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户外面的雨水溅到了桌子上,闻祈的后腰抵着桌沿,手撑上去摸到一股湿润,他虚虚低眼,看着压在自己脖子上的碎了一半的啤酒瓶。
闻春山应该是喝了酒,满脸通红,被敲碎的啤酒瓶每一道棱都尖锐,从他一开门就靠在他脖子上,闻春山用脚把门踢合,背着手从里面反锁,然后笑得嘴都闭不上了。
他一步步把闻祈逼到桌子边上,调侃着:“你躲啊,搬家啊,你搬到哪儿我找不着你?”
闻春山一只手捏着啤酒瓶,另一只手从内兜里拿出一把折叠刀,转出来,刀锋抵在闻祈手腕上往下压,下手很狠,一点儿都没顾忌。
闻祈倒不怕他的刀,只是手上突然一松,他失一下神,意识到红绳被闻春山的刀磨断了,有血冒了出来,温热淌过他手指。
就这一瞬失神的间隙,闻春山就把他摁在桌子上,丢了啤酒瓶,只拿水果刀抵着他喉咙,说话间尽是令人厌恶的酒臭味:“还骗啊,说自己多可怜,你不是不怕死吗,怎么现在一把刀就能吓住你了?又怕死了啊,因为又有人要你了?”
闻祈仍旧淡定,喉咙破了,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你想杀我的话就没必要在这儿磨叽,还不如直接说你又想从我这儿要到什么。”
闻春山大笑:“聪明啊,你妈那么笨,你脑袋倒挺灵光,这点挺像我。”
闻祈两眼漆然地凝视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像我吗?咱俩不都有点病吗。”他视线移到桌子上排列的药瓶子上,讥笑着,“基因里的病根,吃这药有什么用,纯浪费钱,以前你外婆花那么多钱想治你的耳朵,不也没治好吗,还不如把钱给我出去好好吃一顿来得实在,对吧?”
他一边问一边摆着刀尖的位置,语调癫狂:“不如说说你那一百万去哪儿了?啊?”
“没钱,你想都别想。”闻祈幽幽出声,屈着膝盖猛踢他腹部,闻春山这次死扛了下来,硬是没动一下,继续拿刀威胁他:“你看是你先把我踢开还是我先把你喉管割破,这次咱俩大不了一起死在这儿,等你那小宝贝儿来了,让她看看你的尸体,到时候恐怕咱俩都被老鼠啃完了才有人发现吧?”
“反正我没钱,早晚都得死,我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你过上好日子了,有钱有女人,你害怕吗?害怕吗?我今天把你弄死了,你女人立马能跟别人跑吧,你不担心一下?”
闻祈握了一下拳,手腕上的束缚没了,他的心蓦然间空了一瞬,把脚放了下来。
其实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命不太重要的,很久以前就没想活着,完全是凭那么一口气、一点执念撑到现在,撑到这一刻不想就这么死了,但闻祈不可能把那一百万拿出来给闻春山,他拿钱出了这个门就不知道会跑哪儿去了,按他这个花销的速度,就算到时候被警察找到,钱估计已经花了个精光了。
“不知道你听谁说的,但是钱不在我身上,早就捐出去了。”
闻春山咬牙切齿:“少扯淡,我是你老子,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能做那样的好事就出了稀奇了,要是非犟着不说……”
他的话语转弯,幽幽的}人:“反正我俩互看对方不顺眼,你不想认我这个爹,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今天你不把钱吐出来给我,我就一命换两命,先在这里弄死你,等那女的来了,我让她陪你,也算送你最后一份礼物,老子最后死得也挺值的。”
闻祈眼神凛了一瞬,他不顾自己脖颈上的刀口,执意掰闻春山的手腕,那刀锋又嵌入一分,闻祈踹了他一脚,闻春山拽着他倒在地上,沾了血的刀僵持在两个人胸膛之间,闻春山还咧着嘴笑:“本来一点钱就把我打发走了,你偏要跟我犟,今天要么是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杀我你就去尝尝坐牢的滋味,不杀我就等着被杀,左右我的目的都能达到。”
闻祈摁着他的手,闻春山摇头晃脑大笑:“反正我就是见不得你好,我就要破坏你所有的东西。”
阴鸷的声音从他满是酒臭味的齿缝里飘出来,字字泣血:“明明跟我流一样的血,跟我一样活得憋屈,凭什么只有我要这么惨,吸光我们全家人的血,把你养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别想得太美了。”
闻春山咬定他不敢杀人,于是放弃夺刀,使尽浑身力气掐住他破口的脖子,鲜红的血沾了他满手,闻春山眼睛都熏得猩红,咬牙切齿:
“就是你吸了我们家的血,你妈妈是我害死的吗?又不是我逼她去跳楼的,要是你没有出生,她何至于如此,我又何至于如此?”
“都觉得是我的问题?你妈一个农村妇女,两手空空嫁给我,怀了你以后各种问题都冒出来了,你知道个屁啊?那时候连进产房做手术的钱都凑不出来,还不是你老子我挨家挨户给人下跪借来的,你爷爷奶奶也是个自私的,一毛不拔。所有事情都是我的责任,我要买房,我要买车,我要养你们娘俩,你妈屁事不会一个,只会跟我哭哭哭,我走投无路才去卖那玩意儿,你以为是我想碰那东西,我想去坐牢的?”
闻春山掐紧闻祈的脖子,下定决心要同归于尽:“不都是你们的错吗?你妈带着你个拖油瓶,害了我的人生,还说自己要受不了了,抛下你跳楼了,我就该一直承受到现在?当时她就应该拽着你一起跳的,你们才是罪有应得,现在又都把我当恶人,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好不好笑啊?”
闻祈窒息到剧烈咳嗽,闻春山无视浅浅插进自己皮肉里的刀尖,把闻祈掀起来摁在桌子上,发了狠地掐他:“胆子小就弄不死我,有本事你就刺深一点儿,天天觉得是我逼死你妈,把你逼成这样的,实话告诉你,她就不想你死吗?说到底你姓闻,一辈子都姓闻,爷爷奶奶嫌弃你是个聋子把你扔了,你妈和我都恨不得你死,我要是你我都不想活了,不过是一辈子讨人嫌的烂疮狗。”
闻祈的脑袋压在桌沿,助听器从耳朵里滚下去,世界变得寂静无声,只看见闻春山一双猩红充血的眼睛,不断张合着吐露言语的嘴唇,他感受到施加在自己脖子上的力道愈来愈重。
额头上憋起条条青筋,闻祈浑身变得轻飘飘的,他想着至少现在不能死,不然闻春山活下去,江稚茵也得有麻烦,而这麻烦居然是从他这里引过去的,是他连累过去的,说不准会被一辈子记恨。
好不容易才缓和一点的关系,怎么可能就这样被闻春山破坏。
他抱着真的同归于尽的想法,那刀又下去一分,闻春山嘴里咧出血来,双唇通红,还在喋喋不休,说着:
【你妈恨死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将死之际,灵魂如蚕丝一般即将从身体里抽出去的时候,才会走马观花地看到什么。
桌子上都是窗外的雨,好像下大了,淅淅沥沥,沾湿了闻祈的发尾,他抬一抬眼睛,看见模糊的身影,长发飘飘,面色苍老,满脸泪水。
她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被打,我不会抑郁,我也不会死;我的妈妈也不会为了给你治病而死在货车上。】
她说:【孩子,都是因为你。】
那双轻柔的双手轻飘飘地跟闻春山的手叠在一起,扼制住他的喉咙,闻祈看见她长大嘴,面容狰狞。
明明没有戴助听器,明明她也不在那儿,明明世界没有声音。
但那一刻,聋子仿佛听见了哑巴的尖叫,然后放弃生机。
他眼睫抖动几下,突然变得湿润,细数自己过往这些年,浑浑噩噩,耍尽心机,遭不少人唾弃,好像没什么人希望他活。
他坏,他自私,他冷清冷心,不为别人考虑,连江稚茵都一而再地放弃着他,实在是过了糟糕又凌乱的一生。
其实所有人说得都对,对他的指责和逃避都对,是他做得不对。
――【都是因为“你”。】
闻祈最后把刀捅进去,闭上眼睛,脸上的水渍已经分不清是泪还是窗外的雨。
听说人在生命尽头,最后消失的才是听力,但很可惜,他过早失去了声音,听不见一点儿响声,只是依稀间记起人生里没那么难熬的童年,他趴在床榻上,江稚茵翘着二郎腿念他听不见的诗,他看着那扇总也关不上的窗户,看着那滑稽丑陋的风铃,闭上眼的时候好像能听见风碰撞蜗牛壳的声音。
“叮――”
“叮――”
声音就真的有了形状。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
“闻祈啊。”茵茵半梦半醒的,呢喃她的名字。
闻祈拽着她的头发,茵茵的头发在太阳下面晒过,有一股热热的味道,他说不出话,只在月光下描摹她小小的鼻头和因为倦意而闭上的双眼。
“下雨好好啊,凉快……”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
“……以后也和我在一起吧。”
闻祈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门口出现两个人,马世聪举着一个很大的花盆,里面是被他养死的枯掉的花,他表情很激动,一边大喊一边拿花盆扔闻春山:
“不准你欺负哥儿――他是我的好朋友!”
闻春山直接被砸倒,后背血淋淋一片:“哪儿来的神经病!”
马世聪才不管那么多,他身子壮实,吃得多,力气大,直接往闻春山身上压,坐在他身上扇他的脸。
江稚茵看见室内的血,两行眼泪源源不断地淌下来,腿都有点软掉了,一边大喊让外面的邓林卓报警,一边拖着双腿走过来,两只手都打着颤,捡起掉在地上的助听器,颤颤巍巍地塞进闻祈的耳朵里。
她环住闻祈的脖子,衣服上都蹭了血,江稚茵在哭,声音变了调,哽咽到听不清:
“我们和好……以后也和我在一起吧。”
“所以你要活。”
剥夺去的声音重新被归还。
闻祈开始大口呼吸。
人们常说,人生下来的第一件事,是呼吸,是学习感知,是得到爱。
婴儿在出生之际爆发出第一声啼哭,然后他才能活。
第83章 入沼(正文完)
闻祈捅闻春山那一刀不在致命位置上,两个人都被推进了医院,江稚茵衣服上的血都干了,凝成一块一块的,她两只手撑着头,坐在外面,邓林卓跟警察解释着情况,马世聪把身子坐得笔直,两只眼睛眨啊眨的,凑过来偷偷问:“知音,死就是像爷爷一――”
江稚茵捂住他的嘴,阻止着:“别说这个,哥儿不会死。”
马世聪半知半解地点头,搓弄起自己的衣角来。
“但是哥儿流了好多血呀。”
江稚茵也紧张,她叹一口气:“多吃点儿就能养回来了。”
“哦哦。”马世聪说完又不吭声了。
闻祈昏了一天,脖子上缠的绷带每天都得换,他住院的时候就得其他四个人轮流来看看,小马被邓林卓送回去了,卓恪方来搭了把手,邓林卓每天都碎碎念着,说这么大的事,一定要把闻春山判个无期。
他摔着抹布,忿忿不平:“这就是杀人未遂!我们那只能算是正当防卫,刀还是他自个儿捎来的呢,跟咱有什么关系啊,是吧?那监控都拍得那么清楚,他就是故意揣着刀来杀人的,这还不严重?这得给他判个死刑?!”
他胡说一通,又拎起电话:“不行,我要给赵律师打个电话,必须把他判重。”
卓恪方听得脑袋都大了:“你一天给赵律师打八百个电话,人家都烦死你了。”
邓林卓蔫巴了,坐回原位:“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吗……”
他俩声音太大,江稚茵本来想睡会儿觉都不行,干脆睁了眼,活动了一下脖子,陈雨婕拍拍她:“你先回去睡一觉吧,阿姨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她搁家里也着急。”
江稚茵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没电了,不知道她有打电话来。”
她往床上看了一眼,揉了揉腰:“那行,我先回去洗个澡什么的,有事再喊我。”
陈雨婕对她摆摆手:“医生不都说没事儿了吗,回去休息你的吧,你不还有论文没弄完嘛,别把自己的要紧事耽搁了。”
江稚茵想到这么多事都没干就头疼,她“嗯”过一声,拎着包先回家了,被江琳念叨了一会儿,蒙头睡了个昏天黑地。
闻祈是当天下午醒的,喉咙受了伤,医生也让他先少讲话,吞口水的动作都得小心翼翼,免得把伤口又扯开了。
江稚茵第二天去的时候,闻祈醒着,柜子上摞着厚厚一沓文件,江稚茵随手翻了一下,基本都是他赶毕业论文的资料。
现在已经四月份了,得把初稿交上去,闻祈住着院,话都讲不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答辩的时间。
江稚茵拆了一个果篮,闻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江稚茵以为他手上的伤口疼,准备喊医生换药,闻祈默不作声拉住她,抿住唇角,又点一点自己的手腕,张了嘴要说话,江稚茵一把捂住他的嘴。
“别扭头、别说话,养着点儿喉咙。”
闻祈抬抬眼睛看着她,很安静,江稚茵顿一秒,把手撤开:“也别老咽口水啊。”
她后知后觉猜出来闻祈想说什么,低头从包里翻翻找找的,掏出自己那根红绳递给他:“喏,这儿呢。”
闻祈双手接过来,皱眉看向她,做口型:“这不是我的。”
他那根都被闻春山割断了,怎么可能又变成完好无损的一整根。
江稚茵糊弄着:“啊呀别管了,不都是红绳吗?你那根已经不能用了,这个是我的,反正都一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闻祈系上,抬抬眉梢道:“非得戴个属于自己的,那就等你出院以后,论文和答辩都弄完了,我们再去山上求一个,这种绳子多的是,又不会卖完。”
江稚茵打完结准备抽手,闻祈又握了上来,无声地张着嘴,嘴型变了好几种,她辨别口型的能力不强,没太看懂,他就拿了纸和笔写下来:
“当时你说的话我听见了,这次算数吗?”
“不算啊。”她开始胡说八道,“当时是情急之下为了让你活下去。”
“……”
闻祈手一紧,江稚茵就开始笑,捏捏他的手指。
“骗你的,算算算,你好好养伤就行,你爸那边的事,邓林卓和卓恪方在帮忙盯着。”
为了让气氛柔和一点儿,江稚茵半弯着腰盯着他的眼睛:“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那么能哭,把脏东西都哭出去,眼睛里就干净多了。”
闻祈木了一秒,突然又笑,唇角眉梢都弯得很敷衍,低头写几个字:“喜欢的话,下次好好哭给你看。”
他盯着她,做了三个字的嘴型,牙齿咬了一下,又轻微撅起来,说完就又变成浅淡的笑。
江稚茵这次看懂了。
她撤开身子:“病都没好,想这么多……清心寡欲一点好吗?”
毕业季大家都忙,江稚茵上午来了一趟,下午又回学校忙活去了,把所有论文打印出来,像拎了一块板砖一样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