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佑佑心中升起一股羡慕嫉妒恨。
她转身帮卡勒布博士检查登机牌,卡勒布博士感谢并拒绝了她的帮助。
“女士,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并不需要您的帮助。”他说。
又被拒绝了?
左佑佑垮下脸,转过头,对着简行舟做了个鬼脸。简行舟走过去,笑眯眯地从自己的挎包里——
掏出两本博物馆古籍图册?
左佑佑眼睁睁地看着简行舟把自己的图书广告打到了卡勒布博士手里,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觉得自己是简行舟接触卡勒布博士的工具人。
她看着简行舟的背影,小声吐槽:“难怪你好心来送我,简二狗!”
登机,无言。
卡勒布博士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主动开口找了个话题:
“最近在读什么书?”
左佑佑悚然而惊,被老师检查作业的恐惧袭来,胃部一阵抽搐。
她低声交代,两人严肃交流几句后,又陷入了沉默。
半个小时以后,卡勒布博士又问:“有什么关于信陵缶的新进展吗??”
被老师检查作业的恐惧再次袭来。
她能说自己从账本里没找到直接证据吗?
左佑佑嗫嚅:“……没,没有。”
卡勒布博士有些失望:“啊,我更希望您能证明我是错误的。”
嗯?
这和他上次坚定拒绝自己的态度不一致啊?
左佑佑问:“卡勒布博士,我能问是什么改变了您的观点吗?”
卡勒布博士的蓝眼睛看着她:“女士,我的观点并没有改变,而是您对我抱有偏见。”
“我没……”
左佑佑看着卡勒布博士严肃的蓝色眼睛,想否认的话到了嘴边,默默地咽了回去。
她在心里暗暗说:“呸。”
“我的立场无关政治,我只看史实。”卡勒布博士说:“因为好奇,女士。我之所以做研究,就是因为我很容易好奇。我希望我们可以不带任何立场,去走近一个故事,好吗?”
“好。”左佑佑言不由衷。
“那么。”卡勒布博士缓慢地说,“我这里有一些关于在韩山东华商的材料,请你看看。如果你有困惑和新的发现,也可以和我谈谈。”
在韩山东华商的材料?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吗?
左佑佑低头看,竟然是1900年至1920年,在韩山东商人的20年出入口数据总账,大量繁复数据已经被一列一列统计清楚,做成了表格。
竟然是卡勒布博士的工作成果,就这样完整地、全然地、毫不设防地摆在了左佑佑面前。
左佑佑震惊了。
是怎样的一种信任,让他把这份研究成果共享给自己?
偏见吗?
自己指责卡勒布博士对岱石老人抱有偏见,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因为在流失文物工作组的会议上,已经知道卡勒布博士为伦敦方面举证,所以自己已经先入为主地感觉愤怒,而这种情感也导致自己对卡勒布博士抱有偏见。
第136章 姜世钦&仁川
即使王立反复告诉自己,卡勒布博士是个公正的学者。
人可以知道一个道理,但知道并不代表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柏辛树在很久以前就告诉她:是人就有偏爱。
所以,在面对史料研究的时候,如何理解偏爱,如何让自己避免陷入偏见的漩涡——如今成了左佑佑面临的新课题。
在民族情感与史实阐释的漩涡中,寻找一个平衡。
见左佑佑陷入了沉思,卡勒布博士轻轻地清了一下喉咙。
“我的朋友王立说你有需要。”卡勒布博士说。
左佑佑的脸红了。
她接过卡勒布博士递过来的一些复印件,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谢谢,卡勒布博士,我会更理性。”
“年轻人总是热血。”卡勒布博士脸上严肃的纹路变得温和,“而历史的底色是冷峻。”
资料并不多,卡勒布博士已经做了非常完全的统计与分析。等飞机抵达山东,左佑佑已经在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
晚清时,山东商人在朝鲜主要做丝绸和金砂生意。丝绸是出口大宗,而金砂是进口大宗。山东商人从国内采购丝绸出口到朝鲜,然后在朝鲜市场采购金砂进口到国内售卖。
对于在韩商人来说,贸易能成功的关键在于物流网络。而山东商人的贸易往来,依托于山东与朝鲜之间特有的丝绸海路。这条“丝绸之路”,在卡勒布博士截取的研究时间1900年-1920年中,始终掌握在山东帮自己的手中。
而1900年—1920年,恰好也是万泰和号的发家史。万泰和号依托上海万泰号,牢牢把持住自己的物流网络,与山东帮一南一北,依托于各自的海路而发展。
万泰和号与山东帮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崛起,同台竞争。他们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
1903年,万泰和号和山东帮联手后为何突然流动资金断裂从而退出彩票市场,背后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万泰和号的盈利都会给日本人分红?山东帮的盈利会给日本人分红吗?
如果说,岱石老人的故事与万泰和号密切相关,那么万泰和号的秘密,是不是与山东帮有关?
因此,在阅读过这份材料以后,左佑佑的目标变得非常清晰:
直接去查阅山东华侨商会的史料,从丝绸和金砂切入,看看山东帮的发家史。如果能拿到1900年前后的交易账本,就更好了。
就在左佑佑的凝神思索中,飞机抵达山东。
卡勒布博士空中飞行经验丰富,出站的顺序竟然比左佑佑更加熟练,他一马当先,左佑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勉强维持住中国人的尊严。
“世钦!”卡勒布博士挥手。
左佑佑从万千思绪抬起头。
穿着黑灰格纹西装的男人微笑着挥了挥手。
他的身后是宽阔的机场大厅,阳光从落地玻璃墙中折射进来,给他整个人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左佑佑的眼睛粘在姜世钦的胸肌上移不开。
账本?
什么账本?
什么历史?
什么思绪万千?
姜世钦博士本人比照片更加英俊、冲击力更强。他身材极好,也根本不吝啬于展现出自己如此优点。训练痕迹强烈的宽肩膀和细腰,被格纹西装衬得更加轮廓分明。他大步向左佑佑,不,卡勒布博士走来,两条长腿裹在深蓝牛仔裤里。
“教授!”两个人拥抱了一下。
他走到左佑佑面前,对着左佑佑笑了笑:“左老师。”
荒腔走板的中文,瞬间把左佑佑从金色的美景中抽离出来。
左佑佑立刻振奋精神,端起架子和他握手,严肃而老成地说:“你好,姜博士。”
姜世钦伸手,示意左佑佑把自己的背包给他:“上车,我们和教授一起看看这座城市。”
左佑佑老成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但可耻地脸红了。
可怕的中文水平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左佑佑觉得这一次见面,足以支撑她修改50页姜世钦的文稿。
上了车,左佑佑立刻发微信给荀盈,没有说话,只是发了一串“啊啊啊啊”过去,然后又甩了三个脸红的表情包。
荀盈秒回:“照片!!!”
不愧是好闺蜜,心灵相通。
左佑佑立刻甩了好几张偷拍的照片。
不要问左佑佑为什么会偷拍。美色惑人,是个社会问题,是个历史问题,也是人性的问题。怎么能怪到左佑佑身上?
左佑佑心安理得。
荀盈:“双开门!”
左佑佑:“?”
荀盈发了一张双开门冰箱的照片过来:“像不像他的肩膀?”
左佑佑露出诡异的笑容,捂住嘴,心中快乐地尖叫。
要和帅哥一起逛青岛啦!
左佑佑正在后座快乐地冒泡泡,只听卡勒布博士认真地说:“左佑佑这次来青岛时间比较紧,就不要麻烦她陪着我出行了。我们先去华侨商会史料馆。”
左佑佑:“?”
左佑佑:这种体贴倒也不太需要……
姜世钦说了声“好”,就把她一路送到了史料馆。甚至都没有堵车,顺畅得不得了。
左佑佑欲哭无泪。
她拿出推荐信,登记入馆,把史料拓印版借出,一个人坐在弥漫着沉重历史味道(也可能是书本上的尘埃与潮气)的特藏库里。
特藏库为了良好保存书籍,温度也就12度、13度,左佑佑越坐越冷,终于明白柏辛树为什么随身带衬衫了。
呜,想念柏辛树的衬衫……
想他干嘛?!
左佑佑甩甩脑袋,把柏辛树的影子甩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认真翻阅手上的材料。
华商在朝鲜做生意,并不仅仅是做生意那么简单,他们还要打点清政府驻派朝鲜的官员、朝鲜官员、日商、韩商以及朝鲜老百姓等不同阶层的人。
1900年-1920年,近代转型期朝鲜开放了通商口岸后,在仁川和汉城,不仅仅崛起了山东帮与万泰和号,还有许许多多群体同台竞争。
如果说左佑佑之前的研究主要聚焦在“汉城”的话,那么,现在,在山东帮的史料中,另一个城市从历史中走了出来。
仁川。
第137章 美国人吃皮蛋,韩国人斗地主
“仁川?”左佑佑在纸上记录下这个城市名。她苦思冥想半天,突然想起,“仁川港!”
仁川港,朝鲜的通商口岸。
万泰和号和山东帮都需要将国内的丝绸运送到仁川港。
“仁川哪里会买中国丝绸。”左佑佑心想,“从万泰和号的账本来看,进口丝绸对于古代朝鲜来说是是奢侈品,购买主力都是居住在汉城的王族和贵族。”
“因此,丝绸的消费市场在汉城。”左佑佑写下“汉城”两个字。她想了想,用笔在“仁川——汉城”两个城市名之间,连上一条线。
这条线,代表着物流网络。
如果说,从中国运往朝鲜的物流网络,山东帮和万泰和号各占南北、互不相侵的话,那么从仁川到汉城,万泰和号和山东帮之间,必然存在对物流的竞争。
谁的货到的早,谁就能抢占市场。
左佑佑霍然起身,她知道了!
“姜世钦博士,请帮我查阅首尔大学奎章阁的馆藏史料。”晚餐的时候,她向姜世钦提出要求,“上海万泰号在仁川的分号,还有当年仁川港山东帮的商号,我需要这部分史料。”
三个人坐在海边的大排档撸串,若干青岛啤酒瓶子伫立在塑料布上。卡勒布博士一边夹烤韭菜,一边和姜世钦探讨历史问题。
一个奇怪的组合,无论是人,还是饮食。
“仁川?”姜世钦随手递过来一串烤蚂蚱,有些疑惑,“万泰号在仁川的分号生意做得并不怎么样,我都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没什么研究价值。我觉得还是万泰和号比较典型啊?”
“救命,你为什么要吃烤蚂蚱……”左佑佑战战兢兢地用手里的肉串拨开烤蚂蚱,“我只是想,当时万泰和号的丝绸从上海运到仁川港以后,由仁川分号运到汉城。我想了解一下当年那些仁川商号的历史。”
“中国人居然怕烤蚂蚱?!”姜世钦自己咬掉了手中烤蚂蚱的头,喝了口啤酒。
“你想研究仁川港物流网络?”卡勒布博士老辣地问。
“没错。”左佑佑用一个词语回答两个问题,“不过,相比于确切的物流网络史料,我更想找一些往来书信。”
“万泰和号的文书?”
“不需要拘泥于万泰和号。”左佑佑说,“同时期的华商,如果有文书的话,我都想看看。只可惜这部分史料基本没有保存在中国。”
姜世钦说,“可以,我写邮件给奎章阁。另外,我从前参与过一个项目叫‘东亚经济与韩国’,我的项目同学海川迹部教授明天抵达青岛,他那里或许会有一些史料。”
左佑佑眼睛亮了,殷勤地拿了两串烤大蒜放在姜世钦面前,半坏心思半讨好地说:“姜世钦博士,尝尝,烤大蒜也是中国美食。”
姜世钦盯着烤大蒜,脸色变幻,极其精彩,然后抬眼看着左佑佑,对着她坏坏地笑了笑。
他伸手出来,轻轻摸了一下左佑佑的头。
左佑佑:“!”
摸头杀!
左佑佑顿时浑身僵硬,一颗心跳得几乎要弹出胸膛,迅速竖起了白旗,整张脸也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
姜世钦哈哈大笑起来,对着左佑佑举了举杯,自顾自喝掉杯中啤酒,姿态潇洒。
左佑佑面红耳赤,僵硬地找了个话题:
“你们好像对中国非常熟悉?”
卡勒布博士得意地说:“我会吃皮蛋。”
姜世钦挑起一边眉毛:“我会斗地主。”
左佑佑:!
吃皮蛋!
斗地主!
左佑佑肃然起敬:“失敬失敬,在座的各位都是中国通。”
姜世钦似笑非笑地看着左佑佑,现场气氛再次尴尬。
“不要紧张。”姜世钦突然说。
“我没……”左佑佑炸毛!
“我一个人吃海底捞,服务员在对面放的熊,都比你现在的表情可爱。”
左佑佑:“……”
左佑佑对着姜世钦生扯出一个笑容。
姜世钦作情圣状:“美丽又可爱。我真的会谢。”
我真的会谢?
可怜的韩国人。
左佑佑:噗。
姜世钦:?
左佑佑趴在桌子上笑得肚子痛。
姜世钦不明所以,但是好脾气地笑了起来,然后举起酒杯:“或许我们的祖辈有所摩擦,可如今是和平年代,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让我们共同追寻一个故事。”卡勒布博士举起酒杯,“敬历史。”
“敬历史。”
三个人碰杯。
左佑佑是北方人,从小被自己的亲爹灌白酒灌到大,酒量十分可以。喝了一顿不痛不痒的啤酒以后,她把卡勒布博士送回酒店,自己非但不头晕,反而有些兴奋。
晚上回到酒店,她怎么都睡不着,瞪着眼睛待到凌晨一点,满脑子都是乱纷纷的线索,干脆起身,去大堂散步。
“左佑佑?”附近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转头一看,竟然是姜世钦。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T恤,坐在大堂的咖啡座里,对着笔记本电脑,似乎正在工作,手边放着一杯冰美式。
“来一杯?”他指着自己的美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