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子上只匆匆几笔,描绘了那天她在小森林中迷路的场景。
日录的最后一段写着:
【出小森林后,阿耶带我去蓬莱宫,拜见太后。
在那里,我遇到了午后的两个哥哥。
我指着其中一个人的背影,问阿耶他的名字。
阿耶匆忙瞥了一眼,道那哥哥叫谢玉升。
谢玉升。
原来他叫谢玉升。
我来长安这么久,玉升哥哥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郎君,他笑得可真温柔,我好喜欢他!】
谢玉升眉心一跳。
最后一行的话语露骨大胆,谢玉升见了,不可谓不惊讶。
他当然不会认为小姑娘对他有什么特殊感情,算算日子,她那个时候不过十三四岁,这番话顶多算童言无忌。
可转念一想,十三四岁也不小了,再过两岁,便可及笄嫁人,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
谢玉升一时不敢妄下定论,继续往下看,随手又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迹映入眼帘,其中几个“玉升哥哥”格外刺眼,紧随其后的,都是她大胆露骨的表白。
谢玉升沉默了。
他半垂着眼,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细细思索。
或许秦瑶真对他有什么感情?
他轻叹了一声。
算了,且再看看吧,这还真不好说。
毕竟她嫁给他有一段日子了,也没瞧见她感情外露,对他表现出多大的爱慕。
也是此时,殿外乌云渐重,雨水顺着屋檐瓦当飞落,砸在石阶上。
汪顺走到窗边,双手将两扇窗户拉回来,道:“陛下,下雨了。”
谢玉升阖上了册子,道:“回寝殿休息吧。”
汪顺微微一愣,“陛下今日这么早便回去?”
汪顺御前伺候,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是心眼做的,顿时就猜到谢玉升的心思了,笑道:“成,那奴才去备沐浴的水。”
顺道去寝殿,知会皇后娘娘一声,说等会皇帝便会回来。
只是等谢玉升回去,皇后娘娘还是睡着了。
皇后娘娘在自己睡觉前,又搬来了另一床被子放在榻上,掇拾得有模有样。这样谢玉升一个被窝,她一个被窝,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干完这事,她就钻进被窝里,倒头呼呼大睡了。
汪顺进来后看到这副场景,心下一沉,悄悄瞥谢玉升一眼,皇帝没说什么,摆手让宫人下去。
灯烛熄灭,四周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的雨落声,滴滴答答,使得深邃的大殿更加宁静。
秦瑶睡梦中,就觉得冷气好像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了,她翻了翻身子,拢紧身上的被窝。
她怕冷,身子诚实地往床上温暖的地方滚去,等她抱到一个温暖的东西,脑海中迷迷糊糊,觉得那应该她捂手的小暖炉,于是她便不安分地把手脚都往暖炉上放。
谢玉升身子一僵,睁开双目,看向罪魁祸,见秦瑶闭着眼,安然沉睡在梦中,双手却抱上了他的身子。
他将她纤细的手臂从脖颈上拿开,放回了原处,没一会,那对不安分的手臂再次攀上来。
这一次顺带着,她将小脑袋也搁到了他肩膀上。
梦里的皇后娘娘,有一瞬间意识到不太对劲,疑惑这个暖炉怎么这么大呀,不过她昏昏沉沉想了下,恍然大悟了。
是碧微。
碧微上榻陪她一块睡了。
被当做碧微的谢玉升,便觉小姑娘他抱得更紧了。
他动了动被秦瑶压着的右胳膊,想把秦瑶推出去,小姑娘仿佛成精了,在他手臂上顺势骨碌一滚,完完全全滚进了他怀里,呈现出谢玉升展臂揽她入怀的姿势。
这下可方便了她得寸进尺,秦瑶双手揽住谢玉升的脖颈,将整个面颊埋到他颈窝里。
她柔顺迤逦如青云的乌发铺散他肩膀边,有几绺碎发沾上了谢玉升高挺的鼻梁与唇瓣。
少女气息是清甜的。
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
谢玉升拍拍她的背,直呼她名字,想叫醒她:“秦瑶。”
回应他的,是小姑娘红唇上移,贴到他耳际,轻声道:“你不要推开我,我喜欢你,你好好抱我,我会乖乖和你睡的。”
月色入窗,将少年夫妻的身影映在床幔上,微风吹得影子晃动。
谢玉升身子彻底僵硬住,看着床幔上二人相拥的影子,又想起她小册子上说过“喜欢他”,陷入了沉默。
梦里的秦瑶对此一无所知,只想:碧微姐姐真好。
于是她又蹭了蹭身边人的颈窝,扬起头,在他的线条干净清冽的下颌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夜四鼓,谢玉升再次被秦瑶吵醒。
他眼睛很快适应黑暗,看着漆黑的帘帐,想要入眠,可鼻端全是少女的气息,怎么也睡不着。
谢玉升叹了口气,阖上眸子,却忽然想起什么,推开秦瑶,披上外衣,大步走下榻。
殿门从内推开,门外守夜的宫人,看皇帝出来,心下一惊,连忙问:“陛下怎么了?”
谢玉升摇头道“无事”,没要宫人跟着,径去了书房一趟,入殿后点燃了烛火,找出了皇后娘娘的那本小册子。
昏黄的灯光一摇一曳,谢玉升披着单薄的外衫,长身玉立在书案边,一页一页仔细翻看那些泛黄的纸张。
黑暗里,他眼睛亮若星辰,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册子上好似写着什么,能证实他心中的某种猜测。
每翻一页,他眼中神色就越深,里面藏着的情绪也越清明――
【我来京城这么久,玉升哥哥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郎君,他笑得可真温柔,我好喜欢他。】
【今天玉升哥哥打马过街,真是好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他可太厉害了!】
【玉升哥哥身边总是围着好多人,有郎君有女郎,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我也好想找玉升哥哥一起玩,但我害羞,见到他都脸红。】
【过几日就是乞巧节了,听姆妈说,乞巧节女子可以绣香囊,向喜欢的郎君表达爱慕,若郎君收下,便是接受女郎了,我打算给玉升哥哥绣香囊,可惜我女红差,玉升哥哥见了我绣的丑香囊,会不会嫌弃我?】
【今日阿兄来长安了,原来阿兄和玉升哥哥认识,还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太好了,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黏在阿兄身后,实际上去找玉升哥哥!】
【今日下池塘摸莲子,又被阿兄骂了,也被府上做客的玉升哥哥看到了。】
......
【我想嫁给玉升哥哥。】
谢玉升呼吸一凝,继续看下去:【玉升哥哥待我真的很好,我什么时候能够及笄,嫁给他呢,阿兄和阿耶会同意我们的亲事吗?】
看到这里,谢玉升搁下了小册子,心中潮起潮涌,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册子上很多事情,谢玉升记忆模糊,记不太真切了。
但大体情况,还是差不多的。
谢玉升与秦瑶的阿兄秦临、还有旁的几人,都是少年时的友伴,空闲之余,时常在一起打马、狩猎。
印象里,谢玉升一行人游玩时,秦临身边总是跟着他的妹妹。
所以原来,秦瑶黏的不是她阿兄,而是他谢玉升?
寂静的夜里,谢玉升心跳犹如擂鼓,响动大得骇人。
这一刻,一直盘桓在谢玉升心中的疑惑彻底烟消云散,眉目舒展开来。
他从来不知道,秦瑶对他持有的是这样一份心思,从最初的第一次见面,她便动心,喜欢上了他。
即便那时,她不过豆蔻初开,十三四岁的年纪。
谢玉升俯下的浓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漂亮的阴影,嘴角噙起几分浅浅笑意,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却又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先帝给谢玉升选王妃时,选中了秦瑶,有意给他俩赐婚,却提前走漏了风声,引起秦大将军极大不满。
大将军性子急躁,不顾先帝颜面,径自到御前,直言不愿将女儿嫁入皇家。
先帝见秦大将军心有抵触,言明婚事可以作罢。
哪里料到,此夜过后,秦大将军却忽然变了主意,再次进宫,表示亲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年谢玉升不知秦大将军为何一夜该变了主意,如今看了秦瑶的小册子,一切便说得通了――
是秦瑶自己想嫁。
秦瑶爱慕谢玉升,听说先帝要赐婚,怎么说也会说服秦大将军。
难怪,成亲之后,谢玉升每次与秦大将军打照面,大将军不给谢玉升好脸色看,还不许谢玉升喊他“岳父”。
也难怪,秦瑶的阿兄秦临,得知亲事后,夜里翻墙来找他,说什么“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惦记我妹妹,谢玉升你好手段啊”,之后就和谢玉升断了关系。
甚至,谢玉升猜测,说不定秦瑶这记日录的小册子,也被秦家父子俩看过。
这一切无不昭示,他的皇后,真的很喜欢他。
想明白这一切后,谢玉升在黑暗里久久立着。
皇后是爱他的。
尽管从未直白表达过爱意,可她将一切少女的小心思都埋在了心里。
对此,谢玉升心中一阵情绪翻腾。
他搁下册子,执着灯炬,大步流星重新回了寝殿。
上榻时,惊动了秦瑶。
她眼睛睁也没睁开,滚入他怀抱中,抱紧了他的腰,问:“你去哪儿了?”
谢玉升身子微僵,手搭在她柔顺的发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尽管依旧不太适应她的靠近,却没有推开她。
他想,如果皇后确实是爱他的,那么他或许也可以尝试着接受她,回应她的爱意。
温柔的烛光,给这少年夫妻镀上了一层浅色的金光。
只是彼时,少年帝王并不知道,若他能耐下心,将小册子往后多翻上几十页,就会发现皇后娘娘笔下的“玉升哥哥”,与自己的性格截然不同。
他也能看到小册子上最后一页,皇后娘娘亲笔写下的――
“哎,瞧我这小脑筋,原来我弄错人了,那个我来长安后,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哥哥,原来不叫谢玉升,他的名字另有其他。”
最开始,在御花园迷路时,秦瑶把遇到的两个少年的名字,弄混了。
作者有话说:
谢玉升:起初我以为这是一个暗恋成真的故事。
秦瑶:想得美。
本章男二出来了一个衣角,秦瑶对男二不是喜欢的感情。
第9章 撒娇
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和煦的阳光铺满天际。
秦瑶缓缓睁开眼,双腿夹着被窝,在榻上来回滚了几圈,等滚得差不多清醒了,她披着被子坐起来,目光空空地盯着地砖。
好半天,秦瑶才回神,转头看向身边空空的被窝,问进来的碧微:“陛下呢,是去上朝了吗?”
碧微回道:“已经去上朝了。”
秦瑶下床更衣,脑海中蹦出来昨晚的梦境,有些疑惑地问道:“姐姐,昨晚你有陪我一块睡吗?”
碧微正在收拾衣物,手上动作一顿,笑道:“这里是陛下的寝殿,奴婢哪儿能和娘娘一起睡?”
真是奇了怪了。
秦瑶心里嘀咕,那她昨晚抱着碧微睡,那软软的感觉,怎么这么真实?
她记得自己抱着碧微不撒手,左蹭右蹭,就像小时候一样,还叽里咕噜对她说了一段撒娇的话,说自己喜欢她,要一辈子和她在一起,难道真的只是梦境吗?
小皇后叹了口气,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忘性大,很快就把这事抛之脑后。
她坐下来,看向面前的梳妆台。
这梳妆台是她差人搬来皇帝寝殿的,本来皇帝寝殿里连个镜子都没有,怪冷清的,秦瑶就把自己的东西,诸如镜子、簪环首饰一类带来了,给大殿一下添了很多生机气。
她一只手伸进妆奁里,纤细的指尖一一划过里面精致的发簪,思索今日该戴哪个发簪好。
这时身后传来珠帘碰撞声,秦瑶抬头,看到赵全德打帘子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鸟架。
班哥张了张翅膀,讨巧道:“娘娘!娘娘!”
秦瑶笑道:“赏它点鸟食。”
赵全扔了个鸟食到班哥嘴里,将鹦鹉放到了梳妆台上。
秦瑶饶有兴趣地与班哥逗乐,忽然想到什么,问赵全德:“今早是不是你伺候陛下更衣的?”
赵全德道:“是奴才,今早卯时三刻的晨钟一响,奴才就入殿唤陛下起身了。”
秦瑶点了点头,以为赵全德话说完了,谁知下一刻,赵全德把脸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奴才早晨入殿,就瞧见娘娘窝在陛下怀里睡觉,两只手都紧紧地环住陛下的腰,举止亲昵得不得了。”
这话听得秦瑶一惊,手一抖,险些洒了手上的鸟食。
她定睛看向赵全德:“你胡说。”
赵全德道:“是不是胡说,您问问碧微姑姑,看看她怎么说。”
碧微往她发髻里插进了一支珍珠步摇,柔声道:“奴婢也看见了,娘娘早晨抱着陛下的腰不肯松手,听到陛下要起身,娘娘还闹脾气,非要缠着陛下再抱上一会。“
秦瑶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喉咙发紧,问:“然后呢?”
“陛下被闹得没有办法,只好弯腰去哄娘娘,哄了好半天,娘娘才不依不舍松开了陛下。”
末了,碧微又补充了一句:“娘娘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黏人呢。”
秦瑶不相信:“我怎么可能抱谢玉升,你们是不是看错了,合起伙来骗我......”
这话说得没有底气,因为秦瑶忽然意识到,她早上迷迷糊糊时,确实抱着一个人,以为那人是梦里的碧微。
然而实际上,她抱的不是碧微,是谢玉升?
想到这里,秦瑶雪白的脸色像涂了一层脂粉,变得红扑扑的。
赵全德道:“当时殿里可不止我和碧微,还有其他宫人,也瞧见了娘娘和陛下撒娇的样子。”
秦瑶不承认,嘴犟道:“我不记得了。”
赵全德与碧微相视一笑,咂舌道:“瞧咱们娘娘这样,是不是害羞了?”
连一向稳重的碧微也附和道:“可不是呢,娘娘以前就从没和男子抱过,还是头一回这么主动。”
秦瑶知道他俩是在故意地打趣她,可脸还是抑制不住地红了。
她气恼地看赵全德一眼,道:“瞧你小人得志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陛下抱了一整夜呢。”
这话一出,赵全德吓得七窍都飞出去一窍了,冷汗直流,“娘娘,这话不能乱说,不能乱说......”
倒是一旁的班哥,眼珠子骨碌一转,鹦鹉学舌道:“小人得志,小人得志!”
秦瑶轻轻哼了一声。
下一刻,班哥转过脑袋,对秦瑶道:“和陛下睡,和陛下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