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郑湘醒了,姜榕拉她起来,道:“你都睡了一个半时辰,小心走了困晚上睡不着。”
郑湘脑子昏昏沉沉,抓着他的衣裳靠在胸膛上醒神,乖得像只小奶猫。
姜榕低头伸手摸她额头,好像是有点热,道:“不舒服了?太医怎么说?”
郑湘没有说话,头发上传来软软的触感,她的双手紧紧搂着姜榕的腰。
陆凤仪为她的孩子老而有依而欣喜若狂。
郑湘为她的孩子将面临脆弱无常的人生而愁闷。
郑湘仰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怀孕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像绳子一样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系在一起。
绳子拴在郑湘的腰上,督促她不断思考未来,不断权衡利弊,而这明明是郑湘最讨厌的事情。
果然都是这个男的害的。
郑湘狠狠瞪了姜榕一眼,觉得不过瘾,又伸手掐他腰上的软肉。
姜榕疼得“嘶”了一声,莫名其妙被瞪被掐,心情不爽。
但是他的郁闷和不悦,对上灿若朝霞般的俏脸后,化为重重的叹息,以及对自己不争气的埋怨。
“祖宗,你又怎么了?”姜榕头疼道。
郑湘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怀孕了,四个月了。”
姜榕闻言浑身僵住,然后低头紧张地看着郑湘,似乎等她再说一遍。
郑湘只好又说了一遍,姜榕的脑子仿佛绽开烟花,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
然而,郑湘的下一句话燃起他的怒火。
“我不知道要不要留下?”
姜榕努力压抑怒气,嘴唇发颤,就好像自己的一腔真心遇到女骗子,不,不是就像,就是他真真切切地遇到了女骗子。
“为什么?你……你不是一直说要为我生孩子,以后当太子吗?”
姜榕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熊熊怒火中煅烧过一样,烫得他喉咙生疼。
面对东哥时,他是不算太混球的父亲,但对郑湘甜言蜜语虚构出的孩子,他爱屋及乌,甚至决定要是孩子不太差,立太子也无妨。
但是呢,孩子真来了,她却纠结要不要?这无疑让姜榕感到真情被践踏,真心被愚弄。
沉浸在纠结中的郑湘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是孩子的母亲,姜榕是孩子的父亲。她为孩子的未来愁得肝肠寸断,姜成林也不能跑掉。
郑湘仰头盯着姜榕(气得)通红的眼睛,思索道:“徐纨素的爷爷说过,兴得快,灭得快,前梁就是这样的。”
姜榕被郑湘莫名其妙转移话题弄得怔愣一下,怒火憋在心里,耐着性子纠正道:“那叫‘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那大周也会这样吗?”
郑湘的发问如同惊雷般在姜榕的耳边响起,一字一字地重重撞击着姜榕的灵魂。
大周会吗?姜榕不知道。
中原分裂三百余年,朝代走马灯似的换,皇帝就像地里的韭菜一茬又一茬。
前头四百年的太平仿佛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现实告诉他们这几代人,战争和动乱才是常态。
郑湘看到身为皇帝的姜榕也是一脸迷茫,摇摆不定的心瞬间有了抉择。
“孩子不要了。”
郑湘郑重地对姜榕,道:“我不想他像前齐宗室公主王妃那样被人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不想他像寿安那样,幽禁道观,任人摆布。”
姜榕的迷茫瞬间被郑湘的话吓跑,他抓住郑湘的胳膊,脸紧紧绷着,道:“什么不要孩子?怎么不要孩子?”
郑湘干净利落地比划着:“让太医熬一碗药,就那么一喝,孩子就没了。”
姜榕被郑湘的天真气笑了,道:“你知不知道那药里都是什么?附子、首乌,量下够,人喝了立马中毒,虚弱的身体养不住孩子,孩子就没了,又添一层伤。”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这药没了命?即便活了命,也是疾病缠身,痛苦一生。”
郑湘被姜榕的话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白了下,不知所措道:“那该怎么办啊?”
姜榕咬牙点着郑湘的额头,语气中带着愤闷,对自己的愤闷道:“你就不能想我好?前些日子说我死的活的,今日又说大周短命。我今天就告诉你了!”
“孩子生下来!大周的国运至少二、不,三百年!”
拼了!
姜榕以手扇风,心里、全身、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面大力反复呼了几巴掌,真是日了狗。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想做个好皇帝。
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姜榕在心中大骂自己,骂自己肤浅,骂自己是人世间最俗最俗的俗人。
百姓流离失所,他派人赈济蠲免,尽力了。
兄弟穷困潦倒,他带人颠倒乾坤,转了富贵,够意思了。
漂亮妃子说怕孩子以后受苦不生了,他就下定决心,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就只为了不让妃子吃药打胎,免得发生意外。
他简直与青史上沉溺于温柔乡的昏君没什么两样。
姜榕脸上火辣辣地疼,仿佛肿了般。
第28章 无人不苦
姜榕使尽最大的勇气和决心说出“大周国运至少三百年”,他以为会等来崇拜的眼神、炽热的樱唇、香软的拥抱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然而,郑湘眼神躲闪,欲言又止,言辞闪烁:“那……那个……陛下……”
他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郑湘都信,但是三百年啊,说出去谁信?反正郑湘不信。
姜榕的手在颤抖,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郑湘。
夕阳落山,车内变得昏暗,郑湘笼罩姜榕的身影里,仿若乌云摧城,漆黑的眼睛犹如吞食过太阳的天狗,虎视何眈眈。
“我信!我当然信!”认怂的郑湘壮着胆子大声道:“陛下是尧舜在世,一定会给天下带来三百年太平。”
话出口后,甜言蜜语似乎张嘴就来。
姜榕冷哼一声,见天暗了,叫梁忠进来点蜡烛。
车壁上绘着的日月升龙图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金龙就像活过来一样。
郑湘起身,车内亮堂堂的,那股骇人的压迫感消散不见,她小声嘀咕:“昏君霸道得很,连人家怀疑都不让怀疑……”
姜榕正吩咐梁忠去请太医,隔着屏风隐约听见声音,将头一扭,问:“你在说什么?”
郑湘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心虚道:“没什么,我饿得很,想吃饭了。”
姜榕闻言对梁忠道:“你让厨上准备些孕妇能吃的饭食。”
梁忠立刻跪下,面上惊喜万分道:“奴婢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姜榕脸上满是掩不住的高兴和得意,道:“淑妃身子有孕,路上……她的膳食从朕这里出。”
姜榕刚出口,就猛然发现一个现实的问题。此去离晋阳还一个多月的路程,路途颠簸,湘湘能经受得住吗?
孩子现在四个月,到晋阳差不多六个月,停留一个月,启程回来孩子七个月,路上两个月,此时湘湘即将临产,且恰逢天寒地冻。
湘湘和孩子都能经受住这样的折腾和颠簸吗?
若是派人护送回京师呢?现在刚走了十多日,回去还来得及。
湘湘也许会少受颠簸,但是他不放心啊。京师重臣公卿禁卫,他都带走了,万一有人作乱,鞭长莫及,悔之晚矣。
况且,他还担忧湘湘因为别有用心的鼓动或者脑子抽了,想要打掉孩子。
想到此处,他恨不得在剩下六个月里,拿绳子把湘湘拴在身边。
回还是不回,这比刚才发宏愿更令姜榕头疼和焦虑,但他不能将这些焦虑传导给湘湘。
郑湘随意拢了拢头发,用丝带系住,转过屏风,来到前室坐下,以手掩口打哈欠,自言自语道:“刚睡了,又困了。”
姜榕挨着她坐了,打量她红润的脸庞,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郑湘认真想了想,然后摸摸肚子,抬眼道:“饿了,算吗?”
姜榕一口气被堵在喉咙里,然后缓缓吐出,一字一顿道:“算。一会儿就用膳。”
刚才为郑湘诊出喜脉的江太医整下午都骑马在外左顾右盼,终于等来梁公公。
他立刻下马喜笑颜开道恭喜。梁忠了然,笑着回道恭喜:“江太医再随咱走一趟,还有刘太医。”
刘太医是前朝留下的妇科圣手,乾坤变换,凭借医术,地位岿然不动。
刘太医被叫出来时,脸上犹带茫然。江太医小声提示:“娘娘上午招见我诊出喜脉,嘱咐不要声张,要亲自告知陛下喜讯。”
刘太医又惊又喜,连忙爬上车取来药箱,与梁江二人急匆匆赶往前面御驾。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扬尘、马粪以及汗液的味道,熏得郑湘忍不住后仰。
郑湘看到两位太医,脑子里的被大周国运长短顶替位置的怀孕一事卷土重来,势头更猛。
郑湘顾不得鼻尖的气味,案下的手紧紧拽住姜榕的衣角,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姜成林先是“恐吓”她吃药打胎会死人,然后“威逼”她承认大周国运绵长,把她怀孕的忧虑打消。
再没有比这更空手套白狼的事情了,郑湘愤愤想道。
姜榕却以为郑湘身体不适,柔声问:“你哪里不舒服?”
郑湘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什么。不是已经看过,还要看什么?”
姜榕想了想,如实道:“看你的身体,如果经得起奔波,就继续跟去晋阳,如果不行,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郑湘对这次出行期待已久,虽然赶路枯燥,但总比在宫中好玩,闻言连忙摇头道:“我不要回去!我要跟着你!”
郑湘的双臂紧紧挎住姜榕的胳膊。湘湘毫不保留的亲近,让姜榕高兴又欣慰,然而要以她的身体为重,脸色微沉:“这样子成何体统?放手让太医瞧瞧。”
郑湘不情不愿地松开,伸出手放在金黄卧双狮脉枕上,刘太医将手搭上。
狮子勇猛威武,辟邪护主,是皇宫中特意为怀孕嫔妃诊脉所制,希冀皇嗣健康强壮,诛邪不侵。刘太医十分庆幸他将这只脉枕带了来。
“请娘娘换只手。”刘太医神态慈祥,语气和缓,渐渐抚平郑湘和姜榕心中的担忧。
如言换了手。刘太医回禀道:“娘娘与皇嗣均十分康健,请陛下和娘娘勿忧。”
“我能继续跟着去晋阳吗?”郑湘急切地问道,姜榕的目光紧盯着刘太医。
刘太医斟酌道:“娘娘身体康健,气血充足,且胎儿已有四个月,孕相稳固,路上注意些,去晋阳倒是无碍。”
姜榕和郑湘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姜榕又问:“若七八个月时从晋阳回京师,可行?”
刘太医思索道:“微臣不敢妄言,这需要根据娘娘当时的身体情况判断。”
姜榕颔首道:“淑妃就交给你们来照料,务必竭心尽力,不得怠慢。”刘太医和江太医连忙应了。
两人走后,郑湘喊起饿要吃羊肉,姜榕忙叫人上膳。
姜榕殷勤地为郑湘夹菜盛汤,把金珠的活计都抢了。
虽然郑湘觉得他不如金珠服侍周到,但是皇帝亲自服侍用膳……
这可是超越帝皇的享受,郑湘美滋滋地心安理得使唤起姜榕。
嘿嘿。
郑湘犯困,早早睡了。
姜榕见天色尚早,想召公卿大臣讨论历代朝政得失,寻三百年长久之计,但淑妃刚爆出怀孕,心虚怕人家背后说他肤浅,耐着性子安排到明天上午。
然而,淑妃怀孕、心忧爱妃健康、豪言许下三百年国运……种种依旧在姜榕心中回荡,腹内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
于是,未就寝的柳温被激动得睡不着觉的姜榕从床上拉起来,到主帐旁边的副帐喝酒聊天。柳温双眼惺忪,衣服系得松松垮垮,脸上带着被吵醒的烦躁,道:“陛下,臣记得晚膳后已经给你道过喜。”
姜榕丝毫不在意柳温的冒犯,道:“朕找你喝酒说话,难道不行吗?”
“行行行。”柳温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面摆着凉拌菠菜、糟鹅掌、熟肉并拍黄瓜等四样小菜并两坛酒。
他的气消了一半,伸筷子夹糟鹅掌吃,不住地点头道:“家里的厨子做不来宫里的这个味儿。”
姜榕抓着酒坛倒了两碗酒,推了一碗到柳温面前,道:“这是春山雪,口感绵软,不醉人。”
柳温端起酒喝了几口,瞅着姜榕笑,调侃道:“如今野马上了笼头啊。你往日喝的都是烧刀子,从喉咙一直辣到背,根本看不上这什么春山雪。”
姜榕闻言大笑,道:“妇人怀孕辛苦,做男人的总要体谅一二。”
柳温与姜榕碰了酒碗,一饮而尽,说起话。
柳温心知皇帝因淑妃之事,找他喝酒倾诉喜悦之情,但淑妃是皇妃,不好多聊,就互相揭以前的老底。
酒意上头,少了几分忌讳,姜榕的话多起来,谈到自己的不易。
“淑妃怕孩子受苦,不想生孩子,唉……”姜榕叹气道。
柳温诧异:“皇子公主还会受苦?乳娘嬷嬷宫女太监一大堆,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姜榕与他说起缘由,最后大巴掌拍着柳温的肩膀,道:“我给淑妃承诺了,咱大周国运至少三百年。你得帮我筹划如何让大周绵延四百年。”
柳温听到缘由时感慨叹气,又听到“四百年”,提醒道:“陛下,你算错了,应该筹划如何绵延三百年。”
姜榕酒意上脸,手一挥道:“没错,我给你算啊。我今年三十八,二十年后五十八,三十年后六十八,就按六十八算,我顶多能掌控三十年。”
“三十年把基础打好,即便后继之君废物,至少能延续四五十年。”
柳温点头,觉得在理。
姜榕继续:“所以我的最低目标是一百年的太平,子孙若争气,二百年不是问题。”
君主贤名,大臣能干,延续二百年不是没有可能。
“在女人面前吹个牛,再加一百年,没问题吧。”
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就像花孔雀,耍排场,爱面子,柳温能理解。
“你在宰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再加一百年,没问题吧。”姜榕理所当然道。
柳温的手紧紧抓着酒碗,酒水颤动,几乎泼出来,咬牙道:“为什么?”
一百年,他们这代人努努力,踮踮脚或许可以达到。
二百年,他们需要苦心孤诣打下坚实的地基,再加上老天爷配合,风调雨顺,未必没有可能。
三百年,纯当姜成林放屁,不必在意。
但是,姜成林是怎样的脑子,才想出让丞相筹谋四百年的长远之计?
姜榕定定地盯着柳温,理所当然道:“我是皇帝,你是干活的。”
“你以为你是哪个,啷个鬼迷日眼勒,要撒子四百年,我嘞个仙人板板,劳资筹谋个铲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