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茶水冲溅到青釉盏中, 勾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撄宁望着盏中尚未平息的茶汤小漩儿, 倒映出她薄施粉黛的脸, 她直觉孙夫人的话也像这漩涡,擎等着把她套牢拽进去。
奈何她实在听不懂这人话中的弯弯绕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应付。
周氏抬眸看她一眼, 目光低低垂着, 轻抬下手,后侧身着鹅黄织银夹衫的女子便上前为她斟了茶, 脚步轻缓,举止若清风。
周氏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撄宁:“妾身后跟着的这个, 也是一样的底子, 伺候老爷两年多, 安分得很, 这妾室通房无所出,是最好拿捏不过的了。”
她话音一落, 撄宁的脑袋瓜儿彻底底变成了一团浆糊, 还是冒热气儿的那种。
她定定的瞅着案上的玫瑰莲蓉糕,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海里飘着。
人说话为什么要打哑谜啊?
周氏见她陷入沉思, 再接再厉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免不了的,说句唐突的,妾和王妃都是女子,女子最懂女子的处境,与其让夫君在外纳些不三不四的,不如咱自己拿捏稳妥。”
明笙目光扫过周氏,眼看她就要抚上自家小姐的手,思索一刹,干脆行到墙边打开了窗户。
混着湿意的凉风灌进屋里,冲散了氤氲的燥热。
她支好窗户,回到撄宁身边冲周氏福了福身,道:“屋内燥热,我家王妃受不住,还请孙夫人见谅。”
她意有所指,周氏也不能点破窗户纸,只能抿着唇撑出个笑脸。
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撄宁拿着块莲蓉糕一点点的抿,上午叫花鸡吃多了,腻的没什么胃口。
她七拐八拐的想法钻了死胡同,眼看想的脑袋就要冒烟儿了,又听到周氏说了句。
“像她们这种戏班出来的女子,连家谱都记不了名,哪怕再得宠也威胁不到咱正室。”
撄宁忽然抓住了脑海中那根弦,这是要给晋王身边塞人呢。少女双眼一亮,就说嘛,她撄小宁聪明得很。
她心中敞亮,开口却有些犹豫:“孙夫人的意思是,让本宫收下她?”
要是能说实话,撄宁第一时间就得把头摇成拨浪鼓。
好好一个美人,于公于私,她都不愿意将人塞到晋王身边。
且不说活阎王压根不吃美人计这一套,退一千步,就算他吃,那美人更惨,这不是落进了魔窟里?再退一万步,她可没胆量给那厮安置身边人,那是个面对天下之主都少见折颜屈膝的人,谁敢?
反正她是不敢的,当缩头乌龟都要受折磨,哪里轮得到她出来逞英雄好汉指点江山?
“这……”周氏没想到王妃会直接点破,面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她掩饰的啜饮口茶,柔声劝道:“妾只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王妃莫要多虑。”
“哦。”撄宁点点头,她是个老实头儿,别人既然不提了,便也安心的没再说旁的。
周氏方才分明就是要塞人,这阵儿怎么又变了主意?后宅当真是比生意场还难懂的地方。
撄宁默默思忖着。
姜家有不允纳妾的家规,别说她在泸州住的那十数年,便是在交际繁杂的燕京,她也少见后宅女子斗来斗去的手段,这方面当真一窍不通。
更领会不得周氏闷到呕血的心情。
好一招以退为进,老爷说得不错,这晋王妃城府颇深,不是好相与的。
一出南柯记落了幕,那花旦褪去妆面来到雅间,给贵客见礼。
生得确实标致,但撄宁一见她,便想到方才和周氏的对话,活生生的人被当成物件赠送,无法生育竟成了令人安心的由头。
她想通了这弯弯绕绕,心中一窒,梗得连茶水都喝不下。
那厢周氏和花旦一来一回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赞她懂事妥帖,戏唱得好。花旦也极为配合,低眉顺眼的应话,嗓音带着点唱戏的柔,听得人筋骨酥软。
俩人余光俱是凝在晋王妃身上。
能脱离贱籍的机会,谁不想抓住?
早在孙夫人来寻她时,青红便意识到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哪怕有些风险,也值得一搏。
她余光落在晋王妃身上。
确实生了一副倾城貌,看的人眼前一亮,但瞧上去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而且连点客套话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难怪不讨晋王欢心。
高门贵女向来如此,不肯放下身段迁就夫郎,须知男子爱的就是个千娇百媚解语花。
青红心中隐约生出两分侥幸。
这晋王妃虽未应下,但只要孙府肯设局,能让她见上晋王一面,便有几分胜算。
她心中默默思量着,开口应下孙夫人的话:“能去孙府唱戏是青红的福分,只要夫人开口,青红自是无有不依。”
窗外一阵马蹄声传来,她却无心顾及。
客气话说的差不多,温良顺从也装演完了,青红顺着周氏微挑的眉,转身看向晋王妃,正要妥帖的问个好,就见那稳重自持的晋王妃快步走到了窗棱边。
巴巴的探着脑袋往外望。
青红脸上提了一半的笑僵住了,正对上王府侍女冷淡的眼神。
将她自上至下的略一打量,意思不言而喻,然后冲孙夫人微微颔首,便跟到了晋王妃身边。
窗外的细雨早就停了,天色却还是半阴不晴,层层云雾中悬着轮白亮的日头,不像雨停,反倒像风雨欲来。
身披盔甲的缉私营官兵踏马过街,乌压压一片,剑戟林立,马蹄将街面积水踏出小朵盛放的水花。
为首之人一袭墨色衣袍,漆黑发丝高高束作马尾,归拢在一方鎏金发冠中。
前襟一片精绣的金线蟒纹,从肩头攀到挺直的脊背,暗金绣纹衬得他眉眼狷疏,偏偏玉肤红唇又生得昳丽,实在俊美,姿容夺目难以言说。
一路行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惊艳的目光,紧对面。茶莊二楼窗口就有好几个小娘子,以帕掩面悄悄往下望。
别说旁人,就是撄宁这个看惯了的,心神也不免为之一荡。
但不消片刻,她就回过了神,皱着张包子脸,拧了两根细软的眉毛,对晋王孔雀开屏样的行径嗤之以鼻。
这厮就是绸子被面麻布里——表里不一。
看着光鲜漂亮,内里全是心眼子,拿筷子一戳就淌黑水,芝麻汤圆一个。
这样的货色,就是生的再好看,她内心也是唾弃大过钦羡的。
呸呸呸。
撄宁小小的哼了一声。
她本来是嫌屋里憋闷,想凑个热闹,没想到看到了这个恶人。
现在瞧见晋王微抿的薄唇,她面皮还忍不住飞红,满脑子都是它昨晚沾着潋滟水光的样子。还有那双清冷漠然的眼,烧起的能吞噬人的情/欲。
撄小宁!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撄宁赶不跑脑子里的画面,又生气自己满脑袋苟且之事。
当真是被带坏了。
她干脆气势汹汹的敲了自己脑袋一下,转头欲回到席面上。
谁知她刚回过头,为首的马蹄声便停住了。
宋谏之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扯,似有所感的抬头看向戏苑的窗口。
却只瞧见了一个做贼心虚的后脑勺。
撄宁刚刚起身,周氏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她目光遥遥睇过去,瞧见了街道上缉私营的大旗,出门前老爷就同他说过,晋王今日会带人清缴盛家暗地的私盐。她心中有了猜测,却装作不知,笑着问道:“外头可是有何新鲜事,引得王妃驻足相看?”
撄宁甩甩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去,却忘记身后还有人。
正巧周氏问了这句,她没法子为自己的犯蠢行径解释,便顺着说了下来:“没什么新鲜事,继续饮茶吧,”
饮到地老天荒最好,她再也不想回那劳什子的州衙内院了!
奈何她刚抬脚往屋里走,周氏却耐不住了,一个扭身,以不符合她端庄做派的迅捷,来到了窗边。
话里颇有些打趣的意味:“王妃同妾玩笑呢。”
她目光往下一扫,看到晋王那张脸时,神情顿了下:“这是……晋王殿下?”
跟在她身后的青红也故作不经意的往楼下打量,心旌神摇都写在失神的眼中。
而撄宁还在暗暗惊叹,这蛇一样灵活的扭身,野狼般迅猛的速度……孙夫人该不会是个练家子吧?
“王妃?”周氏催促出声。
眼见晋王妃一脸怔忡,她心中成算更盛,也顾不上什么徐徐图之的手段了。
谁家里不是夫郎做主?晋王妃便是再不情愿,只要晋王看中了,她也没法子。
撄宁被催的醒了神,点头道:“是晋…是王爷。”
她临时转过话头,悄悄瞄着周氏的神情,晋王听上去有些生疏,她们这两不相干的契约关系,可不能叫旁人知道。
谁知周氏求成心切,竟也没注意。
“说来是妾的不是,竟耽误了王妃这么久的时间,”晋王虽勒停了马在外等着,但对个不如意的王妃,又能有几分耐心?周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语速都快了两分:“今日不耽误王妃了,王爷还在外等着,妾送您下去。”
“倒也不用……”撄宁背着身,都感觉自己后脑勺要被那厮的眼神戳个窟窿,更不情愿下去。
周氏却当没听见,殷勤的叫下人开了门。
撄宁好似那被赶上架的鸭子,只想让活阎王捉紧时间走远了。
她心有不甘的往外瞟了眼,被直直盯着她的宋谏之逮了个正着。
‘下来。’
宋谏之逮着她贼兮兮的眼神,无声开口。
撄宁还想装没看见,余光便见那恶人微挑了半边眉。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她心中默念几遍士可杀不可辱,刚硬气起来,又抬手贴了贴发红的脸,思绪一岔,深觉她这颗聪明机灵的脑袋,要分家岂不可惜。
于是将刚才的豪言壮志忘了个干净,一梗脖子,视死如归的下楼了。
戏苑二楼至大门,铺了条单独的弯廊,一路蜿蜒,能着遍院中景色。
走到正门的当口,一队三人,身着湛青衣袍的男子从后院走来,大约是把后门摸进来,直冲着她们而来。
撄宁视线微凝,她倒不觉得孙府能做出当着晋王面打他脸的营生。
她虽然和宋谏之算不上情深义重,但明面上也是正儿八经的晋王妃,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估摸着是来寻孙夫人的。
不经意间把自己骂了的撄小宁,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视线微错,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腰间。
小儿巴掌大小的黑玉腰牌摇摇晃晃,并不扎眼,却令她立时寒意丛生。
短短一条弯廊,人人各有各的心思。
眼看就要到正门口,周氏甚至看到了晋王所骑黑骊马的下半身,撄宁却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她不由得开口催促:“王妃?”
撄宁低低‘嗯’了一声,微敛着眸,冲又往门口走,脚步却比之前慢了许多。
周氏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孤注一掷的打算,冒犯的走到她前头。
青红也紧跟着走了过去,错过撄宁身边时,她嘴角抿出个笑,快得风都抓不住,眸中精光微现。
无声的宣战。
身后三人不识得撄宁,只当晋王妃已走,这人是孙夫人的闺中好友,便连礼都未行,直直略过了,甚至和明笙打了个错肩,装的她轻微一晃。
撄宁却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架势,被所有人落在身后,也没见半分羞恼,只整了整略宽的袖口。
那厢,孙夫人已重新收拾出了她那无懈可击的笑脸,行了个礼。
“妾孙府周氏,问晋王殿下安。”
宋谏之目光在她身上一点,半分波澜没有,也未应声,下巴微抬,视线便又凝在了充当小尾巴的撄宁身上。
这下,他眼中才浮了点碎光,开口就是懒洋洋的戏弄:“腿这般短?谁都撵不过。”
撄宁的心中正扑通扑通敲着小鼓,袖口藏的那块黑玉腰牌往外渗着凉意,眼下被宋谏之奚落了,正得了个遮掩的由头,便气呼呼的嘟着脸,小声嘟囔:“你厉害你腿长,跑得比撵兔子的猎犬都快,满意了吧?”
她嘴上不自觉吊起了油瓶,往门口一杵,不肯往前走了。
宋谏之前损她是缩头乌龟的仇,她还记着呢,骂他是小狗也算反击了。
“过来。”
只见宋谏之眉眼一压,说生气不像,说高兴,更不像。
语气招猫逗狗似的,修长干净的指节却点在了缰绳上。
没人知道他这双干净的手,今日执剑葬送了多少人命。
撄宁却看出,这是他打坏主意时习惯的小动作。
她后知后觉的缩缩脑袋,也顾不上孙夫人瞠目结舌的表情,巴巴的往前走了两步。
街上这么多人,他总不会……“疼疼疼,疼呀!”
撄宁刚走到黑骊马旁,就被他高高在上捏住了后颈。
温热的掌心卡在她后颈上,用了两分力,揉捏着,又疼又痒,说不出的难受,却平白激起一片酥麻。
昨晚,也是这双手,从后颈捏到脊背,最后不容抗拒的分开她的双腿。
撄宁像被抓着耳朵的兔子,闹了个大红脸,只能转着圈的躲,低低的嚷出声:“错了,错了…我再也不说你是小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