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相处久了,便如同真正的家人一般,倒是比孟衡从前在纪府里当丫鬟时,遇到的那些人要真心多了。
那个时候,她的名字还叫木槿。
四年前,跳进蔺河后,木槿九死一生从蔺河里游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那个胆小怯懦、什么都害怕的柔柔弱弱的小丫鬟,竟然会有如此之好的水性。
这其实还要得益于木槿外祖父和木槿的母亲幼年时对她的教导。
她母亲从前差点在水里溺死,她的外祖父便有意教她学会凫水,而且还专门训练过很长时间,练就了她一身凫水的本事。
她知道纪玄的脾气和性格,要想纪玄乖乖地放她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她只能选择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才能叫他相信,她真的死了,也才能断干净他与她的所有瓜葛。
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木槿死了,那个承载着外祖父和母亲殷切希望的孟衡才能活过来。
在坠湖流产以后,她就不断地在思考自己和纪玄的未来,也在思考自己到底应该走什么样的一条路。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从前与母亲和外祖父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刻意忽视的,另外一个名字——孟衡。
也想起这个名字身上承担着的责任,和她从前的梦想。
第163章 再回临安
她最开始,在还没有遇到纪玄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脱奴籍出府,成为如外祖父一般厉害的制秤师。
可是后来,她爱上纪玄,一日日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她不再想要出府,而是想一直陪着纪玄,甚至愿意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为他生儿育女。
她忘记了外祖父和母亲对她所有的教导。
别人把她当奴婢,她便也渐渐地把自己看做奴婢,再也不想着要翻身,要走出纪府那方小小的宅院。
直到后来坠湖流产,现实这狠狠的一巴掌,才彻底扇醒了她。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前的名字叫做孟衡。
衡者,平也;正也;均也。
她也曾是承载着外祖父和母亲厚望降生的宝贝,他们也曾期待她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制秤师,光耀门楣。
她怎么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心甘情愿地困在这方寸的后院里,将生死荣辱都托付在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
所以她跳了蔺河,九死一生活了下来,远走他乡,拜师学艺,重新开始。
……
她来到了宣州。
陈老头是宣州最好的秤匠之一。
但他不收徒弟,更不收女学徒,一听说她想要拜他为师,立刻就拿着扫帚将她撵了出去。
木槿在他门外跪了一天一夜,差点没了半条命。
老头子怕她真的跪死在他家门口,才沉着脸让她进去。
最后是看在她做饭好吃,干活又麻利的份上,才让她留下来的。
不过,仍然不肯正式收下她做徒弟。
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制秤师收个女弟子的!
陈老头既不相信孟衡一个小姑娘有这个恒心和能力,也害怕收个姑娘当徒弟,会怕被老伙计们嘲笑。
直到后来,木槿展露出非凡的制秤天赋——
她只在陈老头做秤时围观过几次,便能独立完成一杆秤,陈老头稍微指点几句,她就能知道自己的瑕疵,很快改正过来。
加上孟衡每天都做了好吃的饭菜,又每日勤快地干活,在他耳边时不时地念叨着想做他的徒弟。
陈老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下她。
……
在她来到宣州第一年的那个冬天,很不适应。
宣州不比临安,冬日里天气极冷,常常下着鹅毛大雪,地上也会积厚厚一层雪。
很平常的一个早晨,孟衡出门买菜,从巷子口经过,看见地上倒了一个小孩儿。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那小孩身上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白雪。
孤苦伶仃的瘦小身影,就那样赤着一双红肿的足,穿一身褴褛的破衣衫,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
她本来不想管,但是硬着心肠走了没多远,还是回去了。
她漠视不管的话,那个小孩儿真的会冻死在这里,好歹是一条人命。
孟衡把小孩儿带回了家。
陈老头虽然不情不愿,但是最后还是替那小孩儿出钱请大夫过来诊治了。
小孩儿醒过来,才知道他是个孤儿,无处可去。
孟衡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劝说了师父留下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如今的小六。
最开始,小六很怕生,后来混熟了才像如今这般放得开了。
他念着孟衡的恩情,直到孟衡对他好,所以心底里也时时刻刻护着孟衡,爱与陈老头耍些嘴皮子。
陈老头也没让孟衡给他白做工,这两年孟衡制的秤大半银子都是孟衡自己拿着。
她把银子给陈老头,陈老头没要,没好气地说,“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还缺你小丫头挣得那几个子儿?”
后来,她见小六每日干完活儿,便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瞅着附近学堂的那几个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从巷子口路过。
小孩子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对读书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孟衡幽幽叹了口气。
她数了数自己攒下的银子,决定把小六送去学堂读书。
她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让师父同意的,毕竟小六要是上学的话,就少一个人干活了。
没想到,师父并未阻拦。
精瘦的老头儿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懒洋洋地晃悠着,眼皮都没抬一下地对孟衡说:“你挣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来问我作甚?”
孟衡不由得会心一笑。
想来是这两年相处下来,师父也对小六有感情了吧。
虽然师父面上看着不大喜欢小六,但是心底里还是把小六当做自己的家人了。
所以孟衡就将小六送去了学堂。
……
今日,小六从学堂回来,顺便去取回了大师兄送过来的信。
信中说他要成亲了,给临安一家米铺的老板的女儿上门,邀请师父、孟衡、小六三个人都过去吃他的喜酒。
孟衡这位大师兄叫赵来宝,人虽然踏实能干、又吃苦耐劳,但是似乎没什么制秤的天赋。
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跟在陈老头身边学艺了,可是学了十几年,制秤的水平还是只能说一般般。
后来,他自己也灰心丧气,辞别了师父,看看能不能找条别的出路,便外出谋生去了。
陈老头当初能让孟衡进来,后来又收下孟衡做徒弟,都离不开这位大师兄的帮忙。
那个时候,这位大师兄还没外出,在陈老头耳边说了孟衡不少好话。
孟衡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当时在师父耳边夸她的那些话。
说这个姑娘能吃苦,又刚毅,肯定能坚持下来,人看着也聪明伶俐,一定是个制秤的好苗子,师父不要因为她是个姑娘家,就一次机会都不肯给她。
看到信中临安二字,孟衡的目光顿了一下。
临安啊……
临安距离宣州其实没那么远,但是孟衡总感觉这个地方与她而言,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本来看到这个地名,心里还有点抵触,但是一想到大师兄那张憨厚老实又格外真诚的笑脸,想起当初大师兄对她的好,又不好意思不去了。
思衬一番,还是决定要去。
纪府在富贵云集之地,而信中所给地址离纪府的地址远得几乎要跨一整个城,她即便去了,纪玄也不会知道。
况且,四年已经过去了,纪玄怕是早就与苏小姐成亲了,早就忘记她这么个做一时之用的替身了。
第164章 真假少爷
数十天后,
孟衡三人从宣州出发,坐了三天马车,终于到了临安。
大师兄赵来宝特意来了城门口等他们,怕他们找不着路,把他们一路接了进去。
赵来宝是外来人,在米铺子里做工,被老板瞧见他踏实能干,能吃苦,心术也正,才把女儿许配给他。
孟衡三人在客栈里休息了一晚上,才感觉自己从一路舟车劳顿的疲惫中,活过来。
次日,
三人都起了个大早。
寻常老百姓办婚宴自然比不上高门大户热闹和气派,因赵来宝是孤儿,又是从外地来临安的,在临安没什么亲朋好友,所以二人成亲便只在米铺老板家办酒席。
院子里张灯结彩,红色喜绸还有大红花挂在院子的屋檐下,处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院子里大都是女方那边的亲朋好友们,挤挤攘攘站了满院子,小孩子们热热闹闹地跑来跑去,在人群中穿梭着嬉笑打闹。
主人家待孟衡师徒三人态度也十分客气,看得出来是和气懂礼的人家。
赵来宝穿着一身红色的新郎官喜服,满脸喜色,如火般的大红色,衬得整个人都格外精神抖擞,意气昂扬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新娘子高兴得一个劲儿地傻笑。
新娘子盖着盖头,瞧不见长什么样子,但是只看身段便觉得温柔可人。
……
席间,
孟衡三人与女方的亲朋坐在一张桌子上。
有人无意间提到了城北的纪家。
孟衡夹菜的手一顿。
“这纪家白白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儿子,自己的儿子却流落在外,这才刚找回来呢!”
“听说那纪家原本的那个五公子是个不学无术、走鸡斗狗成日里只知道闯祸的纨绔,如今换了一个,听说身上还有个秀才的功名,该比原先那个强一些吧?”
有人狠狠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又强到哪里去哟!”
“这个虽然说是个秀才,但是回了纪府这些日子以来,也没干什么正经事。”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道。
这人便神神秘秘地说:“我朋友有亲戚在纪府当差,听说这真少爷回来才几个月,就抬了好八九房妾室了,身边的丫鬟更是没一个清白的。”
“最过分的是,路上看到哪家姑娘长得好看,就想法设法地要弄到手里,府里的长辈念着他这十几年流落在外受了苦,有意弥补他,也不严加管教。”
“这相比之下,原先那个假少爷混是混了些,女色人家倒是完全不沾的!这点强得多!”
有人立刻反驳道:“谁说不沾!不是听说那假少爷身边有个得宠的丫鬟嘛!”
听到这里,孟衡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寻常百姓平日里最爱讲这些富户家里的八卦,说起来头头是道。
临安城里排得上号的就这么几家,楚家下来,便是章家和纪家。
这纪家出了真假少爷这么大的事,且还混淆得是嫡出的少爷,外面的平头老百姓日子过得平淡无味,自然少不了来看这份热闹。
人都是有好奇心、爱听热闹逸事的,包括陈老头和小六在内的一桌人,都听得是津津有味。
“真少爷回来了,那原先那个假少爷呢?若没了纪五公子的身份,不知道要靠什么活下去哦?”
“这还用得着你操心?纪府那么大的家业,好歹养了这么多年,虽然说是个假少爷,但总该也有几分恩情,总不会叫他活活饿死。”
“这你就说错了!”最开始知道的最多的那个人立刻开口反驳他,“那大夫人还真的把这个假少爷赶出去了!”
孟衡“唰——”地抬眸,直直望向那个正在说话,一脸煞有介事的人。
席上坐着的几人也都大吃一惊,“当真?”
“这、这养了那么多年,做得这么绝情?”
“纪府那么大的家业,也少不了一个人一口吃的吧?这寻常人家养了十几年,即便晓得不是亲生儿子了,也是要当亲儿子看待的吧?竟然就……就这么撵出去了?”
有人则持不同的意见,愤然骂道:“那个都二十多岁了,成日里待到府里,屁事不干,纪家养这么多年也是仁至义尽了!”
“他一个假少爷,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如今还想继续赖在人家纪家当米虫不成?哪里来的脸哟!”
众人的说话声音还在继续,说完纪家的事情,转而又提到了别的地方,但是孟衡已经听不进去了。
纪玄……竟然会是假少爷!
怎么会如此?
这个消息对于孟衡来说,还是太过突然了。
她好一会儿,才彻底消化了这个消息。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从别山回临安时,在石泉镇的庄子上,偶然路过湖边时,听到那个喝多了酒的婆子说的那些话……
她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渐渐地平息下来了。
孟衡唇边勾出一个略带嘲讽和冷意的笑容。
他那样的人,落得个假少爷的下场,也算是报应了。
孟衡以为她早已经放下,任过往的爱恨喜悲都被时光抚平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没有彻底放下。
原来,她心中还是有恨意的。
不然,现在她不会如此番这般,心底里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
她很少会对人如此……
众人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但孟衡已经不受控制地失神了。
她的神思飞得很远,很远……
……
成亲仪式过去后,孟衡三人吃过酒席已经下午了。
太阳西沉,天边红霞一片。
今天天色已晚,三人准备明日再回宣州去。
小六第一次来临安,对临安城充满了好奇。
孟衡见他实在按捺不住激动的神色,便主动带着他去附近逛逛。
……
临安比宣州繁华得多,小六第一次来临安城,自然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小少年虽然故作稳重,有意把自己装成大人模样,嘴里什么都不说,但是眼中无意识流露出来的欣喜,还是暴露了他此刻激动难掩的心情。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一道油腻的声音在孟衡身后突兀地响起。
第165章 见到真少爷
言语间轻浮的语气实在太过明显,孟衡不禁蹙了下眉。
她并没理会这道声音,拉着小六的衣袖,快步往前走。
身后的人却得寸进尺,直接跨步上前拦住了孟衡的路。
来人一身宝蓝色锦衣,头戴金冠,脖子上挂着拳头大的金锁,腰间各色金玉佩戴了满身,像是恨不得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挂在身上一样。
他皮肤黑,又生得瘦小,神色虽然高傲却不自然,穿着这身过于富丽堂皇的装扮,看起来实在是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