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茵撑着他的肩膀直起上半身,看见他宽松的衬衫被暖风吹得一下有一下地膨胀起来,在风中扬起的碎发也像无力振动的蝴蝶翅膀。
车灯从远处打过来,闻祈将她塞进后座。
“现在到底要去哪儿?”
“家里。”他关上车门,跟司机报了以前出租屋的地址,“顺便去换鞋吧,你还有几双鞋留在那儿。”
江稚茵沉默几秒,放轻了声音:“你最好是真的有重要的话要说。”
车开到了居民楼下,江稚茵的鞋子还在闻祈手里,身体蓦然失重,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闻祈的肩膀上,她撑着他胳膊直起上半身,喊他:“我自己能走。”
感受到肩上人的挣扎以后,闻祈只淡声提醒:“楼道很窄,小心撞到头。”
他还是住在这间出租屋里,从上衣口袋里掏了一把钥匙出来,上面的挂坠都没换,江稚茵看了一眼就偏开头。
屋子里的陈设也一点儿都没动过,江稚茵当初走得急,毛巾啊,牙刷啊这些都没收走,至今仍然还放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想着尽快换完鞋就离开,拉开鞋柜以后没有在里面找到自己的鞋。
江稚茵问:“你说的我没收走的鞋在哪里?我今天一起带走吧。”
闻祈在倒水,倒了一半,抬着眼睛思考了几秒,然后缓慢搁下了水壶,轻声念了一句:“在房间的床下面。”
江稚茵转身进了房间,想拍开灯,但是摁了好几下开关都不管用。
闻祈抱臂斜倚在门口,歪着脑袋抵住门框,幽幽提醒了一句:“灯坏了好久了,你走之前就坏了,不记得了吗?”
“怎么不修?不是怕黑吗。”她很顺畅地接了下句,像是什么身体记忆。
江稚茵闻着这间房子里熟悉的味道,就像气味幻化为一种虫物,啃啮得她得心脏发痒发麻,怎么呼吸都难受。
她半趴在地上,低下身子去找自己的鞋,结果一低头发现床底下也是空的,她的鞋根本不在这里。
意识到有被闻祈诓了,她恼怒地撑起身子,回头要说话,但不知道闻祈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靠近,蹲在她面前,视线一瞬不移地黏在她身上,然后在她怔神间,将两条腿岔开分别跪在她身体两侧。
闻祈比她高一些,虽然坐在了她大腿上,但并没有什么重力,应该是靠膝盖撑起了整个身子,江稚茵只能被迫收拢双腿,被他的影子全然覆盖。
她眼前有变得模糊,看不真切,右臂抬了一下,握住了床板,仰头努力辨别闻祈的表情。
“这就是你想的‘好好谈’?”她问。
“你一直不跟我说话。”他一只手撑在江稚茵身后的床头柜上,另一只手旋转绕着她头发,嗓音好轻好柔,“都跟孙晔那么温柔地聊天了,我们是不是也得好好聊一次。”
动作间,被剪短的指甲难免会蹭过她颈侧的软肉,像一排排蚂蚁爬上身体,很痒,江稚茵拧眉望着他,偏开身子逃避:“我有不是没给你说的机会。”
她声音低下去:“一句一句问你的时候不说,三个月的时间里也没发消息说,现在想着解释,是终于编好了逻辑完整的借口?”
“不是不想说。”闻祈缠头发的手指微滞一秒,有继续绕起来,像一种思考中的小动作,“你问的那些我解释不了,知道你不喜欢被隐瞒、被骗,所以现在我也不想再撒什么谎去诡辩了,你看见的日记确实都是我写的。”
江稚茵想推开他爬起来,闻祈就有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附上他心口。
“但是茵茵,我那个时候才七八岁,跟你也才刚认识,最开始确实想的是让你带我走,但那份感情早就变质了。”
像食品、水果,任何有保质期的东西,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质,有的发霉,有的发酵。
闻祈的感情就像用溃烂的水果发酵出来的酒,起初是烂掉的,后来却泛出酸意,最后痴醉进去。
“如果我说,那日记被我撕掉的后半部分跟前面完全不一样,你信吗?”
江稚茵还没发出声音,他就垂下眼皮缓声道:“应该也不信吧,就像我说我不是因为你是成家人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一样,你也不信我,但这确实是我活该的,罪有应得。”
“我要怎么信你啊?”她说,“你不是到现在都没有变吗?大家都是你可以利用的对象不是吗?”
闻祈的手紧了一下,江稚茵轻轻推开他,直白道:“把我的手放在这里就能证明你是诚心的吗?以前我真的会信,五岁的我会信,十八岁的我会信,但是闻祈,我现在不信了。”
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一种哼鸣:“我没想过要利用你什么了,而其他人……”
他的视线蓦地压低、变沉,提到别人就有是一种空洞而毫不在意的样子,眼底漆黑一片:“我只在乎你,并不关心其他人,他们死了都和我没关系吧。”
“我不像你的,做不到像你一样平等去对每个人好。”闻祈提了一下唇角,“有没有人对我好过,我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地为不相干的人付出,去做这么不划算的事情?我只要是爱你的、在乎你的,不就好了吗?”
他有些迷茫,喃喃出口:“我不理解,你觉得我坏在哪儿?因为小时候的利用?因为我隐瞒了你和成蓁的关系?”
“我不懂啊,我从始至终都在小心讨好,每时每刻都像要疯了一样。”闻祈声音低幽,无比缓慢,“教教我吧,已经无计可施了,我真的不明白要怎么做才能被原谅了。”
他突然靠了上来,以一种极其害怕失去的方式搂住她的肩膀,额头压了上去,发尾戳刺着江稚茵的耳朵和脖子,呼与吸之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十分浓烈。
“你说吧,我会改。”他如此承诺。
江稚茵失一下神,盯着对面的那堵墙,看见墙上有很多合照,都是之前拍的。
她是个很喜欢记录生活的人,因为每一天都过得舒心,喜欢着的人、爱着的人都在身边,每时每刻留下的记忆都是美好灿烂的。
和闻祈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经常拍照,当时还想过要收集满一百张照片,做一个手工相册,在闻祈生日那天送给他。
她不擅长手工,读书的时候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因此没有培养起别的特长,手很笨,那相册做了几个机关就被她放弃,最后把所有照片都腾出来,还是做成了一面简单的照片墙。
那时候闻祈问她哪里来的这么多照片,她还能眨眨眼说一句:“当然是我自己偷偷努力拍出来的,你拍的照片都构图稀烂,好丑的。”
他很认真地考虑:“家里这么潮湿,贴在墙上会跟墙皮一起剥落吧。”
江稚茵:“……别煞风景好吗?那就在墙皮掉下去之前变有钱,我们绝对要搬出去。”
“好。”
“……”
现在那些照片简直要刺瞎江稚茵的眼睛。
“如果你觉得我会贪图成家的什么东西,我们可以签协议,什么条款都可以,你定,直到我死都不会要你一分一毫的东西。”
闻祈撑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手十分用力,内心像烈火燎过荒原一般焦灼着,要烧掉人的所有理智,指甲挠在木板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好像无论他怎么做,都挽不回了。
但是,怎么可以挽不回?
绝不可能,死也要和好,不然做鬼都不可能放她跟其他人在一起。
今天只是看见她和孙晔待在一块儿,看见她会耐心听对方的表白,理智就已经要失控了。
明明在他面前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别人到底好在哪里?我能学过来吗?学过来了你就能原谅我,我们就能恢复之前的样子吗?”闻祈一句一句,偏执地逼问着,“我要变成什么样子才好?”
江稚茵之前总觉得自己看不透闻祈的眼睛,因为他的表情总是虚伪,虚伪地温和着,虚伪地讨好着。
后来得知真实的他,江稚茵跑掉了,好像也带走了闻祈眼睛里困住的那团黑色的雾气。
像尖刀落在七寸上,她的刀杀死过一条毒蛇。
第65章 入沼
手臂撑在地上逐渐发起酸来,江稚茵感受到他说话时微微张合的嘴唇贴在自己的皮肤上,呼出的热流比夏夜更烫。
她侧着仰头,用了点力气把闻祈的头推开,缓了口气:“你不用当别人的镜子,我也不是女娲,不能把你当一个泥人捏来捏去。”
他的手愈发收紧,好像过了今晚,现在他手心触及的所有真实都将不复存在。
“闻祈,我不需要一个只会说‘喜欢’和‘爱’的漂亮娃娃,你能明白吗?如果只是像以前一样会说假话哄人,是没有用的。”她尽量把话说得清楚。
“在很多事情上,我们看法不一样,你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你,都会觉得对方是个奇怪的人,你认为你只是喜欢我,想得到我,想跟我在一起,你不明白你的日记为什么让我生气,你不明白变回之前的样子为什么没有用,你现在也不明白要怎么改变,只想让我给你一个确定的满分答案,然后你只要装出来就好了。”她顿了一下,慢声道,“你只是在以你自己喜欢的方式爱我,但并不是每一件我都能接受,因为我们不是能够相互理解的人。”
闻祈眼神空寂,想了很久,开口:
“那我只要去理解你,以你希望的方式爱你,就好了么?”
有的时候江稚茵觉得他的脑回路真的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在某些情况下考虑问题十分简单粗暴,把他自己驱使成一个万能的机器人,就好像觉得很多事情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改变。
“你觉得这是你说出口就能做到的?”她长声叹气。
闻祈执着:“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有些事情要是能装一辈子,就不需要去在意真和假了,因为最后的结果会是一样的。
“那你试吧。”江稚茵轻声说,然后缓了口气,“现在我们算谈完了吗?能让开了吧,我腿麻了……”
距离太近了,闻祈的手还勾着她的脖子,掌心护着她的后脑勺怕她撞在后面的床头柜上,两人的衣服都贴靠在一起。
她今天的裙子很紧,江稚茵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从闻祈轻压在她腿上以后就一动都不敢动,肩胛骨连到脊背都是僵硬的。
闻祈神色沉寂一下,低下眼睛思考着,最后歪了一下身子,转了向,靠在她旁边的位置,屈着一条腿,手腕松散搭在膝盖上,仰了下头,后脑勺压在床头柜上,短发洒开来,一双漆色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绯薄的唇越抿越紧,咬得发白。
江稚茵撑着床站起来,皱眉活动了一下肩膀,鞋柜里连一双她的拖鞋都没找到,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怀疑起自己究竟有没有鞋落在这里。
“所以我的鞋到底在哪里?”
闻祈仰靠在床头柜上,稍稍转了下眼珠,抬眼凝望她的时候薄薄的眼皮牵出一条褶皱。
“在衣柜下面的盒子里。”说完他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
江稚茵有往衣柜那边走过去,下意识以为是最大的那个柜门,刚要伸手打开,闻祈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倾身想拽住她的手腕,但有没来得及。
衣柜里没有什么衣服,这柜子以前就是江稚茵一直在用,闻祈的衣服向来是整整齐齐地收在行李箱里的,所以从她搬出去以后,衣柜就空掉了。
她的衣服没有完全拿走,当时的行李箱装不下,于是丢了几件衣服和鞋子在这里。
在稍显空荡的衣柜里,只用她的衣服堆成了一个并不软和的环形,好像是一个窝,供什么人缩在衣柜里休息。
可是这个家里就只有一个人。
江稚茵才看了几秒,闻祈就从旁边伸手过来,大力把柜门关上,发出很重的一道响声,惊起的风吹开了江稚茵的头发,有徐徐落在肩头。
衣柜里有她的味道。
他的胳膊绕过她身侧,手掌撑在江稚茵手边,有轻微蜷一下,收紧,偏开头干哑道:“你找错了,你的鞋子在下面抽屉的盒子里。”
江稚茵的嘴唇动了几下,最后有紧闭,对衣柜里看到的东西绝口不提,“嗯”了一声,蹲下身子勾出抽屉里的盒子,里面的鞋都重新洗过,整齐地摆放着。
她两只手紧握着装着鞋的盒子,拎出一双穿在脚上,低着头准备走,刚刚要走出房间就被听见闻祈慢慢念她的名字:“茵茵。”
江稚茵停了一下脚步。
“既然觉得每一份心意都有被表达的必要,既然觉得对人要公平,那对我是不是也要公平一点。”他的手指仍旧抵在衣柜的把手上,低了下头,被头发和眼睫遮住的眼睛情绪不明,“我跟你见面时、说话时,能不故意躲开吗?”
“我希望至少你能暂时……先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待。”
他歪了一下头,抚上衣柜的手垂落,轻笑一下,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什么,只是接着喃喃:“做不到么?”
“可以。”
窗户外骤然投射进来一道月光,被切割成窗棱的形状,横亘在两人之间,江稚茵脚边被全然照亮,连她说话时每一根颤动的睫毛、每一根被热风吹起的头发,都染上了深蓝的月色,而闻祈身边就只剩下影子。
他止住呼吸。
就算只是这间小小的屋子,好像都有黑与白、光与影的差别。
江稚茵看着他,在短暂地迟疑后还是说:“我可以用平常心对你。”
“虽然不会和好,但还是祝福你能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坦荡、光明正大、幸福地活着。”她瞥了眼阳台上被剪掉的花,“别在阴暗的角落种花了,闻祈,晒晒太阳吧,不然活不了的。”
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出房间,闻祈站立原地没有动作。
只有云在动,慢吞吞牵着光影走。
曾照在江稚茵身上的那片月光,缓缓移动到他脚边,连同眼睛与苍白垂落的手指也一齐被照亮。
夏天明明都要过去了。
可是啊,好大的风,好响的风铃声。
闻祈摁着助听器。
他的耳朵像是要被再次震聋掉。
“……”
半夜几乎没有司机还在接单,江稚茵在楼下打车无果,才懊恼自己为什么跟闻祈纠缠那么久,现在都回不去了。
她哀叹一声,最后还是打通了成蓁的电话,问她能不能来接她一下。
成蓁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素着一张脸,一边打呵欠一边转动方向盘来接她。
轿车开不进这样一线天的通道,江稚茵在街角上了车,成蓁探头看了看面前两栋面对面挤在一起的筒子楼,神色复杂。
她之前去江稚茵家找过卓恪方,所以对这里有印象,迟疑了一下,成蓁还是问:“你有来见那个姓闻的?”
江稚茵把鞋盒放在一边:“他说有事要跟我说,聊了一会儿。”
成蓁呵笑一声:“有求着你跟他复合呢吧。”
她老神在在:“要我说啊,这样的穷小子,真就不能相信,保不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