又跑了,这太过分了啊……”会是谁呢,她苦思冥想那伙人里还有谁可能是个深柜。
阿武倒不在意自己被人诱导着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开就开了呗,省得耽误人家女孩子,“家瑜说我这个人犟起来跟驴一样,那时候他把我甩了,没有原因,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删了,再也不见我。
我就拼了命想找他一次,当面问个清楚,不恋爱也行,做普通朋友也好啊,为什么要跟我绝交。他以为我还要缠着他,觉得我死心不改,我们本来,也曾是朋友,为什么要从此一刀两断呢?我太天真了。
后来他对我做了很多很残酷的事,准确地说,是‘他们’,在共同朋友面前散布专门污蔑我的流言蜚语,死同性恋,疯子,娘娘腔,卖屁股,变态之类的话。所以我说,你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了。”
她知道是谁了,“是杜宽宇,对不对?”
阿武点点头,他小时候,一年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室外度过,整个少年时代被世界各地的阳光浸得透透的,从小就是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父母不便照顾他的时候,就辗转住在亲戚家,伯伯姑姑家在美国有农场,所以他与动物打交道多,对人情世故只懂二三,等回到亚洲的学校上学,在人群中总是感觉自己很笨拙。
“他啊,是个空壳子。那时候他告诉我,他觉得一切都很无聊,人生没有意义。他虽然有钱,但家庭不幸福,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就跟他说我小时候在农场照顾小马的故事,我那时真是傻得过头……
这个人自大又自卑,把精神上的空虚理解成自己的早慧,过早看透世事就会觉得人生乏味。明明喜欢男人,却不敢放胆子去谈恋爱,他碰我的时候,也许想的只是排解欲望,清醒后又倍感恶心,所以很快就把我推开了。
我猜测他接近你跟接近我是差不多的理由,为什么是我跟你?
因为我跟你看起来最‘虚弱’,我们都有一种浮萍的气质,我不用说了,我一直对自己的性向很迷茫,而你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穷学生。他认为虚弱的人最容易被捕获,我们会把他当成救命稻草,或是说‘拯救者’来对待。他在我身上成功过一次,但在你这里失败了。
很无聊是不是?他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
阿武现在可以自在地说出这些事,看起来他已经对过去毫无阴影了。他们面对面地笑了起来,想到自己被人认定成弱者,这笑里带着点尴尬。
杜宽宇想要的是爱跟喜欢吗?肯定不是,他只愿意在丝毫不损耗自己的情况下,获得别人无条件的情感。就像先天不足的植物,靠吸取别人作为养料,他才是虚弱的人,正是虚弱,才离不得集体。
他单独搞出来的事并不足为惧,可他有伊莲他们的“支持”。
以友情为旗帜,视自己为正义的一方,反之,与他们对立的人即是恶人。
杜宽宇对阿武的伤害被群体放大成了一次惨烈的轰炸。他们一齐毁坏别人的名声,给他造成所谓的“社会性死亡”。
人们能从群体狩猎中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富有力量,因为群体最大的特点,就是赋予个体拥有强大力量的幻觉。
从那以后,阿武身边的普通朋友渐渐疏远了他,只要他不彻底否定自己同性恋的身份,那些变态混乱的传闻总让不熟悉他的人觉得,说不定有部分是真的呢?
最后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家瑜。
混圈抱团的人作为个体,他们的力气是有限的。一旦聚集成团就有了碾压别人的力量,
其中又有几个人能在群体狂欢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作恶呢,
“我们真的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我们在帮好朋友的忙,是这个人先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他欠教训。”
“真正伤害他的不是我,是他,她,他们,我不是带头的人,干嘛怪我。”
“aratkingisacollectionofratswhosetailsareintertwinedandboundtogether.(鼠王是尾巴纠缠捆绑在一起的多只老鼠的集合体)。”孟惟做了个呕吐的表情,“他们形容自己是高贵的上流圈子,但按照所作所为,不过是一群尾巴缠在一起,抱团聚成一团的恶心老鼠。”
第32章 保护
天色将晚,快到吃饭的时间,门被人大力推开,家瑜火急火燎地闯进这间小公寓,在厨房找到阿武跟孟惟,锅里咕嘟咕嘟正煮着东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臭味。
家瑜当场就被孟惟的当日穿搭给震慑住了,不禁疑问:“小惟,你在干嘛呀?”
孟惟正低着头,用长快子搅和那锅不明食物,穿得要多土气有多土气,紫色冲锋衣配红色围裙,拿手帕把头发包成一团,这样打扫卫生的时候可以避免灰跟蜘蛛网落在头发上。
“煮螺蛳粉啊,快手上的吃播博主老爱嗦这个粉,我早想吃了,正好中国超市有卖,”阿武理直气壮地无视这股臭味,对此不做额外解释,还企图横向对比一番:“装啥外宾呢您,在北京又不是没带我喝过豆汁儿,连那个都喝得下去,还嫌这个臭??”
“我是说,你怎么在这儿!丹尼尔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要跟你一起去看呢,你不去化妆打扮,在这儿给阿武煮什么怪味粉啊!”家瑜双手抱头,急得走来走去,“啊,现在收拾,还来得及吧,快快快,你赶紧去化妆,我帮你卷头发。”
孟惟被家瑜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她停下手上的活儿,什么票,她怎么不知道?
从家瑜的口中得知,原来丹虎今天真的买了票,今晚七点半,地区大教堂里会有一场古典乐现场演出。两张票,一张给孟惟,一张给他自己。
之前在信息里,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看到啦?”,“同意吗”是他在别别扭扭地问孟惟要不要一起去。
两个人没有去成的剧院,用这种方式弥补给她,是这个意思吗?
“他想跟你去剧院来着,但是今晚的票几个月前就开卖了,临时买根本买不到,所以他问我你还喜欢什么,让我帮忙挑挑。这是惊喜,我得保密,才晚说这么半天,你竟然就跟他掰了。”家瑜已经知道,孟惟搬出来住了,可她还想劝劝:“你现在去也来得及,他对你真是是很上心的,以前没见过他这样……”一向只顾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阿武,今天突然机灵起来,飞快地在桌子底下踩了家瑜一脚,不让她具体描绘丹尼尔到底以前啥样了。他们都知道他啥德行,真要具体说了,就不会有正常姑娘喜欢他了。
阿武回忆起这个大家都认识的人:“怎么讲呢,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是东西,但是他……嗯……很特别,比如,他从来不做随大流的事,是个小众行为爱好者。
具体讲,就是,他虽然经常欺负人,但他选择的目标都很出其不意,而大家都欺负的人,他就偏偏不欺负。总的来说,他是那种,会在马路上逆向行驶,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你懂吧?”已经帮你尽力美化过了,老哥。
孟惟顿时笑喷,笑到露出一口小白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男的女的,只要看不顺眼,谁的面子也不给,她既见过他骗女人,也见过他恐吓高中生。
阿武笑着补充:“但他没有欺负过我,不但没欺负,还在别人骂我是夜店牛郎的时候帮过我,他那次,喝得挺多,醉醺醺地挤到人群里面,说,高桥武长得真不赖,他哪天去了牛郎店的话会点我,但是他们这些人,啧啧,不好看,没才艺,舌头还很长,就算黑帮的枪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点他们这种滞销货。”
那个时候,阿武已经被小圈子里的人讨厌了,但他坚持要去侯子诚家的派对,他希冀,能在那里见到杜宽宇,好好跟那个人最后解释一次,他没有别的念头,请不要讨厌自己,真的不会缠着他的。阿武不想留有遗憾,他只是想解开所有的误会,他不相信那个人会真的厌恶自己,一定,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误会。
家瑜不是第一次听这件事,但依旧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是头一次,有人帮阿武讲话,那时候他俩跟丹尼尔几乎没有交集,平白无故,不是朋友,没有交情,却有人逆着人群大势,随心所欲地说自己想说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是立场,丹尼尔立场鲜明地跟所有人表示,我可不跟你们站在一边,我偏偏就要跟这个被所有人嘲笑的丧家犬站在一边。很难说他是为了跟其他人对着干,还是真的同情阿武,但帮了就是帮了,他们会记着他的人情。
把孟惟系在头发上的头巾取下来,家瑜笑着对她说:“我就不信他对你没有意思,我也不信你对他没有意思,既然都有意思,在这儿磨磨叽叽干嘛呢。”
可是,可他是真的不喜欢她啊……在他家住那么久,这人都跟柳下惠似的,任何逾矩行为都没有发生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最后还相安无事,在当代社会,此事几近于奇迹了。这确实证明他“人品端方”,也正是说明了,他对她,一丝额外的想法也没有。
“啵啵呢?”阿武两手食指点在一起比划。
孟惟摇头。
阿武无奈地拍了一下额头,啵啵都没有,这两人住在一起是在参禅悟道吗。
手机忽然响起语音通话的请求,孟惟看到是丹虎打来的,吓得手忙脚乱,直接点了外放接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倾听圣意,神情统一是如临大敌般的郑重。
他倒是语气平静得很:“我看到你的行李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孟惟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间的酸涩:“我搬走了,住在朋友留下的空房子里。”早说晚说,都要说,现在说,可能是晚了一点,好像错过了一些事,或者说,正在错过。
“知道了,我买了两张今晚音乐会的票,你来不来?”
家瑜跟阿武在两边拼命给她使眼色,做口型,“来,来,快说呀,你说你来!”
去又有什么用,丹虎昨晚惹她生气,买票不过是补上次的约而已,她想要的,他怎么也给不了。孟惟想要的无非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这又怎么可能实现呢,她好贪婪呀,贪婪到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为着自己的贪婪,打他,骂他,什么都做过了。
即便这样,她也没有办法硬让丹虎喜欢上自己。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善待她,只是因为他是个心地很好的人而已。
“不来了,你自己去吧。”声音几乎带着一丝颤抖,孟惟想在今天下定决心,跟以往的贪念做个了断。
“好,那我去看了,你的票在桌上,不想看的话,拿去送人也行。”
他们之间,没有再多的牵连,足够充裕到让他们在通话里继续聊下去,垃圾桶,薯片屑,门票,所有一切的联系,只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而已,现在连小事也没有了。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孟惟亲手把通话挂断。
看着孟惟挂了之后,立刻把脑袋埋进手臂的沮丧样子,家瑜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一下被堵住了,不忍心怪她错过了良机,“我看不是你的原因,他的问题也很大,什么叫‘拿去送人也行’?”
“他毛病太大了!小惟都搬家了欸,他都不问为什么,在那儿装酷,酷给谁看啊!”阿武气得直翻白眼。
三人分吃一锅螺蛳粉,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吃,一个人光闻臭味,不吃。
给孟惟盛了一碗,都快涨干了,她一口也吃不下。
“丹尼尔这人也不咋样,喜怒无常,坏事做尽,他要装酷就让他装吧,你肯定能遇上更好的小伙子。”家瑜嗦粉之余,安慰孟惟,没想到螺蛳粉这么好吃,闻着臭,吃着香,酸酸辣辣,吃完一碗还想再吃,“昨晚杜宽宇被人揍了,都住进医院了,我以为是丹尼尔做的呢,看来不是他。”
“怎么回事?”阿武跟孟惟同时问道。
据说是早上被遛狗的邻居发现的,被人揍晕在家门口的草坪里,跑车划得稀烂,直接报废,人比车好一点,还有气,送到医院发现被揍成脑震荡了,要住院观察。他妈知道消息后,已经从国内飞来了,据说要打官司告房东,地区的警局,还有学校,一天查不出凶手,一天不罢休。
阿武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我觉得问题不大,命还在,又不是拿刀砍的。”家瑜一面老神在在地问答阿武,心里却在揣测另一件事。
她从通话中能感觉到,丹尼尔目前情绪十分稳定,能看出他还没有达到为了小惟去揍人的程度。这是好现象,疯狂总归不是什么好事,疯狂意味着将会带来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