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我的party。”猴子拿起酒杯,转身向她举杯,架势十足。孟惟禁不住笑了,这是她来这儿后第一次露出笑脸。
“哎,老妹儿,你笑什么啊,party这词儿我总不至于念错吧?”猴子挠挠头,有些不解。
孟惟摇头,问他:“你是盖茨比吗,英国盖茨比。”
“别别,客气了,我还没到比尔盖茨那程度。”
“盖茨比是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主人公,最爱办派对。”杜宽宇解释的时候,目光看向孟惟,很显然在场只有他们俩知道这本小说,共同的了解仿佛构成了一丝默契。但孟惟没有接过这个眼神,上一个笑容的涟漪轻轻消失,她又克制成表面的波澜不惊。
杜宽宇神情自若地揽过猴子,推他上楼:“走吧,带孟惟去找伊莲。”
“盖茨比帅不帅?”猴子扭头继续问。
“电影请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演的盖茨比,”孟惟跟在他后面,想了一下,补充道,“就是演《泰坦尼克号》那个。”
“我操,他可老帅了吧,我真有那么帅吗?”
“气质接近,颇有神韵。”
“我回头就把这部电影找出来看看,书……我就不看了,看书太费劲了。”
这栋小楼一共三层,一楼是大厅,二楼设有好几间客房,他们刚走上二楼,就有一个女孩从门口探头出来,大声问他:“你看什么书不费劲啊?”
“我看漫画书不费劲。杰西卡,伊莲在吗?”她注意到了孟惟,见是生面孔,看了她一眼,却没有问她是谁,只顾跟猴子讲话。
“嚯,就知道问伊莲伊莲,也不问问我。”
“问问问,都问,问你什么呢,你人不是在嘛。”
“傻子,那你要问我吃好喝好了没有啊,玩好开心了没有。”
“吃好喝好了吗杰西卡小姐,其实我可真不敢再问这句,一楼食物刚刚才补了一次,就是你吃空的吧,你要没吃好,我还得再补一轮。”
杰西卡又恼又笑,跑上来用拳头捶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孟惟在后面慢慢地走,保持一小段距离。
猴子推开门,对里面的人笑说:“就知道你们在这儿说小话呢,介绍一下,她就是你们学院的伊莲,伊莲,这位是戏剧系的孟惟。奇怪,怎么我比你们还熟悉彼此啊?”
亮堂堂的房间内,六七个男男女女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一个留着及腰长发的女孩是谈话的中心,像公主一样被人环绕着。众人的谈话被猴子的突然闯入打断片刻,听了他对孟惟的一通介绍,其他人左右对视,在场没人认识这个新女孩,他们又继续说自己的事。
除了伊莲,长发女孩提着裙子,轻盈地扑过来,甜声笑道:“哎呀,孟惟,我记得你的呀,咱们都是艺术学院的。花可真好看!”
其实她俩从未见过,孟惟估计,如果说记得,约莫是记得这个叫孟惟的人有点离谱,在群聊里提过到现在都没还找到空缺吧。孟惟盼望她再说几句空缺的事,但伊莲没有提。
孟惟把花往伊莲面前一推:“送你。”才发现,忘了说些前后铺垫的话,一下梗住了,只吐得出两个字。
伊莲一脸惊喜,把花抱过去给其他女生看,女生们七嘴八舌说要修剪一下,找个瓶子插起来。
“你要下楼跳舞,还是跟我们一起聊会儿天呀?”伊莲没有对孟惟的突然拜访表现出一丝讶异,“子诚经常办活动,只要是我们的同学朋友,随便来玩儿,你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来这儿聚聚呗。”
她看起来是很活泼外向的人,拉着孟惟的手,态度亲密,好像她们不是刚刚才见第一面一样。但她很忙,其他女孩都喊她一起去插花,她表示先失陪一会儿,让孟惟随意玩儿。
客人们分成两拨,一些人去窗台剪叶子了,孟惟坐在空了大半的沙发上耐心等伊莲再过来,她还有话要说。
旁边没走的杰西卡问孟惟:“当季的郁金香,你在哪儿买的啊?”
“lidl。”
对方拖长地“哦”了一声儿。lidl是极廉价的连锁超市,也卖花,孟惟平日只去那一家,商品便宜到一打鸡蛋只要七十便士。
“没想到lidl也卖花。你住在市中心,还是印巴区那块儿?我听说lidl只开在那两处。”
市中心的房子很贵。
印巴区顾名思义,当地白人不会住那儿,
是鱼龙混杂的有色人种聚居区,也聚集了便宜的学生公寓。
“我住印巴区那里,离学校近。”孟惟后背靠在沙发上,专注地抚平丝绒裙子上的褶皱。似乎对他人的言外之意毫无察觉。
“那里很乱欸,夜里会打架闹事,白天都有人在马路上抢手机。”杰西卡对着其他女伴嘀咕,好似很震惊有人敢住在那里。”
“还行,我没遇到过这种事。”孟惟说话的时候眼神不在杰西卡身上,而是看着其他人比比画画地修剪枝叶。
杰西卡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去,看了一眼花,转头跟别人讲:“花还凑合,但离最好的品种还差得远,这花光是黄色的花瓣,真正好的郁金香得是黄中带红的,只有玛莎才有卖。”玛莎是英国高档超市。
“茜茜,你说呢?”针锋相对的杰西卡又把话头转给另一个一直不太说话的女孩。
“都是花,我看着全都差不多。”茜茜似乎在发呆,对花不花的事并不太在意,给不太熟悉的孟惟扯出一个敷衍的笑脸,嘴角弯了,眼睛没笑。杰西卡没有反驳她,开始谈论别的事。
“猴子他们应该把关严格些,别什么不知道底细的人都带进来。如果不是猴子随随便便就把那个丹尼尔带到我们这个圈子,雅雯也不会被伤心成这样。”杰西卡虽然只是在跟茜茜说悄悄话,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孟惟也听得到。
声音确实不小,连在另一头跟女孩插花的猴子也听到了。“喂,丹尼尔是我的哥们儿,这么说他不太好吧。”
猴子开口帮别人说话,让杰西卡脸色有点不大好:“你不知道雅雯哭成什么样了,本来说今天要来,知道丹尼尔也来,她都不来了。他怎么能这么做呢,一点不考虑女孩子的面子!”
“谈恋爱分分合合个人自由,我们做朋友的哪儿能管这么多啊。”
“那你就是站在他那边了哦,你觉得他做得对是不是?”
“我是想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天要下雨,人要分手,拦也拦不住啊,你说是不是?”
伊莲放下花,走到猴子身旁,却是帮着杰西卡讲话:“杰西卡说得对,丹尼尔玩过头了,我们这边已经讨论过,他要给雅雯一个道歉。”她讲话的时候,神情中有一种十足的傲气,不是商量,也不是建议,隐约有种说一不二的架势。孟惟很羡慕这种天生就是要做领袖的人。
“你们别这样对我的朋友行吗,这是给我出难题嘛,让那头野驴去道歉,怎么可能。但我也不能跟他绝交啊!”
“谁跟你认识的时间长?咱们从小长大的交情,你的朋友伤害了我的朋友,出了这种事,你就束手旁观吗?”伊莲的话得到部分人的支持,俨然有领导者的架势。
“我早说过,别在一个圈子里搞对象,非要兔子非吃窝边草似的,这下出了问题,谁都不好做人。”
猴子嘴里嘟嘟囔囔,明显敌不过伊莲的质问。
“你是怪雅雯了?她追的丹尼尔,所以就活该被人掉面子吗?”杰西卡朝他嚷嚷。
“我可没这么说。你俩别对着我吵吵了成不,丹尼尔现在就在楼下,你们过去面对面骂他吧,可别骂我了。”
第4章 异类
孟惟托腮看着窗外,庭院中泛黄的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风从半开的窗口往室内倾灌,顺带吹进来雨跟青苔的气味,她的脸蛋被风吹得凉透,手心靠在室内的暖气片上,慢慢地烤。
她现在时间很多,很空闲,满屋子的人都已经离开,到楼下去了。她有一下午的时间外加一整间客房,去思考自己的现状。
结论是,早知道就不来了,又浪费半天挣钱的功夫。
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想要融入,看起来也很难,不如待会儿悄悄走了的好。等待中,孟惟渐渐丧失了跟陌生的伊莲请求加入的勇气,不如再去求求原来的小组收留自己吧。
“不好意思,把窗户关上好吗,我觉得很冷。”房间内剩下的第二个人发出声响,是方才心不在焉的茜茜。
孟惟回过神,把窗户按下来,船帆一样被吹得鼓起的窗帘也渐渐平息下去了。
“你不要在意杰西卡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其实她没有恶意的。”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的茜茜瞥到孟惟神色有些低落,勉强想出一句算是解释的话。
“谢谢你,我没有很在意。”杰西卡不欢迎自己,可能只是因为孟惟是外来者,并且还发现,她是跟她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的外来者。
兴许是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茜茜闲着也是闲着,躺在沙发上,眼睛继续盯着手机屏幕,有口无心地问她:“那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她未必真的想知道原因。
“主要是,学业上的事。”孟惟低头收拾包跟雨伞,打算待会儿回家了。
提起学业,茜茜的话立刻就多起来了,愤愤地开始倒苦水:“看来你跟我一样是学渣。这个大学真的很烦很讨厌,排名虽然好,但是要求也好高,论文又多又难写,还从来不放水,我都挂了两次论文了,找代写也不行。我读艺术类的文科,代写写写理科商科的作业还成,根本没人能写我们这种理论艰深的文科论文。当初就不该选这种专业,简直跳进了火坑……”
“我不是学渣,我的成绩很好,平均分数72(英国大学的标准中70分以上属于优秀)。还有,我们应该是同一个学院的同学,有机会的话,学院见。”提起长柄伞,孟惟转动门把手,出门前告诉茜茜:“拜托跟伊莲说,我有点事,先走了。”
“喂喂喂!你别走!”茜茜立刻跳起来,站在沙发上朝孟惟大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边,茜茜问孟惟,你是怎么写论文的,为什么分数那么高?有什么特殊方法吗?
“秘诀就是……你得喜欢你学的专业,然后才会愿意花功夫。”孟惟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学习这事儿不可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但她这句也是实话。
“今天周五,明天周末,又没有什么事情,在这儿多玩会儿嘛。你能帮我看论文吗,帮我看看挂科的原因是什么,怎么写才能写好,行不行?”还不等孟惟说话,茜茜就自顾自去翻包,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她面前。
孟惟叹了口气,想着这不早不晚的,去打工也赶不上了,找不到收容自己的小组,回去埋头写剧本也没什么用。便点开文档,用黄色的标记给茜茜的论文写批注。
茜茜知道自己属于强买强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问她:“你为什么叹气啊,对了,你说你也有学业上的烦心事,是什么事,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听完孟惟的叙述,茜茜对着日光查看头发丝的分叉,不大在意地说你放心,这不是什么大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心态好,乐观向上,就能找到解决的途径。你先帮我看看我的论文吧,你心情不好,帮我看论文也会没有效率。
听的人不经心,说的人也并没期待能从她这儿听到真心的安慰。
孟惟早就察觉到,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一群家境很好的孩子,没有遇到过困难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情况,即便她说了自己的难事,他们也无法感同身受。
或许可以一起玩儿,这就是办派对的目的——许许多多的人凑起来只是为了找乐子,其余的事,就不必在这里吐露了,会很多余。如果不是茜茜追问,孟惟也不想说,交浅言深必然会产生尴尬。
前后扫了几眼,孟惟发觉茜茜的问题是,她没有写英文论文的基本意识。小到语言,大到思路,都有严重的缺陷,这个水平的学生要写出及格的论文,估计要从头开始学,更别说写高难度的艺术系理论论文了。于是直接开了一个新文档,写了十条建议,包含了英文论文写作思路,语言能力提升可看的书籍,做英文采访的窍门,以及快速阅读英文文献的方法。
茜茜看着孟惟总结出来的电子文档,眼睛都瞪圆了:“你大概是我遇到过最会念书的人了,平均分72的成绩不是凑巧,你真的很会写。”
孟惟摆手,不算什么。
见她又想走,茜茜抢先抓住她的伞,不让她离开:“你还没下楼玩儿吧,我带你下去溜溜,不然你这趟完全白来,光是学习了。刚刚我不下去是因为,我觉得下面会有修罗场,这会儿伊莲杰西卡她们应该折腾完了。走走走,下楼去!”
茜茜抓着孟惟的手腕,非要带她去一楼玩。一路在人潮人海里穿行,电音轰得人听不见彼此的声音。说是带她参观,走几步就有朋友找上茜茜打招呼,也亏得他们自有一套方法,茜茜见了朋友先是捂嘴尖叫,互相拥抱,然后用手比比画画来沟通。
孟惟在茜茜跟朋友手舞足蹈寒暄的时候,默默用碟子装了一些点心吃,茜茜终于聊完了,她看孟惟在吃东西,以为她饿坏了,用叉子塞给她一整个苏格兰蛋:“这个味道不错的,不是你在lidl超市买的那种,你多吃点,我问到伊莲他们去哪儿了,在一楼的游戏室,我帮你跟她说加入小组的事!”
茜茜热心得很,但苏格兰蛋是鸡蛋外面包着一层厚厚绞肉,孟惟被硬塞过来的大块食物噎得差点咳嗽,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她们推门进去的时候,茜茜还有些担心正好撞上里面正在争执的场面,万幸,平静得很。
室内有台球桌,连着宽屏电视的游戏机,跳舞毯,以及——牌桌,这间房是专门拿来娱乐用的。平静是因为在场的人都堵在牌桌边上,除了上桌打牌的几个人,其余众人围在旁边看。
孟惟看见侯子诚在人群中间唠得嘴皮子上下翻飞,牌桌上实际参与的就剩下四个人,他站在其中一个人旁边说个不停。
茜茜把任天堂游戏机打开,手柄交给孟惟,让她一个人玩儿,自己跑进牌桌边的人群里凑热闹。
牌桌在孟惟斜对面,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那边的情势。侯子诚旁边坐着一个熟面孔,这人脑袋上的脏辫串了不少银珠子,只要略有动作,珠子的亮光就会刺到孟惟的余光里。牌桌正上方是一盏灯,打下来的暖黄色灯光把下面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他垂目思考时,神情中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沉静。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孟惟低着头研究手柄按钮,尽量不抬头往那边看。茜茜兴冲冲地挤进人群里,把侯子诚拖到外面来。
侯子诚想掰开茜茜的手,掰不动。孟惟心说,我也掰不动她,不然早走了。“哎,他们德扑要分出胜负了,正到紧要关头,你赶紧让我回去。”
茜茜晃侯子诚的胳膊:“我错过什么好戏了,你给我说说呗。不是说杰西卡他们要找丹尼尔的麻烦,让他道歉吗,怎么一起上桌打牌了啊?”
“本来是这样没错,”侯子诚搔搔脑袋,“可你知道丹尼尔这人,来我这玩儿就是为了上牌桌。杰西卡他们跟他说王雅雯的事,他根本充耳不闻,但是看他们人多,问他们要不要玩德扑,人越多越好玩。输赢定胜负,输的人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