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祈翻动着没什么活气儿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他手上没什么劲儿,比划的动作松散,一手伸直,左右摆动几下,没一会儿,另一手掌心向下,由外向内挥动。
邓林卓看不懂,他烦心得把人撂在床板上,找了笔和本扔给他:“我看不懂你比划的,写字!”
闻祈咬开笔盖,直接把本子撑在手掌心写,笔迹抖得像痉挛的蚯蚓:【她不会回来。】
停顿一下以后他又写:【她会恨死我,而我也恨她。】
这话说得邓林卓摸不着头脑,他问:“为什么?”
闻祈的身子定了很久,缓慢落下笔尖:【我利用了她,她骗了我。】
写完后他一蹙眉,直接把所有字糊成一团,然后把本子扔到邓林卓身上,背过身子继续装死。
邓林卓捡起本子,艰难地从一团团黑色笔墨里辨认出几个狗爬字,他拎着本子在原地站了很久,在那页纸上落下一行字,拍在闻祈脑门上。
闻祈伸手抓下来,看见一句“之前跟着我老爸去海城送货,在海城二中门口看见她妈妈接她放学了。如果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那里,你会去找她吗?”
邓林卓认不出江稚茵,但认得出江琳,小时候常来福利院看孩子的家长没几个,江琳算常客,他有印象。
闻祈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睫动了一下,还是满心怨恨地把纸撕成碎片,往身后一甩,然后把整个人都窝进被子里蒙住,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王奶奶留下的拆迁款他没资格用,如果想存一笔去海城的钱,闻祈需要打工。
后来好几次,赵永伟在他面前骂骂咧咧,说谁谁谁又惹他了,他一定要去学校门口蹲他报复回去,直接命令闻祈到时候负责牵制,他去动手。
满网吧都是呛人的烟味,赵永伟给他递一根烟,闻祈懒懒推开,看着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觉得身体好空,好没意思。
赵永伟又跟个大爷一样催他,让他晚上跟兄弟一起去蹲人,闻祈摆了几下手表示不想去了,扔了鼠标起身要走,刚站起来,突然又想起什么事,在电脑上敲了几个字给赵永伟看: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打工?
赵永伟咬着烟,手里还拎一罐啤酒,狐疑问他要干嘛,闻祈直截了当打字:缺钱。
他想了一下,给闻祈推荐了对街的一个小台球馆,让他学几招就能去了,因为那家老板看脸,喜欢招脸好看气质好的站在旁边招呼客人,至于什么打球的技术,学两招花架子会耍酷就行,总有人会买单。
主要是活儿轻省,来钱快,就下午到凌晨那段时间在店里待着招呼客人就行。
闻祈称病休了一年多的学,存下一点钱,给自己换了更好一点的助听器,然后捏着剩下的七八百块钱坐火车去了一趟海城。
那时他浑身空空,口袋是空的,眼睛里也是空的,自己也不明白攒一笔钱来海城见她一面到底有什么意义。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人的面相也都长变了,茵茵兴许早就认不得他了,而且他现在连一句流利的话都说不出来,又能做到什么?
尽管心里这样鄙夷着,但闻祈还是到了海城,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色帽衫,一件薄绒的牛仔裤,下车后直接去了邓林卓所说的海城二中的校门口。
海城的气温要低好多,闻祈感觉自己出了一点冷汗,四面一刮起风,皮肤上都长起了鸡皮疙瘩,他鞭着手,继续靠在门口的墙边站着。
抬一抬头,闻祈发现她的学校里种了好多梧桐树,树枝伸出墙壁,遮在他头顶。
就是在他抬眼的瞬间,江稚茵挽着朋友的手跟几个人三两成群地出来,一边笑一边夸张地比划着。
“茵茵你好搞笑。”朋友评价她。
闻祈身子僵了一瞬,缓慢偏头往这边看过来,江稚茵扎着很高的马尾辫,一只手挽着朋友另一只手捏着书包肩带,站在她对面的孙晔提议着:“今天有圆月,要不要去爬到梯田那边去拍照?”
江稚茵还没止住笑意,眼睛都是弯的,小鸡啄米般点头:“去去去,是铁轨那边吗?”
朋友点头:“是吧,那块儿前段时间停运了,现在没火车从那条轨道走,差不多已经废弃了,种了一片油菜花梯田,我之前放假去玩儿过,巨美,拍照很出片,看到的月亮也大。”
她推搡江稚茵:“那我晚上给你拍照。”
江稚茵笑嘻嘻说好,几个人聚成一团往废弃铁轨那边走,要去看月亮。
闻祈拽了拽帽衫上坠下来的绳子,那时候他头发长,咬着一个皮筋,一边走一边把上半边头发扎在脑后,耳朵上乱七八糟的耳钉看起来不正经,他就拉起卫衣的帽子遮住耳朵和头发,两手捅进兜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跟着,一直走到架有火车铁轨的梯田上。
地势空旷,平地起风,江稚茵半蹲着,随意揪了一小朵油菜花拿在手里绕来绕去,眯眼看见对面亮起的盏盏灯火。
风一刮得大起来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就左摇右晃起来,发出规律的“沙沙”声,让人恍然间以为置身于海岸边。
孙晔还在调整位置拍照,江稚茵伸手捉住自己飞起来的马尾辫,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注意力刚要移过去,又听见孙晔叫了她一声。
他眼睛也不看她,缓慢移动手机取景框,把江稚茵的脸框进去,耳尖也是红彤彤的,说话有些含糊:“我听说今天上午,年级主任在学校小树林里抓到两个早恋的,好像就是之前追过你的齐楠,他换人追了。”
孙晔向来喜欢吃瓜,江稚茵以为他在跟自己分享八卦,于是像模像样地“啊”了一声,拧着眉苦大仇深想了好久,又摇摇头说:“他追过我?完全没印象了。”
“我们班好像也有。”孙晔往裤子上擦了一把汗,还是不看江稚茵,却也没有拍月亮,“我是搞不懂啦,你呢?要是有人轰轰烈烈地追你,你会偷偷尝试吗?”
江稚茵丢了手上的油菜花,撑着脸,盯着天上的圆月看,然后开口:“我早恋的话我妈会打死我的,咱们班谈恋爱那对我知道,那男的人很不行,成天窝在教室角落里抽烟,跟二流子称兄道弟的,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谈了好多个女朋友了,跟玩儿似的,我不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叹一声,评价着:“感觉很讨厌。”
不知道从哪里路过一只蝴蝶,扇动翅膀最后停在江稚茵袖口,她起了兴,笑得很漂亮,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轻柔地拢住那只蝴蝶,旁边的朋友冲孙晔使眼色,孙晔忙调转镜头将这一幕拍下。
江稚茵没舍得把蝴蝶抓回去,笑一下就放飞了,那蝴蝶摇摇晃晃地飞,又落到了闻祈肩头。
他想假装路过,结果脚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意识到自己和她口中的人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闻祈的心霎时间更空了,像一间破了洞四面漏风的茅草房。
现在她身边坐着一位同龄的男性,他们可以并肩坐在一起,空气里弥散着一些纯情又不可言说的少年暧昧。
大抵就像电影里那样,晚风微动,广袤的油菜花田OO@@作响,今夜还有圆月,一个说话结巴的少年红着耳朵试探旁边的少女,小心到视线都不敢移过去,只能通过手机取景框观察喜欢的人的神色。
而闻祈只能站在旁边注视这一切,对号入座,听她口中说出嫌恶的话。
他对江稚茵的感情一直很复杂,本来是恨她的,因为得不到,所以开始怨恨,怨恨欺骗、怨恨被遗忘。
但是在无限的怨恨与失望之下,似乎还藏着一点点希冀,只需要被注视一秒,心底的空荡会被填满,他就可以遗忘所有的恨,对她生出无限的爱意来。
闻祈只需要那么一眼。
在他僵着身子站立在铁轨上方时,皎月高挂夜空,夜风缓缓拂来,闻祈在那一瞬回了一下头,江稚茵的视线跟着蝴蝶一起落在他这里,把注意力缓缓落在这个“陌生人”身上。
他连呼吸都止住,漆黑无光的眼底被缓缓照亮,长睫交合几下,突然记起很久之前看过的《罐头厂街》里的一句话:
“于是,为了得到食物,恐惧饥饿的人在争夺中吃坏自己的胃,为了得到爱,缺爱的人在渴求中毁掉了自己身上所有可爱的部分。”
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身上可爱的部分。
但在被江稚茵注视的时候,又希望自己身上那些可爱的部分能够像新生的皮肉一样重新长出来。
只需要这一眼,就能缝补起漫长到要死掉的灰暗时光,让他丢盔弃甲,丢掉他灵魂的二十一克。
闻祈把灵魂都寄托在了江稚茵投向他的目光中,得不到,便只剩一具躯壳。
他捉住了被江稚茵碰触过的那只蝴蝶,囚于玻璃罩中,但蝴蝶的寿命不长,很快就死去了。
闻祈却从那一刻开始活过来了。
第52章 入沼
生活费并不太够,闻祈没在海城待太久,第三天就回去了,躺在车库的板床上睡了几天大觉,赵永伟三番四次来找他出去玩儿,闻祈不太想搭理,跟他打起来好几次,因为赵永伟有心脏病,闻祈没太下死手,最后一次赵永伟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说他真是突然发神经,分不清敌我,拳头落在兄弟身上,说他是叛徒。
谁跟他是兄弟?闻祈只冷笑一声,不予理会。
期间邓林卓领着小马回来过几次,小马别的事情都很迷糊,但就是记得下雨天要去翻花坛的土捉蜗牛,像是已经形成了身体记忆。
江稚茵留下的那串蜗牛风铃已经被闻祈摔碎,马世聪在串新的。
一个说不利落,一个看不懂字,闻祈跟他没法交流,只是偶尔听见傻大个碎碎念,说要用新风铃跟知音换小零食。
听得多了,闻祈也渐渐被感染了,居然又开始幻想,要是真的有一天他会再回来呢?
再不济,他总能考上海城的大学,到时候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总之不能以现在这般颓废的模样去见茵茵,他会讨厌。
从市井里爬出来的人,很会看人眼色,他把在台球厅打工的钱拿出来,拜托邓林卓老爸又去找了职中认识的人,保住了他的学籍,在老师面前只说是耳朵的问题,其它的再也没有多说。
再往后的一年里,闻祈重新补了学校的课,晚上要通宵打工存钱,还要上发音课,有的时候握着笔突然惊醒,抬眼瞥见马世聪挂在车库大门上的风铃一晃一晃的,就又开始发起怔来。
半夜里会突然很想抽烟,压在人身上的事情也多,闻祈开始咬手指,尝试掩盖以前那些陋习。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夜以继日地写题、练发音,才能做到如今这个水准,参加滨大附中的入学考,破格被转进去。
从孤儿院到滨大附中,闻祈花了十二年才走到他面前,在高三那年经过他窗前,伸手扶住他将要晃落的玻璃鱼缸,瞥眼与他对视两秒时间,实则一眼万年。
他花了很大气力去忍耐,去装作不动神色地勾引,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经历了这样辛苦的人生,才得偿所愿。
……但如今,一切都搞砸了。
没有事情会一直保持缄默,闻祈早该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
江稚茵彻夜没有回家,闻祈安静又偏执地打他电话,一直打到手机没电也没能拨通。
那时候江稚茵正焦头烂额,知道江琳住院手术以后,赵永伟还来了一次。
江稚茵看见他就心烦,也没摆出什么好脸色:“再怎么说我妈也给你奶奶付了不少医药费,你可真是有良心,就这么恨他?”
赵永伟沉默几秒,但还是一副不屑的样子:“我恨他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是我把他气得住院的吗?”
他把自己撇得干净:“你的好妈妈难道不是因为你和你的狗男友的事情气得突发心脏病的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讲了实话。”
江稚茵一夜没睡,这个时候精神十分疲惫,也无力再跟他吵架,只让他快点滚蛋,江琳不会想见到他。
“如果你只是无聊到专程来医院说这些风凉话的话,可以滚了,没人想理会你这样跳梁小丑的行为。”
赵永伟嗤笑一声,扯了扯嘴角又说:“我没那么无聊,我找同事借钱把奶奶的手术做完了,江琳之前给我的钱还剩五万,我转回去了,没你电话,就专门过来跟你吱一声。”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知道他不待见我,我也懒得认他,这事儿……随便你信不信,我没想故意挑事,我们以后就当不认识,谁也别招惹谁了,我当没他这个妈,他也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江稚茵不想理他,赵永伟也懒得自找没趣,说完就摁电梯下楼了。
江琳当初林林总总给赵永伟奶奶打过去二十万,现在只转回来五万块钱,手术费还差不少,半夜里不好打电话询问,现在天亮了,江稚茵想打电话问问比较好的朋友,摁了好几下开机键才想起来手机早就没电了。
他找护士借了充电器,一开机又是几百条未接来电,最后一条是凌晨五点发给他的消息,闻祈说他会在他家楼下等他。
江稚茵指尖停顿一下,匆忙回了消息过去:“别等了,我这几天都得在医院待着,等我妈情况好一些了再说。”
回完闻祈的消息以后,他又点开了孙晔的对话框,问他有没有成蓁的联系方式,在江稚茵能接触到的人里,成蓁是最顶层的人了,这点钱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江稚茵只想着先给妈妈把手术做掉,然后再想办法还成蓁的钱。
成蓁现在应该正在忙,江稚茵尝试去给他打电话也没有接通,他把手机扔在一边,两手扶额长声叹气,拇指用力挤压着太阳穴。
陈雨婕到医院来找他,让他先回去休息:“阿姨这边我帮着看看,这样着急下去你身体也撑不住的,先回去休息一下。”
江稚茵疲惫地塌下肩膀,陈雨婕又劝他:“起码回去睡几个小时,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
他点头允诺。
揣着钥匙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江稚茵发现闻祈还在那里,表情寡白,现在天气正热,他甚至都没往阴凉地里躲,头发被照成金色,皮肤白得不像话。
闻祈的背挺得很直,肩膀却往下塌了一点,手指虚虚握成拳,侧目看见江稚茵,也没说话,只是稍微侧了下身子,嘴唇被轻微抿住,平静得吓人。
单元楼底下只有几个出门锻炼的大爷大妈,没什么人,闻祈的身影就显得极为突兀,他侧过身子面向江稚茵,笔直站立着。
江稚茵清了下嗓子,叫他上楼坐一会儿,闻祈低着睫毛“嗯”了一声。
一夜干渴,他一上楼就接了一大杯水喝下去,闻祈盯着面前一杯凉水没有动,眼眸深深,面色安静得不像话,只提了提唇角,问他:“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江稚茵回答他:“突发心脏病,要做手术,我正打算问成蓁借一笔钱。”
闻祈思忖几秒:“需要多少?我手上有些钱。”
他以为闻祈只是勉强说这话,因为之前就一直看他不停兼职,也没有父母支持,手上应当是比较拮据的,江稚茵也不想要他的钱,于是婉拒:“不用了,以后毕业后实习租房什么的还得用钱,你先自己存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