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话说完,撩袍转身就走。
独留谢如晦和沈书羡在房中。
沈书羡见谢卿雪走得步履飞快,又看了眼此时面容苦涩的谢如晦,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禁轻笑道:“十七,你也有今天!”
谢如晦微阖双眸,若有所思,忽而冷笑,一字一句地道:“沈三,我见你最近很闲,要不我手上的调查也交给你来做,这样才对得住你领的俸禄。”
沈书羡头皮发麻。
他就是一时嘴贱,想过过嘴瘾,调侃一下谢如晦,没曾想他一如既往的冰冷。
“十七,你别看了,也别想了,越看越心酸,越想越难过。”
“我有说过我心酸了?”
沈书羡不置可否地一笑,显然眼前这位十七爷,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典型例子,懒洋洋地道:“十七,你可有想过日后想娶什么样的女子。”
谢如晦淡漠不语,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沈书羡看向他,他的眉眼深肖已故的燕王,燕王看起来儒雅隽朗,而他却带着点狠厉劲儿,若脸上无任何表情,整个人则像一块遍体生寒的冰玉,令人生畏。
沈书羡说道:“你是官家钟爱的臣子,亦是官家的孙子,而你又未有妻儿,很多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都想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你,除了他们,也有外姓侯门、公门,此事你怎么想的。”
谢如晦那张肃穆沉稳的面容浮上一丝戏谑,“沈三,谁也左右不了我的婚事,连官家也不行。”
“你爹当年可没逃得过官家赐婚。”沈书羡十分诧异,笑着开口道,“你拿什么抗衡圣旨,你不怕多年努力而来的荣耀,毁于自己的一念之间吗?孰轻孰重……你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在想什么我看不出吗?!你啊,有些事别太认真。”
谢如晦的声音低了下去,“沈三,我阿爹曾也有一位藏在心底里的意中人,对于他来说当得不到时,无论是谁都无所谓了。可我不是他,我不想更不愿意重复他的老路。”
“十七,我从前就一直很好奇,到底是哪个姑娘能入你的眼,你一直对这事儿不着急也不看重,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冷情冷性,没有欲念的佛子。”沈书羡眼里带着一丝凝重,语气很浅淡,笑了笑道,“为何是她?”
谢如晦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迟疑了半晌,脑海里闪过云喜或娇羞、或笑靥、或生气、或害怕、或恐惧的面容,忽而笑了一笑,道:“因为她……很像一个我要寻找的人。”
无论是发丝间散发的幽香,还是她那如黄莺一般的嗓子,玲珑有致的身段,都与那晚的人很像…很像……
就连问他腰带上佩饰的玉佩t,那神情,不会有错。
沈书羡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自己,顿了一会儿道:“什么人需要你去找,十七,你莫不是在外行军打仗时,摊上的风流债罢?”
谢如晦皱起眉头,还未张口,沈书羡又道:“十七,假如……我说假如她不是你要寻的人呢?你又该怎么办,又或者说她是你要寻的人,这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你有没有想过她的身份,能当婢妾已是最高的厚待了。”
谢如晦静静听完,颇有不悦地道:“沈三你这话欠妥,她性子倔,让她当婢妾,不如赐她一条白绫,一杯毒酒来得实在。”
沈书羡哈哈一笑,语气缓和,用扇骨点了点他的胸膛,“只怕你舍不得,佳人离你而去。”
谢如晦不疾不徐,“大丈夫,能屈能伸。”
“死鸭子嘴硬。”沈书羡被他瞪了一眼,背脊倏地一僵,转而道,“见你干瞪眼的模样,我都替你着急,哄小娘子哪有你这样做,我支你几招,绝对管用!”
谢如晦静默着,不动声色地道:“沈少卿,你藏而不露,莫不是偷偷背着大家看了不少风月话本罢?”
沈书羡脸色猛地一白,几乎要跳脚跟他出去打一架!
第91章 交换物件
却说红杉在厨房教云喜一点尚未教完的岐黄之术。
云喜听得认真,学得也认真,连门外走来了一位人亦尚未发现。
谢卿雪迈步往厨房里入,嘴角挂着笑,“云儿,红杉。”
两人见状,忙站起身来,朝他施了施礼。
谢卿雪语气平和,“大家出门在外,这些虚礼就免了。”
红杉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见谢卿雪的目光只盯着云喜,便道:“十二爷,是来找云儿的罢!哎哟,我这比灯光还要亮的人先撤了。”
说罢,一阵风似的忙退出了厨房。
云喜还未来得及唤她,她却跑得远远的。
谢卿雪道:“红杉她,识时务,回头有赏。”
“什么?”云喜听了,有些诧异,低声嗫嚅道,“原来这样也能有赏……”
谢卿雪顿时喉头发紧,被她这副呆呆的模样逗乐一笑,“也赏云儿,云儿可还记得早上说过的事?”
云喜心头一动,不免脸上微烫,半垂着眼帘,道:“记得……”
谢卿雪握住少女娇弱的肩头,黑眸闪着点点光亮,“从前是你带好吃的给我,今日十二哥哥买好吃的好玩的给你。”
云喜不由扑哧一笑,心底腾出暖意,露出细白的牙,狡黠地向他挑了挑眉,道:“十二哥哥,那咱们……走?”
谢卿雪笑着,像小时候那般,轻轻地摸摸她的前额。
他真想此刻的情景,就这样暂停,让他好好地看看眼前这位少女,跟小时候有什么不一样了。
但怎么看,他都觉着她依然是他心底里的那个小女孩。
他负手走在她的身后。
看着她去这个摊位看看,去另外一个摊位瞧瞧,都不好选时,朝他招招手,笑靥如花地喊:“十二哥哥,你快过来,替我掌掌眼。”
谢卿雪立时满面生光,狭长的眼尾微微挑起,三两步走到她身旁,拿起云喜手中握着的两个栩栩如生,表面光亮的捏面人,柔和道:“要不两个都要,如何?”
云喜眨了眨眼,对手上的两个捏面人很是喜欢,一个俏似老虎,一个俏似兔子,舍弃其中一个她又有些舍不得,心里掂量掂量,静默少顷,朝他点了点头。
那捏面人的老翁突然道:“公子,姑娘,若你们喜欢,老夫为你们二位捏一个肖像。”
云喜歪头笑问:“老伯伯,会不会太耽误你时间?”
“郎有情,妾有意,老夫看到二位,恍若想起当年与贱内在一起的光景。”老翁捏着白花花的山羊胡,说道,“捏两面人,不耽误公子和姑娘多少时间。”
谢卿雪听见老翁的话,心头发热,脸上皆是欣喜之色,碍于姑娘家的面子,还是试探着问云喜意愿,“云儿,你意下如何?”
云喜见他满眼期待,不好拂他面子,说道:“好啊,劳烦老伯伯为我们两个捏面人。”
老翁手艺娴熟,利落,捏,搓、揉、掀将大体塑造,而后用剔牙的竹签在上面仔细刻画,最后按人的服饰衣着在上面刷上彩漆,披上衣裳,一个惟妙惟肖的面人旋即脱手而成。
云喜看着老翁捏的面人儿与自己竟有七分相似,无比吃惊地问道:“老伯伯,这做得跟真人一样,您做这行多长时间了?”
老翁嘿嘿一笑,“五十年咯!祖传手艺,靠它来混口饭吃。”
云喜一听,瞪大了眼睛,“难以想象……不过老伯伯做得可真好看!”
老翁一边捏另外一个,一边道:“小娘子,你若喜欢再挑几个看看。”
云喜抿抿嘴,双眸看向谢卿雪,说道:“十二哥哥,要不你来选?”
谢卿雪眉眼低垂,正好与她视线相撞,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语调温和,“不用选,你若喜欢,都买回去。”
云喜听着,遂笑道:“十二哥哥,你怎么像上次那样,我只吃一根糖葫芦,你就全买了人家的,现在又是这样。”
谢卿雪嗯嗯两声,“你喜欢的都买啊,摆在房内看着多别致。”
“再买……”云喜摇摇头,掠过谢卿雪的身子,看了眼不远处左右手各提东西的招南,浅笑道,“十二哥哥,我就要这两个泥面人,其他的都不要。”
谢卿雪怎不知她在想什么,等老翁递给他另外一个泥面人时,他给那老翁一枚碎银,那碎银够老翁歇业两个月。
老翁接过碎银,连连说着好听的话。
说公子和小娘子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说公子和小娘子是三生三世的缘分,任谁都拆开不了。
云喜被这番话惹得面颊滚烫,蛮不自在地往前走,谢卿雪跟上前,笑问道:“那老伯伯说的话,你不喜欢吗?”
这问的,云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卿雪见她沉默,便叹了口气,“可我就是爱听。”
云喜听得心里泛着一丝又一丝的酸楚,转移话题道:“我记得这儿有一个百年老面馆,要不咱们去尝一尝?”
谢卿雪捏着手中的泥面人,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忽而道:“云儿,我想要你的泥面人。”
云喜仰颈看他,他没有请求,而是直接地告诉她,他想要她手中的泥面人。
“我把我手上这个送给你。”谢卿雪抿了抿薄唇,“若你不想,我不勉强。”
“横看竖看,你的做得好看多了。”云喜把手中的泥面人递给他,兀自将他手上的拿过来,朝他眨了眨眼,“那老伯伯偏心!”
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摸着那肖似谢卿雪的泥面人,“这脸蛋捏得惟妙惟肖的,真的很像十二哥哥。”
谢卿雪看着,莫名腾起一股燥热,面上染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红晕,轻咳一声道:“云儿不是饿了吗?咱们快去那家面馆罢。”
他们顺着街道往里走,两边林立的茶楼酒肆各有各的热闹,亦有一些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子站在门店前,热情地招揽客人。
其中一酒肆的雅间,几位面容狠厉,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男子,紧盯着楼下街道,那一对有说有笑的男女。
一长满腮络胡的糙汉,伸着脖子,道:“看画像,那就是林霜姑娘要的人,大哥,我们干脆冲下去把她抢走,她旁边那位文弱书生,看着就不会武功。”
坐在对面的那长相俊逸的男子,开口道:“先别轻举妄动,她既是林霜姑娘要的人,亦是王公子必须要得到的人,看样子她来头可不小。”
糙汉盯着,笑得猥琐,又道:“那小娘子的皮囊是比香醉阁的花娘,清倌儿美上几分,就是不知尝起来的味道如何。”
话音一落,面上突然被人泼了滚烫的热水,痛得他呲牙咧嘴,对面那人面容暗沉,喝斥道:“腌髒东西,最好收起你那龌龊心思!”
糙汉擦了擦脸上的水,阴阳怪气地道:“不就是一个还未破瓜的雏,瞧她那身段,窈窕妩媚,假以时日想必比香醉阁,私窑子里的那些妓女还勾人!”
说话声越来越小,碍于对面那人是云衍身边的二把手,又狗腿的用手往自己嘴巴上打。
这打得一声比一声高。
男人做出止声的动作,面容温润,“走罢,去阳春面馆。”
第92章 偶遇小倌儿
这百年的阳春面馆,铺子不小,也就两层楼的容量,云喜甫一进去,抬眸便看见云致,而云致也瞧见了她。
云致见她与昨日的装扮大相径庭,换回女儿身的她略施胭脂,穿着淡黄色半旧的衣裙,见到他朝他点了点头。
云致把目光移开,看见她身旁的男子,并非昨日那位冷冰冰的主儿,反而面色如玉,端的是一副翩翩浊世公子之姿。
“云儿,你跟他认识?”谢卿雪柔声问道。
云喜蹙了蹙眉,颇有些犹豫,不知怎么回答。
云致却兴t高采烈地走上前,眉开眼笑地道:“何止认识,还差点成为奴的座上宾。”
此话一出,云喜连名带姓地喊他:“云致!”
云致笑眯眯地看着她,当得起小倌儿,音色自是动听轻灵,像屋外低低飞过的黄鹂,悦耳悦心,温柔地应道:“云喜姑娘。”
看见谢卿雪,作揖陪笑,说:“奴是香醉阁的小倌儿,跟云喜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昨儿若不是云喜姑娘赏了奴一点碎银,奴也不能来阳春面馆吃顿饱饭。”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位相貌极为俊俏的男子,“官人,若没有来过香醉阁,改日让云喜姑娘带一带你,记得来找奴,奴给你一个优惠。”
云喜连忙道:“云致,他不行,他不可以去那种地方!”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云致笑了,“要玩不带你这么玩的嗬,云喜姑娘。”
向来不吭声的招南,正色道:“小兄弟,不得无礼!”
云致皱皱鼻子,挑眉道:“这你就说得不对,奴说的都是实话。”
云喜唯恐云致添乱,转头对谢卿雪道:“十二哥哥,我们去别的地方罢。”
迎面而来,身材略微矮胖的坐台掌柜走上前来,先是狠狠地睇了眼云致,再是满面生光地对谢卿雪道:“这位公子,看你面生,是第一次来吧,第一次来的客官免费送一碗冰粉。来来来,请随我一起往前走。”
谢卿雪忽然对云致说:“小兄弟,你也一起罢。”
云致抬高了嗓道:“那奴恭敬不如从命,官人,云喜姑娘,请!”
屁颠屁颠地紧跟其后。
掌柜见谢卿雪身着绫罗华服,看着气度不凡,高贵大方,特地带他们上二楼的一层包间,说道:“我们这儿的包间够安静,没有最低消费这一说法,物美价廉,茶水香,味道好,还有服侍周到的店小二。”
云喜听他说完,抬眸一看,只见一位娇俏模样,约莫十五六光景,身穿藕荷色衣裙,拧着铜壶走进来,熟稔地给台面上的茶具添茶水的姑娘。
云致兴趣一来,与之调笑,她亦面容含笑,滴水不漏地回答云致的问题。
掌柜笑道:“你们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燕儿。”
燕儿朝他们点了点头,滴溜溜的眼珠子不往四处乱看,退至墙边,静静地候着。
谢卿雪此番前来就是想吃面,先开口问云致:“小兄台,你是这里的常客罢?”
云致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呷一口茶道:“何止是常客,小时候在这儿的后院做了不少活计,赚些钱串儿,帮补家用,后来人人都道奴模样生得好,去香醉阁能管饱饭,奴也想过这辈子也就那样了,不如找个吃穿不愁的地方,干一辈子,生意好时也能逢年过节捎些碎银子回家里。”
谢卿雪心底一阵钝痛,还有许多平民百姓读不上书,吃不上饭,早早地就出来当家……
云喜心中暗叹,云致的运气没她好,却也活得潇洒自在,反倒自己活得拘谨了。
云致一本正经地道:“不说奴了,先说吃的,难得今日官人请客,奴可要大吃特吃。”
他拿起桌面上正中央的餐牌子,快速地扫一眼,道:“燕儿,要腊八粥三碗、冷陶(冷拌面条)一份、炒膳面一份、丁香馄饨一份、胡饼一份、水晶角儿一份、油泼面一碗,还有……”
云喜叫了他一声,把他的名字咬得极重,“云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