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让张伯去送,梁雨薇一走,茶室便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人。
听着梁雨薇的声音走远,孟舒澜立刻问:“爷爷,您和梁家有协议,为何不早说?”
老爷子饶有兴致看她,笑问:“早说,你们就会少用些心思吗?”
孟舒澜不假思索反问:“保持合理的竞争更有利于家族企业的发展,不是吗?”
孟老爷子没接话,望向窗外沉思片刻,后又问孟舒淮:“李天泽的事情进展如何?”
孟舒淮收了心思,专心回答:“他之前参与管理的两家俱乐部现已完成清算工作,具体负债情况要等周一提交。他在国外豪赌,花的是远扬的钱,诈骗几位投资商,借的是远扬的名,欺负陈家三公子的未婚妻,仗的是远扬的势。”
“这些事情我已压下,暂未有消息走漏,陈家那边也及时做了解释,他们表示不会牵累远扬,但会追究李天泽的责任。目前法务部正在跟进李天泽涉嫌诈骗、绑架勒索和故意伤人一案,警方的报告应该会在明天出具,远扬在李天泽的事件中损失严重,财务部门保守预估两个亿。”
他停顿了一下,说:“李天泽的事情,董事会需要一个交代。”
孟舒淮说完,孟舒澜立马接话道:“你应该直接说我要对此事负责。”
“舒澜。”老爷子打断道:“事情发生了,那便一起商量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冲舒淮发脾气有什么用?”
孟舒澜噤了声,没再言语。
“内部通知发了吗?”老爷子又问孟舒淮。
“没有。”孟舒淮道:“目前只有董事会和跟进处理的部门知晓此事。”
“你打算如何处理?”
早在李天泽绑架清漪之前,孟舒淮就已经在着手处理李天泽的事,这便说:“豪赌一事已无法挽回损失,目前亟待处理的是两家俱乐部的资金问题,和那几位投资商对远扬提起的诉讼。”
“这两件事情可以并作一件处理,但需要召开董事会获得股东们的同意。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是将俱乐部归入姐姐的酒店项目,借用酒店的资金链恢复运作,再与那几位投资人签订相关协议,承认他们的投资,并按照投资数额进行合理的利益分配,以保万无一失。”
“至于绑架勒索和故意伤人,就依法追究李天泽的刑事责任。”
孟舒澜一直很沉默,老爷子听完,也转头问她:“舒澜觉得该如何处理?”
李天泽的事情已经让孟舒澜受了无数折磨,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面对。
她想了想说:“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孟震英和张伯的声音,两人的脚步声稍显急促,景山的安静也让张伯那句“董事长你冷静一点”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孟震英已经推门进来。
姐弟俩下意识起身,孟震英劈头盖脸就吼道:“孟舒澜!你干的好事!”
孟震英将手中一沓文件摔在孟舒澜跟前,指着孟舒澜鼻子怒道:“航运经营权是不是你死活要过去的?!要过去你又是如何经营的?!若我不亲自去查,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李天泽往我的船上偷塞大麻?!”
“什......什么?”卢雅君一惊,赶紧起身走到孟震英身边问:“可是有确切证据?”
孟舒淮弯腰将地上的那一沓文件捡了起来,翻开一看,这是远扬号在过年期间的航运清单,与他之前看到的那一份确有不同。
航线是从国内到澳洲,大麻是在印尼上的船。
“他这是第几次这样做了?”老爷子问。
孟舒淮回忆了一下近几次的航运路线和李天泽的资金来往情况,推断道:“应该是第一次。”
这一家子人中间,孟舒淮最像老爷子,畴咨俊茂,好谋善断,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他放好清单,说:“船在港口,我会让崔琦再去查一遍,确保没有遗漏,涉事船员也会一并处置。事情虽然发生在境外,但还是要主动报备,以免另生枝节,难以收场。”
孟舒淮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反倒是让孟震英气急。
“你怎么不说话?!”他盯着孟舒澜问:“当初是谁不让舒淮插手航运?!现在又是谁来替你收拾烂摊子?!这么多年你对李天泽偏袒包庇,对舒淮刁难苛责,这就是你身为长姐的做派吗?!”
“那你厚此薄彼,对孟舒淮疼爱有加,对我刻薄为难,这就是你身为父亲的做派吗?!”
“放肆!”
孟震英震怒,挥手就是一巴掌。
孟舒澜应声摔倒在地,孟舒淮一把握住了孟震英手臂,“爸,你这是在做什么?”
卢雅君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蹲下身去扶孟舒澜。
孟舒澜被这一巴掌扇得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推开了卢雅君看向孟震英道:“我说错了吗?!你这个父亲当的很称职吗?!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没有一点责任吗?!这些年你给孟舒淮多少权利?又给我多少权利?这些事情由他处理不是应该的吗?!”
“什么是应该的?!谁是应该的?!这么些年孟家何时亏待过你?!你要钱有钱,有权有权,你顶着孟舒澜这三个字出门谁不叫你一声‘澜姐’?你名声利益占尽,转头还要怪我刻薄为难,怪舒淮占尽好处!他若是占尽好处你还能有今天?!”
“够了,爸,别再说了。”
孟震英情绪激动,孟舒淮一直抬手将他拦着,生怕他再冲动对孟舒澜动手。
孟舒澜还坐在地上,卢雅君刚才被推了一把现在也不敢上前再去拉,老爷子沉着张脸坐在上位,张伯站在一侧,都保持着沉默。
“我的今天?”孟舒澜嘲讽一笑:“我的今天都是拜你所赐!你婚内出轨害死我妈,为了卢雅君与李家反目,为了生个儿子恨不得将我赶出孟家!我有今天都是你的报应!”
孟震英猛地上前一步,孟舒淮用力将他拦住,“爸你冷静一点。”
“你以为你妈愿意嫁给我?!你以为你妈的病是我给她带来的?!”
孟震英怒急反笑道:“孟舒澜,你记住!李天泽今天是怎么绑着你的亲生女儿坐在高楼上逼你拿钱,当初李家就是如何逼着你妈挪用公款给你那位好舅舅在国外潇洒!”
“你妈当了李家这么多年血包,临终遗言叫你好好听爷爷的话听我的话,少和李家来往,你转头就拿钱养着你那个废物表弟!你把李天泽养成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还引以为傲?!你给舒淮使了这么多绊子是不是还沾沾自喜?!”
“他搏着命去救清漪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希望他干脆死在李天泽的刀下?!”
“是!”孟舒澜吼道:“我就是巴不得他早一点死!我真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放手!后悔没有让他直接摔死!”
“你是后悔没有放手吗?!”
孟震英抬手一推,孟舒淮赶紧将他制住。
“你是后悔没有放手吗?!你是后悔没有用力!后悔没能当场杀了他!你以为舒淮口口声声说是你救了他的命,我就能不知道当初那场意外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被埋藏了多年的秘密骤然曝于人前,整个茶室陷入了一段诡异的寂静,就连室外连续不停的风也跟着静止。
当年兰园的望月楼修缮,为稳固地基,地面插入了不少钢筋用于辅助加固。
那是个暑气炎炎的夏天,午后一场暴雨冲刷掉暑热,天边放晴,一道彩虹装点天际,缤纷了孟舒淮的童年。
三层高的望月楼是整个景山的最高点,也是最佳的观景平台。
年幼的姐弟相继爬上高楼看彩虹,有人在看彩虹,有人在看看彩虹的人。
那一瞬间的恶念像一滴黑墨滴入清水,让孟舒澜往后的人生污浊不堪。
没错,她想杀了他,想杀了这个抢走她的一切,毁掉她人生的人。
可当那两只手意外在半空中紧紧相握,他一声声喊着:“姐姐,姐姐......”
滚烫的眼泪从他眼眶滑落,往日那些温情的瞬间也像潮水将她淹没。
她怕黑的时候,是他走在自己身前,说:“姐姐别怕,有我在。”
她赌气不吃饭的时候,是他捧着她最爱吃的点心偷偷来敲她的门,说:“姐姐吃饱了就不生气了。”
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是他守在自己身边,一遍一遍给她递纸,一遍一遍给她安慰。
她想妈妈的时候,是他给她拥抱,是他给她依靠......
太多太多数不清的记忆将她裹挟,她停止了掰开他手指的动作,咬着牙用双手拉住了他。
那时她想,毁不掉他,那就毁掉自己吧。
她安静等待着他向大人告状,却听他说:“是我踩滑了,是姐姐救了我。”
......
“舒澜......?”
卢雅君的声音在颤抖,拉回了孟舒澜的思绪。
“舒澜。”
卢雅君在一瞬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用心疼爱的女儿差一点杀了她的儿子。
“舒澜。”
卢雅君半跪在地上,伸手拉住孟舒澜的手臂,流着泪说:“舒澜,你快告诉我你爸说的都是假的,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你说......”
她摇着孟舒澜手臂,“你说啊!”
孟舒淮松开了孟震英,上前将卢雅君扶了起来。
老爷子冲张伯使了个眼色,张伯也赶紧上前将孟舒澜从地上拉了起来。
卢雅君无力靠在孟舒淮胸口,情绪难以自抑,一时痛哭不已。
谁也没有料到今晚的谈话会演变成这样的境况,孟舒淮安抚着卢雅君,缓和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现在还站在这里,那便是姐姐救了我的命。其余的,便不必再说。”
孟舒淮的话说完,卢雅君哭得更加厉害,这悲痛欲绝的眼泪里包含太多酸与苦。
她有错,她希望老天爷能惩罚她,而不是让后代积怨,自相残害。
卢雅君哭得停不下来,老爷子摆摆手,让孟舒淮带着卢雅君回宁园休息。
孟震英看着一旁颓然不振的人,深吸了一口气道:“远扬号是我答应过你妈要给你的资产,既然给了你,我便不会再收回,但若你日后不用心经营,再出现此类严重的纰漏,我自会找人帮你管理。”
孟震英担心卢雅君的身体和情绪,话说完,便也快步走出了茶室。
孟舒澜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浑身的气力,双手扶着椅子把手,垂着头沉默。
老爷子摆手让张伯回避,张伯一走,茶室便只剩下了祖孙二人。
今晚的争吵太过,却也让沉积在水底的淤泥浮出了水面。
对孟老爷子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朝孟舒澜招招手,轻声唤她:“好孩子,过来爷爷这儿。”
孟舒澜的长发很好掩去了她此时的情绪,就连落泪也悄无声息,让人难以察觉。
冷心冷情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孟舒淮的一句话而流泪。
不是要斗一辈子吗?现在又说什么‘站在这里便是她救了他的命’这种话?
她的情绪反复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孟老爷子再次轻唤她的名字,她忽地转身扑到老爷子跟前,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
“爷爷,是我错了......”
“爷爷,你骂我吧......你罚我吧......”
“都是我的错......”
老爷子轻抚着他这位孙女颤抖的后背,长长一声喟叹,既是疼惜也有欣慰。
孟舒澜伏在老爷子膝头哭到浑身发抖,积攒多年的怨,就这样随眼泪轻易脱离她的身体。
她这时候想起来,原来江泠月当初说得一点都没错。
与孟舒淮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她并不是真正想要得到什么实际的利益,她热衷竞争,深陷于竞争,是因为只有与孟舒淮竞争,她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这三十多年,常与否定相伴,别人否定她的性别,否定她的能力,否定她的价值,否定她存在的意义。
只有那个差点被自己推下楼摔死的弟弟从头到尾肯定她,支持她,毫无怨言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坚定不移做她最坚实的后盾,豁出命去保她们母女。
的确......
不是孟舒淮少不了她,而是她离不开孟舒淮。
“都是我的错,爷爷。”
“是我害清漪受苦......是我害舒淮受伤......是我害了孟家......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匆匆赶回茶室的孟舒淮刚好听见这一句,他脚步一顿,屏息站在门前,收回了正要推门的手。
第66章
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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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总是寂静, 午夜时分尤甚。
孟舒淮回到了月华楼。
他没在茶室门前多停留,料想骄傲如孟舒澜,一定不愿意他听到那些认错反省的话。
只要他不曾听过, 也不曾说起,她就永远是孟家的大小姐,是不可一世惊才绝艳的孟舒澜。
月已升高, 薄雾萦绕,孟舒淮独自伫立窗边,抬头遥望那月色泠泠。