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雪又道:“我抬头看月亮时,忆起了从前,也曾来过殷都。光阴迅疾,再次重游,我忽而觉着你有些面熟。”
云喜一听这话,便顿住了指尖,她抬眸顺着谢卿雪的视线往上看。
从里面看向窗外,秀竹荟萃,烟云掩映,透过缝隙看见今晚的明月如弯弯的钩子,只一瞬,勾起她的孩童时期。
往事浮光掠影,沉沉浮浮,也过了快接近八年的光景。
云喜道:“不瞒十二爷,你说你唤十二的时候,奴家确实心里想了许久。”
谢卿雪走到窗前,站姿挺如松柏,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十二哥哥,就是我?”
云喜猛地怔住了。
谢卿雪见她许久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发现她呆木若鸡,神情游离,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来,“……云儿妹妹,我以前是不是这么称呼你的?”
记忆中的云儿妹妹,笑起来时有两个小梨涡。
云喜浅笑时,唇边就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谢卿雪:“我若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一个哥哥,唤云衍。”
云喜原本只是心头抽一抽,极力地隐藏自己的情绪,按住自己抖如筛糠的身子,死不承认就行。
可当谢卿雪说出哥哥的名字时,她彻底绷不住了。
看向谢卿雪的双眸像兔子,红彤彤的,漾着迷离又模糊的水光。教人看了,呼吸急促,血脉偾张,忍不住地想把她揉进怀里。
但他谢卿雪并没有这么做。
只是给她一条帕子,又轻又温柔地道:“擦一擦。”
云喜接过手帕,给自己拭了拭眼角的泪珠,看到手上的帕子,想起了那日在街上,谢卿雪同样给了她一条帕子,只是那帕子被谢如晦撕烂了。
“我原以为我早就不记得了,可当我踏入殷都的这一片土地,又不知怎的,处处留意你开始,我便怀疑,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那个在深山野林里捡了我回去的小姑娘。起初我只是怀疑,后来你做的菜和做给飞睇的肉干粒,我便大胆猜测,你就是云儿妹妹。”
“可记得又如何,你我身份不是隔得更远吗?”
谢卿雪的眉头拧了拧,目光盯着云喜,道:“身份地位,在你我之间并不重要,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云喜抬眸,男人那浓密英眉下的明澈双眼,正注视着自己,不由心底怅然,唇若樱瓣的小嘴动了动,“十二爷,那时是因为我们不知你的身份,倘若知道……”t
话未说完,谢卿雪却问:“知道了会如何?”
云喜摇摇头,嘴角带着无奈,说话时带着一点瓮瓮声,道:“……我想我会等十二爷你醒来之后,带你去官府,让你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之后领着一笔丰厚可观的奖赏回家,这样我们云家在八年前就不会离的离,散的散,死的死……”
谢卿雪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像一块一块的石子,砸进他的心里,牵出微微的隐痛。
云喜意识到自己的自称出现了偏颇,忙道:“可这些都是天意……天意让奴家进了燕王府,天意又让我重遇了十二爷,奴家很感激,十二爷还记着奴家,还记着当年的事,过往如烟,现在想来,那时不知你的身份,又死皮赖脸地天天喊你十二哥哥,十二哥哥的,你别介意。”
她想了想自己十几年光景,好运气竟都用来遇见皇长孙殿下了,她又何德何能喊皇长孙殿下为哥哥,她高攀不起……
脑袋低垂,浓密卷翘的长睫,掩着她的眼,谢卿雪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烛火摇曳,昏黄的烛光将云喜的脸映得柔和。
谢卿雪想也不想,怡然一笑,道:“云儿妹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必生疏,一切照旧即好。”
“十二爷,奴家想拜托您一件事。”云喜鼓起勇气,对他道。
谢卿雪:“嗯?”
云喜与之对视一眼,原来她心里惦记着的十二哥哥竟是皇长孙殿下,这般想着,耳廓通红,连心也不由自主地狂跳。
她已分不清,是紧张地跳,还是欢喜地跳。
她很乱,思绪和情绪像丝丝缕缕的丝条,缠绕在一起,吁了口气,平复心境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十七爷。”
“你很在意十七弟的想法?”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云喜深深吸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苦涩道:“若被他知道,指不定会……会觉着奴家是个趋炎附势,高攀权贵之人。”
谢卿雪看着她,心里似乎缺了一块口子似的,隐隐作痛,开口问她:“云儿妹妹,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
云喜愕然,如果可以,她很想离开谢如晦。
可是……能成吗?
他这么霸道的一个人,无论是抢他的东西,亦或是抢他的人,他定会毁了也不容许别人染指一分。
云喜问道:“十二爷,为什么要这么问。”
谢卿雪细细道来:“你唤我一声十二哥哥,那一辈子都是哥哥,十二哥哥想云儿妹妹不要在王府里做婢子了,想接云儿妹妹进东宫,替云衍照顾云儿妹妹。”
他说这话时竟不知不自觉清冷的颜面上泛着一丝淡红。
云喜一向没有很高的志向,她一个飘萍之人,只想落叶归根,有一个安身之处,纵使吃的是粗茶淡饭,过的是清贫日子,亦乐得其中。
入住东宫,跟在王府里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一个金丝笼子,把人栓进里面,不得自由。
一身荣华富贵,地位名誉于她而言,更不及亲人可贵。
云喜心里很感激谢卿雪,得知谢卿雪是十二哥哥时说不心动,怕也是假的。
可他的相貌、身世、才情,她又怎敢宵想一分?
是不能想、不敢想。
加上她已非完璧之身,肚子里还揣着那人的种,年少时的那点歪心思,就让它埋在年少时罢。
她有些泪眼朦胧地道:“谢十二爷的美意,十七爷他不知道奴家是殷都人,奴家进燕王府时,身份是金桂姑姑偷偷弄了假籍才进来的,奴家不想让已去的人,被人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若十二爷你要告诉他,奴家是你小时候在外面救了你的故人,他一定不会放过奴家的,况且他是奴家主子……”
卖身契还栓在燕王府手上,她怎敢造次。
燕王妃视她为祸害谢如晦的祸水,谢五小姐更是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日后就算回到王府,也只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既然来了殷都,她便不想跟王室宗亲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谢卿雪看着她的神色,心里空落落,“十七弟那边我会找机会跟他谈,只要你说你想离开他,我自有法子。若他不放人,我也不得不来强硬的手段。”
云喜惊讶难言,她一个小小的婢子,何德何能让官家宠爱的皇长孙为她跟谢如晦杠上。
“不……不要!”她那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急促,“十二爷和十七爷感情甚笃,不要因为奴家,坏了兄弟二人多年来的感情。”
谢卿雪闻言,发出一道清朗的笑声,“不会的,他做人做事的原则性很强,只要告诉他委实,他不会不答应。”
想到她现在的处境,他就该早点去燕王府,早点察觉到云喜就是当年的云儿妹妹。如今见她这般抗拒自己,谢卿雪真真是后悔莫及。
云喜的那句提问,更是让他当头一棒。
云喜怯生生地问:“十二爷,若你真的接了奴家回东宫,奴家要以什么身份自处?在王府和在东宫,不都是伺候人,本质并没有区别,不是吗?”
第82章 兄弟之争
目送云喜那道娇小的背影回去之后,谢卿雪一直站在窗外,沉默不语。
招南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他沏上一壶云喜带过来的凝神安心茶,缓缓道:“殿下,云喜姑娘来时特地带了一样好东西给殿下您,方才临别时她还说,这凝神安心茶有助于睡眠,奴给您煮上一壶,尝尝味道。”
谢卿雪笑了笑,神色有些迷离,“招南,你随我多少年了?”
招南回道:“满打满算,已有十年之久。”
谢卿雪道:“十年……我竟与她分开了十年。”
招南忍不住地道:“若殿下喜欢,为何不留下她,收她为令侍。”
“令侍的身份,跟她在王府的身份并无区别,她不愿意。”谢卿雪声音微哑,“我比她更不想她当伺候人的婢子,她一直在受委屈,若是如此,我当日就不应该放弃带她离开,应该勇往直前,莫惧他人闲言碎语,所以今日,我才这般坦白地对她说出我是她连做梦都在呓语的十二哥哥……招南,我想收她为孺人,亦未尝不可。”
招南眸色微暗,淡道:“殿下,官家那边……怕是有些麻烦……宋良媛她……”
谢卿雪胸口顿郁,呼吸不畅,他已有妾室,如今又想贸贸然要纳她为孺人,确实是有些过于着急。
他想留她在身边,无非是想守护年少时的那段快乐无忧的短暂光景罢了。
见她如今卑微如尘,他就想帮她一把。
换做不认识的人,路过遇见遭了困难的人,也会拔刀相助,更何况,他们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呢?
谢卿雪心头微痛,“招南,她本是商贾之家的千金小姐,她是大家捧在掌心上的快乐公主,她不该卑躬屈膝,终日愁眉苦脸地伺候人,只要能让她脱离这个身份,什么都行……”
招南见主子爷黯然的神色,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是说道:“殿下,此行结束之后,估摸官家的寿宴也快到了,不妨让云喜姑娘献一把厨艺,若得官家青睐,或许会好办很多。”
见谢卿雪不出声,复又道:“云喜姑娘不但会做点心,还会……还会舞《兰陵王入阵曲》,那是官家最喜欢看的舞蹈,若厨艺加舞技……咱家想到时候殿下在陛下面前求赐云喜姑娘,是不是容易得多。”
谢卿雪微眯眼睛,眼梢淡笑,“招南,你怕是忘了,她现在还是王弟的人,王弟又怎会让她才艺展露,恨不得收得严严实实,生怕她逃了似的。”
一说到逃。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灵光。
方才,他问她是否想要离开谢如晦时,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碍于种种原因罢了。
若她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又以另一种身份,成为自己的孺人……
她的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一些,至少不用再任人搓扁揉圆,命如草芥。
云喜回去之后,并无睡意。
她只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便想到儿时接触过的人。
少时的林霜和如今堕入风尘的林霜……
少时的十二哥哥和如今身份尊贵的皇长孙殿下……
少时的云衍哥哥和如今活在别人口中,还未见上一面的哥哥……
他们都变了,而她也变了。
她披上衣服,掩上房门,兀自坐在门外的石凳上,看着那变成满月的玉轮,散发淡淡的幽光,忽而闭上眼睛,笑得十分的欢快,可心里却发苦发涩极了!
他们都不是记忆中的他们了。
她恨世道无常,恨沧海桑田。
也恨,偶然闯入她梦境,被她藏在心底,所眷念不忘之人,竟是堂堂的皇长孙殿下!
“云儿……”一道清冷带了一丝缠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云喜心头一跳,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转过头,噘了噘嘴道:“十七爷,你大半夜的怎t么不睡觉,来姑娘家的院子里,莫不是有偷窥的癖好。”
谢如晦负手而立地站在花藤架下,不说话时英武儒雅,眉目隽朗,意气风发。
他走上前去,只见美人批了一件单薄的衣裳,里面着了中衣,乌发未挽,柔顺熨贴在身后,眼眶盈泪,檀口轻抿,微有楚楚可怜之色。
心里又恸又怜,神情温和,低低道:“我出来散心,循着玉轮的指引,来到此处,却见你一人双肩微抖,笑声中透着无奈,是什么事令你喜极而悲了?”
云喜抬眸,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发虚,极力地扯出一个微笑,靠上前去,脑袋倚在他的胸膛前,“做噩梦了。”
男人一时愣住,杵在原地半晌,似乎许久才意识这是他想拴住的人,方才的举动令他大为震惊,却一点也不令他生厌,反而很是喜欢。
从前只有他抱着她的时候,就没有她主动靠上来的时候。
谢如晦伸手,抚了抚她薄如蝉翼的后背,淡然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云喜恹恹不乐,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梦见……梦见你撒了谎,转头就跟魏国公的王筝小姐成亲,还纳了一堆模样甚好的小妾。”
她说完这句话时,心跳如擂鼓,说谎不眨眼的功夫,需得在不被他看见的地方才行。
若不然,准露馅。
谢如晦神色慢慢凝固,黢黑的双眸蕴着一抹深不见底的情绪,声音带着点暗哑,“然后呢?”
云喜呼吸一窒,声音有些委屈,“然后被你的那一堆小妾给折磨,不单是折磨,最后还瞒着你,把奴家卖给黑心牙子……奴家害怕像林霜姑娘一样,落入风尘,比起林霜姑娘,奴家更害怕被卖入私窑子里,当窑姐儿……”
谢如晦握着她的双肩,与她拉开一定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我护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害你去那种地方。”
“你们这些高贵主子,一时一个样,喜欢时掏心窝子也愿意,不喜欢时弃若敝履,当垃圾一样随处丢,眼不见为净。”她眼眶越发红了,仰着脸悠悠道,“男人的话,鬼才信呢!”
谢如晦噗嗤一笑,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白皙透红,正瞪圆着眼,瞅他。
他表面虽有不悦,可语气近乎怜惜,“谁教你说这句话?”
“无旁人教,都是自己悟的。”云喜嘀咕一句。
说罢,双手捂着鼻子低低阿嚏一声。
“只穿这点衣服,就敢出来,谁给你的胆。”男人蹙眉,把穿在最外的衣服脱下披到她肩上,“快入冬了,这日子只会越来越冷。”
云喜吸了吸鼻子,嘴角微微翘起地看他,“病了也好,当给自己放个假。”
男人的双手紧了紧,将她拉回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上,“放肆!这么大个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乱说话。”
云喜在他怀中微微一挣,他却加重了力道,抿了抿薄唇,道:“不要说些丧气话,扰自己心烦。要说些吉利话,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他抱了她一会,直接牵着她的手到自己屋里来。
他屋子里烧了地龙,乱哄哄的。
谢如晦住的房间是云衍以前住的房子,布置什么的一点也没变,她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书册,拿出一本书来看,半倚在窗棂栏杆上,认真地看着一本已有一定光景的手抄本诗经。
不一会儿,看到开始打瞌睡,遂行至床榻边,脱下绣鞋,上床拉开一床被衾就睡。
原先睡不着,可熬着熬着便开始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